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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酒吧都只是蓝色。他看见辛月的许多幅画，是那样迷离沉郁的蓝。他想起吴四，想起那些时光。他的心里因为一种莫名的平和而感到幸福。
一幅很小的肖像画，画纸被裁成不规则的菱形。他认得那少年。稍显金黄的发色，已经长到领口。风吹起他的头发，他于是看见自己所有的悲伤。
阳天挽住方的手。她说，很像你吧。
方笑笑。不。一点都不像。
岁月已使他改变。她心中那个沉默黯然的孩子，早已消失成一片空白。
六 天空 上
1
这个城市的天空总是令人失望的灰色，在无数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云层。太阳的光线却像给天空划上伤口，金黄色的线条绽开着，如同无数条裂缝。
福琳又开始怀念起小时候。奶奶种的一院子菊花，爷爷养的小羊，小孩子们去各家的菜园吃黄瓜。那时候天总是很蓝，飘着朵朵白云。福琳和大她几岁的姐姐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白云的形状。她想象天空里的美丽世界，白云一定是各种漂亮的生物。他们飞来飞去，如风一般自由。
然而在这黯淡城市中，福琳找不到曾经美好的天空。
福琳十二岁的时候被父母接回华城上初中。一个小小的美丽城市，有着如同乡下一样的阳光与天空。
但是孩子们的穿着是与乡下不同的。福琳看到班上同学的穿戴打扮，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所适从。
福琳总是在怀念。她怀念小时候一群脏孩子抓蜻蜓，怀念爷爷做的小木头推车，爷爷在前面拉着绳子，福琳坐在木头车里拉着小羊。怀念奶奶种的一院子的绮丽花朵，她们总是引来无数美丽的蝴蝶，还有蜜蜂嗡嗡的声音。
来到华城后她找不到熟悉的东西。一切都消失了。她的世界在瞬间改变了模样。
同班的同学都穿着漂亮的皮鞋，只有福琳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红布鞋，上面绣有小鱼的图案。那是奶奶做了很久的一双布鞋，福琳曾经珍惜的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如今却让她感到莫名的羞耻。
上学第一天她便低下头不敢与人说话。自己的衣服让她自卑得抬不起头。回家后立刻让母亲换下她的衣服，把那双红布鞋脱下来塞进床底。
母亲接她回来的时候她哭得非常厉害，她舍不得那里的伙伴，舍不得那块地方。然而只有一天的时间，她便决意抛弃那里的一切。
福琳上初三的时候已经不想回家了，也不想再上学。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从她脱下布鞋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她已习惯了回家后的冷清，习惯了桌子上的条子和钱。父亲在她心中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她找不到爷爷奶奶温暖的怀抱。
福琳不再怀念自己的小时候。她懂得城市对乡村的歧视。她的穿着打扮越来越光鲜，却不懂得如何找回那一片蓝天。
2
她喜欢这个酒吧的颜色。蓝得如同小时候仰望的天空。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想起那个留着冬菇头的大姐姐。姐姐给她挑最红的柿子，最嫩的黄瓜。大姐姐口袋里一晃一晃的美丽糖纸……
她推开旧的雕花木门走进去。里面是如此沉郁的蓝。
她第一次看到吴四。那个男人长而凌乱的漆黑头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朝福琳望过来。福琳看见他混沌迷离的眼睛。
那时候她还没有明白命运是一张有无数可能的网，她推开门的时候，已走入网中的另一条轨道。
福琳出来的时候看了看酒吧的招牌。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之后带着一种隐秘的激动心情跑回家。这时候她开始庆幸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家。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好看的笔记本，写下了第一篇日记。
她又找了一堆自以为好看的信纸，写好第一封情书。之后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开始幻想那个美丽的男人。
