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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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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爹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排行第四的老四、排行第六的阿贤、排行第七的阿霞偶尔来看他,其他的儿子和媳妇都不想到医院来探望父亲,我知道乾爹很伤心。
内科的刘医师来看我们,但是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乾爹如果要开刀,肠子会切多长?切的部位,若採取内视镜开刀的话,与肛门或其他部位有没有关联?
二、五月五日的大肠镜切片结果文件?
三、外科何时开刀?开刀同意书,要找亲生儿子签名,妈妈要我转告阿贤。
四、如果内科无法顺利切除,预定五月十八日开刀,阿贤整天开会,晚上会过来,跟主治医师讨论治疗情况。
五月九日
刘医师今天帮乾爹看内视镜,他恨死了,因为一早就要吃泻药,然后还要从肛门打空气进去,他说那种感觉很痛苦﹔从内科出来,他根本就无法站立,好心的杨护士帮我们找了一台轮椅,让我推著乾爹回十楼的病房。
原本想拿一些点心来安慰他,可是他什麼都吃不下,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休息,晚饭也没吃,让我觉得很担心。
隔壁的那个糖尿病患终於出院了,看他一脸苍白的样子,连我都觉得他很可怜﹔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隔壁的病床就有一个新的病人住进来,听说他前天刚动完肺癌的手术,所以一直在昏睡之中。
一、内视镜切除乾爹大肠的癌细胞。
切除约一公分大小良性组织,离肛门口约廿公分。
何时再照大肠镜?要跟刘医师再确认。
二、确认恶性肿瘤的部位,如果无法从大肠镜的内科小手术切除,就会变成大手术。
三、隔壁床的肺癌病患晚上一直咳嗽,但院方告知无法换病房。
四、想要出院的话,必须先看大肠镜,并且确认切片的结果﹔若一切顺利,出院后,乾爹要继续看门诊。
五月十日
今天又去看了大肠镜,刘医师告诉我们,无法从内科手术中切除有问题的组织,所以可能要动外科手术来切除﹔后天要看一次大肠镜,我已经打电话给乾爹的儿女,也告诉妈妈现在的情况。乾爹的第六个儿子阿贤建议乾爹开刀,排行第七的阿霞没有意见,听说阿贤和阿霞都瞒著乾爹其他的儿子,準备先签下同意书,老四被蒙在鼓裡,妈妈主动打电话告诉他,结果老四很生气。
不管怎麼样,我已经告知他们开刀前的準备:
一、定位。
由於怕定位的钉子会脱落,不要做激烈的运动,也不能吃固体食物。
二、开刀前三天清肠子,只能吃流质食物,并且一直要吃泻药,把肠道清乾净。
三、开刀后怕肠子恢復不佳,进食可能要延后数日,因此开刀后可能得一直吊点滴。
突然觉得,人不能生病,也无法忍受病痛之苦太久。
罗姐低头看著这个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都五年多了,每天只能见到老人嘻嘻哈哈的笑脸,或者是听他说说以前年轻时下田或杀猪的趣事;乾爹从小就很努力工作,因为他只有国小学歷,所以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力,前几天还听他说了些故事,也还记得他最瞭解如何买到好吃又便宜的水果。
「以前我什麼都种,水果、青菜、笋子、山药……我喜欢吃我自己种的东西,就挑菜去市场卖。」他说。「有一次颱风来,我担心菜圃和水果被吹坏,就待在那边看著,结果天太黑了,又下著大雨,我没带手电筒,脚下一滑,就把两隻膝盖都摔断了。」
「一定很痛囉?」
「对啊,我最怕痛了。」
罗姐想起,每次被护士抽血或打针,针还没打到,老人就吓得要命直喊疼,还有几次抽血时痛得掉眼泪,早上做了内视镜,他更是疼得连走路也有困难,只能坐著轮椅从内科被她推回十楼的病房;开刀开的是身上的血肉内臟,不能等同於针扎的刺痛感,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一定很害怕动外科手术吧?