再次走进酒吧的时候福琳感到手心发冷。她看见吴四坐在吧台边，手里点着一支烟。
她深呼吸之后急促的走过去，坐到吴四旁边，拿出写好的情书推到他面前。
她只听见沉静的音乐声。吴四没有任何动静。福琳僵坐在他旁边。
她的手心在不停的冒冷汗。良久她听见自己小而颤抖的声音。她说我很喜欢你，我叫李福琳。
吴四起身离开。
福琳拿回情书，走出酒吧。她没有回家，站在大门外。她决意等吴四出来。
3
夜晚的城市如此静谧。福琳不自觉的走来走去。月亮很圆。她的裙子拍打着小腿。她看见自己白皙的脚趾。夏夜里有温和的风，她的头发被风温柔的抚摸着。
吴四很晚才出来。没有看见站在门边的福琳。福琳跟着他走。吴四察觉到后停下来，转身看见她。
福琳说我很喜欢你，我叫李福琳。
吴四转过身去继续走。他说别跟着我。
福琳不上前也不后退。她僵直的站在原地。
吴四没有再说话。他点着烟走进一条小巷。
福琳看见一排平房，吴四从墙头摸出一把钥匙。门哐哐的响。福琳跟进去，看见堆成小山的CD。一张堆满杂物的大床，空出的位置只够一个人睡。
吴四脱掉上衣，夺过福琳的包扔到地下，把福琳甩到床上。福琳被硬物硌着手，痛得叫出声。
吴四俯下身扯她的衣服。福琳被吓得瞪大眼睛。她死命的拽着自己的裙子，嘴唇已经被咬得惨白。
吴四掀起她的裙子，冰凉的手指触到她的皮肤。福琳害怕得推开他的手，往后退的时候碰掉了一堆杂物。
从吴四嘲笑的眼神中福琳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
吴四从成堆的CD中挑出一张放进唱机，在床上一堆杂物里找出一包烟，再扯出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套上。他看着福琳。他说你现在总该走了吧。
福琳扭开头不看他。你没必要这样对我。我不会走的。
吴四清理出一个沙发坐下。他的声音很不耐。那你要怎样。
福琳整理好衣服，拣起自己的包，拿出情书，递到吴四面前。
吴四终于接过来，打开来看。福琳擦掉眼泪，开始收拾被碰掉的东西。
福琳去看那些CD。她看不懂。没有中文，有些也不是英文。音箱中的女人神经质的唱着。那并不是她喜欢的声音。
吴四看完后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扔到一堆杂物上，站起来进了洗漱间。
福琳翻出一张CD，只有一个混血女人的侧面。下面标着SADE。也许是她的名字。
福琳把CD拿出来放进唱机。沙哑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福琳听出她深重的悲哀。
吴四很快洗好。他收拾了地上的杂志，在柜子里扯出一条毯子铺在地上。关掉唱机，从床上拉了条棉被下来，径自躺在上面睡过去。
福琳躺到堆满杂物的床上，找了几件吴四的衣服盖在身上。她闻着衣服上肥皂和香烟混合的味道，进入梦乡。
福琳醒来的时候还很早。下床的时候看见吴四熟睡的脸。他的肤色白皙，睫毛长而浓密。他把自己蜷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福琳轻轻走进洗漱间整理头发，之后摸出吴四的钥匙出了门。她飞快的找地方配了一把放进提包里，再把吴四的塞进墙头。
福琳还是跑回家里。急匆匆地开门后把自己摔在床上，大口的喘着气。她看着窗外渐蓝的天，感觉自己慢慢平复的心跳。
六 天空 下
4
福琳常跑去吴四家里，吴四白天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他的工作就是调音。吴四知道福琳有钥匙。问她要过她不给，吴四也就懒得再问。
福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尽管吴四大部分时间并不理会她。那封情书就丢在那里，没有人收拾。福琳固执的认为，吴四并不想扔掉它。
吴四没有再碰过福琳。他只是不想理会福琳。他不想一回来就看见整洁的房间，不想每天看见她关切的表情。他忍耐着这些烦躁的情绪，尽量不对福琳发火。
然而当他看见自己的房间被装饰一新，桌子上摆满甜腻月饼的时候，终于爆发了所有的不耐。他把月饼全部掀到地上，叫福琳滚出去。他烦躁的走来走去，揪着自己的头发，点烟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福琳被吓呆了，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她问吴四怎么了，什么人惹你了。
吴四坐下来，打火机总是点不着。他烦躁得把打火机扔到地上。别一天到晚跑过来。烦都烦死了。
福琳还是咬着自己的嘴唇。今天是中秋节，我只想让你高兴一点。
吴四到处翻着找打火机。我不需要他妈的这些东西。你不要再来了。全部拿走。
福琳听见自己坚定小声的说出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吴四停止动作看着她。你懂什么叫喜欢？你他妈的才几岁？我对你他妈的没意思。赶紧走。
福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看见吴四烦躁的点烟。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你在要求我证明给你看吗。
吴四不耐烦的撕烟盒。你什么意思？
福琳开始解扣子。你是不是在要求我证明有多喜欢你。是吗。
吴四用手捋自己的头发。他低下头把胳膊肘在膝盖上，手里的烟开始烧他的头发。
福琳走过去要把烟掐掉。吴四一把推开她，福琳被摔在床上。她的衣服散开了。她看见吴四烦躁的眼睛。
吴四粗暴的脱她的衣服。福琳没有反抗。她抓紧床单，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没有抚摸。没有亲吻。没有温暖。吴四冰凉的修长手指扯掉她的黑色长裤。
福琳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吴四坐在地上抽烟，抽完后穿上衣服准备出门。福琳说求求你别走，我真的很不好受。
吴四打开门。福琳听见他凌乱的脚步声。
福琳无法抑制的痛哭出声。
直到早上吴四回来，福琳的眼睛都没有合上过。她扭头看着走进来的吴四，眼睛早已哭得通红。
吴四进去拿了毛巾给她擦脸，倒了热水给她喝。福琳闻到吴四嘴里浓重的酒味。他站了一会又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蛋糕和药。
有止痛药和避孕药。先把蛋糕吃了，再吃止痛药。过两小时吃避孕药。
吴四把蛋糕给她。能坐就坐起来，躺着怎么吃。
福琳破涕为笑。她艰难的坐起来，接过吴四递来的食物。
5
福琳回到家的时候看见许久未见的母亲。家里坐了许多她的同学。她们都很焦急。母亲看见她，脸上的焦急转为愤怒。她无法控制的扇了福琳。
福琳被关在家里。母亲给她请了家教，上学放学都死盯着她。
她想念吴四。她感觉着内心的疼痛。她总是梦见吴四冰凉的手指滑过自己的皮肤。那种真实让她不自觉地颤抖。
她无法抑制的想念吴四。
上课的时候她告诉老师身体不舒服。走出教室她跑向熟悉的小巷，脖子上挂的钥匙在奔跑中刺痛她的胸口。
她冲进吴四的房间，吴四被她吵醒。她无法自制的紧紧拥抱他。他身上熟悉的烟味混进些许的香水味道。
吴四推开福琳。他的头发被剪得很短。他起来穿上衣服。你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我被我妈软禁了，出门都有人看着。今天装病跑出来看你。
吴四拿了烟坐在她旁边。他第一次主动坐在她身边。没有不舒服就回去上课吧。
福琳拿开他点烟的手，亲吻他稀薄的嘴唇。
吴四温和的抚摸她。她的身体又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栗。他的手指依旧冰冷。福琳摸着他短短的头发，她的心里依旧充满疼痛。
她知道，吴四并不爱福琳。
6
福琳依旧喜欢给他收拾房间。吴四没有再发脾气。他长时间的静默，似乎接受了福琳对他所作的改变。
福琳的家人给她找了南京的大学。她想让吴四一起去。
吴四没有回答。他已不再对福琳发火。他只是沉默的四处找烟。
福琳收拾着他四处丢的衣服。我们也有三年时间了。我不想分开。
吴四坐在地上抽烟。眼睛里没有烦躁。他只是沉默。
让我呆在这里一年。一年之后我去找你。
福琳走过去，坐在床边看他。为什么。
吴四把自己埋在膝盖里。只要给我一年时间就好。我需要一年的时间。一年就好。
福琳看见季辛月推开雕花的木门。福琳在暗处看见吴四的眼睛。他看着季辛月。福琳从未见他如此的眼神。
福琳再次感觉到自己深重的悲哀。
她说好。我给你一年时间。我会一直等你。
吴四第一次伸手拥抱她，却让她痛哭出声。她感觉着这个冷冰冰的拥抱。她从不放手的冰冷怀抱。她的心脏被揪得很紧。她无法抑制的痛哭出声。
7
大学中福琳看到各式各样的女孩。她们对爱情的憧憬，她们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只让福琳觉得可笑。
她还是不停的思念他。
她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在睡梦中看见他漂亮的容颜。他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的皮肤。她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她看很多的书。她明白了原来命运是一张网，在她推开秘星罗雕花木门的一霎那，命运已驶进不同的港湾。
她只是不停的思念吴四。
8
当她再见到他的时候还是跑过去紧紧拥抱他。吴四伸出双手抚摸她的头发。如同那晚温柔的夜风。