「那──」她鼓起勇气问道:「乾爹,你是不是不想要开刀?」
「外科的林医生说,只要切掉那个不好的东西,我的病马上就好了。」
「我问过内科的刘医生,他说一般的病患如果不开刀,许多人都可以拖上十年,外科手术有危险性,会不会──」
「我以前的太太是这边有病,」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开刀就变成植物人,后来开了两次也救不回来,拖了五年都躺在家裡,最后决定拔管;我听人家说,身上哪裡开刀都没关係,只要不开脑就好了。」
「可是──」
「阿贤也要我开刀,他希望我能恢復健康,」老人犹豫著说,「他说开完刀就一了百了了。」
罗姐没有再问下去。
阿贤是乾爹的亲生儿子,不像她,只是同老人一起住的乾女儿,母亲也没有和乾爹正式结婚,在毫无血缘关係的情况下,她又能说什麼呢?
「除了阿贤和阿霞,每个小孩都想要我的钱和房子,他们都在等我死。」老人哀伤地嘆息。「以前我太太去世,几个儿子就在灵堂打架,我怎麼劝解都不听,后来他们还闹到法庭上让别人看笑话,连我都不知道该怎麼办……」
罗姐安抚地说:「妈妈应该有联络他们──」
「是他们不愿意来看我,我知道。」
「可能他们工作都很忙,所以──」
老人苦笑道:「除了阿贤和阿霞,自从我太太死掉之后,就很少人会关心我了。」
他的表情是如此落寞,罗姐拍拍老人的手,说道:「妈妈明天会过来陪你的,早点睡吧。」
窗外的风,在晚间十点骤然刮起,撞击著在生与死之间摆动的铃鐺,像是病人们对於未来不安和浮动的心情;这裡,在死亡的梦幻国土之前,混乱的争斗出现了甦醒的迴音,它究竟是梦呢?还是其他错误的意念?
第十八章 草菅人命的醫師
    那是一次差劲的手术。
如果有什麼令林澄奇医师最痛恨的,那就是一次差劲的手术。
他看著他的小办公室裡,那些用红色档案夹留存的一叠厚厚的资料。
即使是罪不可恕的恶人,在医院裡都有权利获得一次乾净俐落的手术,就算是併发症所引发的脑死、上路,也应该不能是人为的错误判断所造成,而这次的手术并不乾净俐落──至少最后不。
林医师摇了摇头,戴上他的近视眼镜──开刀和看书时纔会戴的眼镜,重新开始工作。
他已经和这具病体、这些恼人的家属都耗上一整天了,先是看著老人的脑波消失,跟著又是他们逐一的询问与承受诸多愤怒,在加护病房好似尸体乘殮的气氛中,那具植物人的头部被套上许多插管、仪器,满室白色的布幔隔绝著老人僵直、枯瘦的身躯﹔之后,他帮忙把病床的床头和床尾抬高,让那具半死不活的病体,不会因为血液循环不良,產生褥疮或任何病变。
他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处理好了九个病人,现在是第十个。
医生指示使用抽痰器,开始帮第十个处理鼻腔和喉管中的黏液,只是按下一个红色按钮,一滩黄浊的痰液立时就被抽了出来,但是这个张著嘴的病人还是动也不动,像是被固化剂涂抹过的人偶,僵硬得连半点反应也没有﹔笨手笨脚的护士在抽痰的时候,不小心让管子戳到病人的舌头,一条血丝顺著管线,和黏液一起流出老人微张的嘴角,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训练有速的护士,很快就把那一点褐色的血渍抹乾净了。
他不禁想著: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或者说这具佈满死亡气息的尸体,还会有痛苦的感觉吗?
回到办公室,林澄奇疲倦地瘫倒在座位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天色已晚,只是在一群没有未来的影像中间,移动著疲惫的身躯,然后又即将渡过无比漫长的一天。
再也无法逃避了。
他必须处理最后一个的问题──他看著桌上的病歷表,颤抖的手拿起笔,从名单上划掉那个名字──这是最糟的一个。
失误,无可原谅的判断失误,或者是无可避免的医疗纠纷,单单是这些想法,就已经足够让这位年资已久的外科医师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太多的例子中间学习到,并且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医生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就连上帝或佛陀也不能够。
「该死了!」
林澄奇医师非常痛恨一次差劲的手术,更憎恨一次差劲的急救。
生与死,就像是光明与黯淡在瞬间交错的世界,遭到剥夺生命的病人,还有夺取患者生命的医师……
即使现在,他回想起来还是不舒服得很﹔老人的肢体变得冷凝,几次的电击与口对口人工呼吸,使得他在病床上扭曲起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下子就停止呼吸和心跳,并马上解决了痛苦。
一切结束后,医生几近虔诚地看著这具病体,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起来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这是一个毅力过人的老先生,停止呼吸超过两个小时,与死神搏斗如此之久,还是能够坚持下去。
而后他感到了不对劲。
换了其他人,或许不会注意到滴在床单上的一些小血珠,一个医术较不精通的人也不会,但是林澄奇医师吃了十三年的这行饭,足够让他学会一件事:死人是不会流血的。
不过,他还是盯著那张开好的死亡证明看,没有急救,也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措施;生命指数将会从患者的身上不断流失,在冰冷的太平间,就算是没有意识的心跳,也撑不了多久。
就让他这样死去吧,他嘆息,却感到心裡面一阵强烈的痛楚。
第十九章 內外科會
    生活就是无数个残酷的现实。
富兰克林曾经说过,二十岁时起支配作用的是意志,三十岁时是机智,四十岁时是判断。把这句话稍微改一下:开始时起支配作用的是意志,接著是机智,最后是判断。
那麼,如果一个人到了五十岁,或者是年过五十岁,支配自己的又会是什麼呢?
微笑著甩了甩头,刘季庆调出病歷表,心想:colonoscopy(大肠镜检查)的穿孔危险为sigmoidoscopy(直肠镜检查)的两倍,当初开会时考虑肠穿孔的危险性,就是在初步筛检之后,发现老人还患有轻度的胃溃疡,这种疾病的orbidity(共病性)使他决定把大肠癌的患者交给外科处理,就算病人的情况并不严重,但是把这个case让给外科作嫁也好,除了能避免内科手术增加肠穿孔的风险,还可以做业绩给外科,对双方以后的良性互动,也会有相当程度的帮助。
这裡是十楼,从前面算过来第三间,一OO三号房靠外侧的一号床,是罹患大肠癌的七十六岁高老先生,住院已经两个多星期,进行过各种检测,内科开刀后的情况虽然很好,但是却一脸苍白,老人的心中应该非常憎恨整天躺在床上吊点滴,还有永不间断的痛苦内视镜诊察。
刘季庆走了进去,罗姐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著朝他点点头,然后就坐回一边的摺叠椅上,开始打著自备的笔记型电脑﹔这是个身材颇为福泰的女人,相貌长得很普通,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那悲伤的表情,以及她沉默地在键盘上舞动双手的模样。
高老先生张著嘴躺在床上打呼,那头稀疏的白髮,还有那最为特殊的白色眉毛,这些都使得老人在睡觉时的神情,显得分外逗趣。
他小声问道:「外科的主治医师跟妳谈过了?」
「嗯。」她悄声地回答:「外科林医师告诉我们,最好过两天就动手术,我父亲嘴上没讲,其实他心裡头紧张得很。」
「遇到这种情况,每个人都会紧张的。」
「有必要开刀吗?」
刘季庆不动声色地看著这个忧心忡忡的女子,心想:那些在医院待久了的人,就算健康良好,果然还是会得一种病──疑心病──任何人都一样。
听小昕说,高老先生有七个小孩,却只有三个在下班后来看过他,陪在他身边的并不是亲生女儿;他不免想要发挥男性丰富的想像力,猜疑这两人是否有别的关係。
非血缘至亲,人跟人的相处,真的会如此真诚互谅吗?