她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的奔跑。不管是在清醒还是在睡梦，她总是在奔跑。
她追逐着一直无法得到的东西。她只有紧紧抓住。尽管不属于她，也只有不顾疼痛的紧紧抓住。
吴四温和的抚摸她的头发。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变得温暖的手指。
天空是暗淡的灰色。吴四安静的看着沉寂的天空。他看见天空之中无数的伤口。
七 辛月 一
每逢下雨城市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像是树浸泡在土壤之中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尤其是小雨下个不停的天气，整个人都似乎被潮气浸湿了。自行车道上积满水洼，一脚踩上去溅得满裤腿。辛月急匆匆往回走。仔裤已经湿了半截，白衬衣也被淋得差不多了。她不得不举起书包放在头顶。
远远的她看见一个男人。他从便利店走出来，站在门口点烟。看样子他也没有伞。
他看起来很瘦。辛月低下头左转弯，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男人已走到她对面。她看见男人的脸，她有一瞬间放慢了脚步。
男人很快走过去。辛月走到房檐底下回头看，他的裤子也湿了一半，头发已被淋成一绺一绺。他把烟扔掉双手插进口袋。他的背影看起来和辛月一样狼狈。
辛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回到家辛月把衣服全脱了扔到地上，球鞋早已湿得不成样子，白袜子被浸得发黄。她冲进浴室，头发已被淋得发粘。她伸出手去试水温。
洗好出来找了一身衣服穿上，开始四处找烟抽。她感觉自己抽出瘾来了。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虫牙，前面的牙齿已被烟熏得发黄。
她翻出一包白沙，想起刚才看见的男人。他抽什么，没有看清。她找出一张莎黛放进音响，之后躺到沙发上慢慢点烟。他长什么样子。他好像有点苍白。头发湿得盖住眉毛。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辛月闭上眼睛。窗外的雨还是绵绵不绝。
早上起来看见的还是灰蒙蒙的天，好在雨已经停了。感觉有些冷。辛月翻出一件外套套在身上。衣服的背面已经很皱。她收拾了书包又翻箱倒柜的找皮筋，最后实在找不出一根。她看着镜子里乱七八糟的头发再看看时钟。她决定先穿上鞋子去学校。
她走进便利店买面包。店主拿给他的时候她看见烟柜。那个男人是不是来买烟的。她看见店主推过来的面包。她左翻右翻掏出皱巴巴的三块钱递过去，把面包塞进书包走出店门。
到学校看门的红袖标拦住她不让进，说她披头散发仪容不整。辛月只好走出大门等在路边看有没有熟人过来给她一根皮筋。
终于等到红袖标进去了。她抬头看见学校的大钟，还剩三分钟。她飞快地走进去爬上三楼。班主任站在门口看着她。于是她站在门口被训了半小时。班主任好歹给了她根皮筋。她边走进教室边把乱翘的头发束起来。
下午回家的时候云层已经散出一小片蓝天。辛月急匆匆走出校门，她急于找个地方抽根烟。她听见路边传出的音乐声。她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新开的一家店。四面都是玻璃。她听出现在放的是小红莓。很漂亮的店。她转过头拖着书包继续往前走。
走到市医院她径直跑上二楼。她知道楼外面有很大的天台，门总是锁上的窗户却没人管。辛月从窗户爬进去，找了角落坐下，从包里掏出烟和火柴。
从天台仰望天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辛月点着烟仰起头看着云层渐渐散去。天看起来无比的蓝。树轻轻的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渐渐透进来。辛月把外套脱掉，里面的白T恤同样很皱。她伸手弹掉裤子上的烟灰。
十五分钟后辛月从医院走出来，阳光已完全散射出来，透过树叶洒在辛月身上，星星点点，像是金色光粒。天空经过几天的阴霾终于再度晴朗，整个城市看起来干净明亮。
辛月感觉着自己慢慢舒缓的心跳。
辛月再次看见那个男人已经是七天之后。他还是从便利店走出来。天很晴。辛月坐在天台上看着他走进离家不远的一条小巷。
她站起来看见他从墙头摸出一把钥匙，走过去把锁打开踢开门。辛月忽然感觉到刺痛。她低下头看见烟烧着手指。她转身把烟扔到天台上踩灭。
辛月拎着书包从窗户跳进过道。路过的白大褂奇怪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