於是他简洁回答:「我相信外科的林医师应该跟你们解释过了。」
罗姐还是忧虑地看著他。「我明白,但是──」
老人突然醒了过来,刘季庆直觉发现他在偷听,然后他的眼睛转了几转,愉快地开始东家长、西家短﹔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七十六岁老爷爷,也是他所见过的病人之中最乐观的一个。
一般的病患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通常会情绪失控,还有的人会就此失去笑容,不时对身边的人发洩恐惧和情绪,不然他们无法排遣那种对於死亡本身的绝望﹔可是高老先生不同,他总是笑脸迎人,在护士们进来抽血时,他虽然既喊痛又怕打针,可是却也是唯一一个还能在惯例的量血压、量脉搏和吃药时与女孩们说笑的人。
「刘医生啊,我什麼时候可以出院?」老先生终於转向他发问。
刘季庆微笑道:「等动完手术就可以了。」
「我觉得肚子好饿,」老人可怜兮兮地说,「都饿了一天,只能喝水,害得我好想吃东西。」
罗姐安慰道:「乾爹,等你身体情况许可,以后要吃什麼都可以。」
老人颓然地垂下头,神情显得非常沮丧。
「不打扰你们了,」刘季庆看了看手錶,「等一下外科的林医师会过来,除了签署开刀同意书,他也会跟所有的家属解说详细的内容。」
罗姐看著医生,犹豫著要不要再询问一下不必开刀而採取药物治疗的相关细节,可是在乾爹面前又不好开口,所以她只能默不作声;当刘季庆走出病房,她终於焦虑地追了出去。
「刘医生,开刀之前,我是不是要注意些什麼?」
「开刀前一天不进食,不可饮水,只能打点滴。」刘季庆说。「三百元以内,健保不给付,所以明天内科的定位要收费哦。」
她点点头,又问:「请您告诉我……我乾爹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切片化验结果出来,结果一为良性,一为恶性,病理上算是零期至第一期变化,能这麼早就发现,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刘医生,开刀是唯一的选择吗?我乾爹年纪这麼大了,再说他的膝盖也不方便,如果动外科手术有立即性的危险,是不是──」
「妳放心,」刘季庆柔声说道,「开刀是一劳永逸的方法,而且林医师的技术一流,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
「开刀前三天做定位,因为老先生两腿的膝盖是人工关节,外科开刀时要把大腿架起来,所以前一天必须先进行内科的定位工作。」
「能不能请您讲得详细一点?」她诚恳地说:「我担心──」
「大肠镜定位,先从盲肠处打气、灌肠,以便确认是否定位OK,将两个约订书机大小的小夹子,夹在要切除的部位上﹔全部切除约廿公分,最长可能切除六十公分,由於怕脾臟沾黏,必须确认部位,视现场状况而定;若离脾臟远,就不需要切一半。」
「那会不会真的要切那麼长?如果真要切除六十公分的肠子,对我乾爹以后有影响吗?」
「这种机率很低,」刘季庆最后说,「依照内视镜的观察,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罗姐终於鬆了口气,但还是怀著些许疑虑。
不一会儿,外科的林澄奇医师来到一OO三病房外,罗姐怕老先生听到手术内容会担心,所以和他在门外交谈;林医师非常年轻,看起来应该不满卅岁,却有一种傲慢、狂躁的气质,好像天生习於命令别人,以前跟他询问什麼事,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罗小姐,妳可以现在签开刀同意书吗?」
「我不是直系亲属,」她无奈地说,「昨天我就通知所有的人,可能是路上塞车,所以……」
「要是家人都不準时来签名,我这边很难处理的。」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强势:「外科有很多事要忙,如果今天不签下来,我就没有办法安排三天以后的手术。妳瞭解吧?」
正当他们在交谈的时候,罗姐的母亲刚好到达病房外头,但因为没有正式的关係,她也无法在开刀同意书上签名。
罗姐问母亲:「妳有打电话通知其他人吗?」
「我跟阿贤说了,他不打算告诉其他人妳乾爹开刀的事,阿霞怕她的六哥骂,所以都不敢开口跟别的哥哥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兄妹是怎麼想的──」
林澄奇在一边听著两母女窃窃私语,然后说:「既然其他亲戚都还没来,我先回办公室,半个小时之后再过来一趟。」
罗姐的母亲又拨了电话,阿贤和阿霞夫妇终於赶了过来。
阿贤是一家连锁便利商店的经理,他的妻子则在一家小诊所工作,夫妻俩带著一些水果过来;阿霞夫妻开了一家中式餐厅,平日工作非常忙碌,为了探望生病的父亲,他们只能下班后来探视。
卅分鐘之后,外科的林澄奇医师终於过来,阿贤很快地再文件上面签了字,甚至没有询问一下开刀的必要性。
倒是阿霞比较担心父亲,问道:「请问医师,开刀是不是有危险性啊?」
「每一种手术,当然都有危险性。」林澄奇烦躁地看著这个中年女子,然后平板地叙述道:「开刀之后要小心併发症,必须注意心臟和肺臟的问题。如果病人换气不佳,容易引发肺炎;血压不稳定,有可能会中风;内出血也蛮常见的,但我的技术很好,所以不会发生;心肌梗塞,通常是心臟病患者会发生;肠子有可能接不好,伤口感染或腹膜炎、或变成败血症;若肿瘤太大,就只能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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