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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又一次受惊,戒惧地看着我。
“别怕。”我微笑着安慰他,“我来救人,你要逃生,我们终极目的如一。蜜爱,你可能带我先去救人,我们必定带你逃出生天。”
“你们?”蜜爱疑惑重重的目光落到了朱若兰身上。
朱若兰早已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眼前变局,似是拿不定主意,于此变局该当如何对待。然而她的眼中,慢慢露出了凶光。对于有着这样眼神的人,蜜爱自是不能置信。
“啊,我是说你带我去找到那个人质以后,我和那人就有力量把你搭救出去。”我微笑着道。
蜜爱露出讥诮的笑容:“就凭你们?你可知这园内布了多少机关,藏着多少凶险?”扬一扬头,“逃出去了,躲得过丞相的天罗地网?”
我笑了笑,这少年心机如此深沉,后面这句话,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理解为开出的一个条件。
“我来自清云,以清云十万帮众,是否足以保护你?”我许诺给他,“我们会保护你至无任何危险之时。”
他目中闪过一道光芒,极力克制泛滥而起的喜悦:“还是很危险啊,万一逃不出这园子?”
“你能找到他关押的所在,我就有把握带你逃出去。”
他掩着口,吃吃笑道:“文姑娘,你别使激将法。我要带你找到那人不难,但你若是想带了他再加我逃出去的话,我们就只好靠你一人一路砰砰乓乓的打出去了,我可没文姑娘的本事,自问打不出这个园子的。”
言下之意质潜失去内力,我沉默。
蜜爱见到地下的轻怜,又悲伤起来,将之抱起,钻过洞口,把尸身平放于桌案之上,用白布盖住躯体,唯独留着脸部,蜜爱看着他的脸,眼神中缠绵备至。
“我和轻怜进来五年了,一天天都在胆小谨微之间度日,每一天醒来,都可能会现身边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出现。我们誓,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可怕的地方。
“三年前,我们双双受宠,也是因为受宠,比别人略微多一些自由。他不常栖息在里边,也从来不要里边的人出去服侍,因此,我们趁他不在里面的日子,开始了挖掘这间暗室的浩大工程。我们的计划是,有朝一日,做出逃走假象,在这里躲上一年半载,等风声平息了,也许就有机会逃出去。我们没有工具,没有人力,没有时间,有的只是胆战心惊的害怕,那些嫉妒我们受宠的人,随时有可能现这个行动,此事只消透露一星半点风声,我们是必死无疑。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是因这里相对僻静安全,没有人搜索时会想到水池底下去搜查吧?我们也是希望干脆能挖通池底,通到那个坟墓里去,因为在传说中,坟墓是有着一个出口的。
“我们牺牲所有憩息的晚上,全部体力,拚命挖掘,整整三年,方有此成就。碰到地底坚硬的花岗石,我们必须寻找更趁手的工具,只得暂时停工,但总觉得离挖通的日子不远了,有时悄悄提将起来,总是兴奋无比。谁知道……”
蜜爱那柔媚的眼睛痛苦垂下,将脸伏在少年尸身,“那天丞相把文姑娘带进来,我们又是好奇又是惊讶,进这园子的人,都是低人一等的贱物,哪有当成贵客这样郑重其事迎进来的?轻怜就说想出来试试运气,一来能见一个外人,说不定便是我们求生的机会,二来,他宠我们的时间,比之前宠任何一人更长,多少给了我们一点信心。轻怜觉得也可以试试他的耐心,如果这一次不受责罚,那么……逃脱的机会更大一些。”
“可你们猜错了。轻怜因之而死,而且这个死亡之地,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可不是吗?”蜜爱眼里都是泪水,“三年辛苦俱化一旦,生路固然是没有,密室也被人现了。”
“没有这么糟糕。”我安慰道,“我不会把这消息泄露出去,密室既通,你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做出逃跑假象,在这个地方躲上一段日子,相信是不会有人找下来的。”
蜜爱目光一闪:“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带我逃出去的么?”
我道:“我很佩服你们为逃生所做的努力,如果帮我救人,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危险。与其如此,你不如按照这样的法子更加妥当一些。”
“这也谈得上妥当?”朱若兰插口,冷峭地讥笑,“小子,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小时候是怎么从他主人那里逃出来的?你们的把戏,不过是雕虫小技罢啦。说不定他早就现了,便是不动声色的瞧着你俩能玩什么花样。”
“我家主人?他的主人?”蜜爱吃惊,“丞相还有他的主人?”
他小心翼翼地瞧着朱若兰,低声问道:“文姑娘,这位姑娘也是你的朋友么?”
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论起心机与做作,我远非眼前二人对手,索性不答为妙,心下不住盘算,既脱困境,如何找到质潜下落,朱若兰又该如何处置。我本已誓要亲手杀了这同门仇敌,但绝处逢生,心境舒畅之极,想起朱若兰刚才那样的落寞孤寂,十年来过的非人生涯,竟是懒洋洋提不起杀人决心。
蜜爱叹了口气,缓缓把白布拉上轻怜面庞,柔声说道:“轻怜,我们总算又见面啦。你看,这里是我们共有的家,你就睡在这里,好不好?说不定我终究也会来这里陪你,世事难测,谁能预料?”
桌案白布掀开以后,露出底下一层,整整齐齐叠着两堆衣裳,蜜爱抖出其中一件,仔细穿戴周全,一面微笑着说:“密室里气闷燥热,再说我要干活,生怕衣服上弄脏了,或凌乱了,出去就不免为人所察。”
他指着另外一件衣裳,笑道:“文姑娘,这是轻怜的衣裳,他人不在了,我拿了进来权为纪念,哪知可以派上用途,你穿上它吧。”
他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了带我混入内园。我略有迟疑,我们困于石室多时,此时外面想已天光大透,即使穿上了园中少年的服饰,贸贸然走出去,只怕仍旧惹人嫌疑。
蜜爱似是猜到我的转念,道:“我敢在这儿动工,自然是这个地方安全的很,丞相不到天黑是不会进来的,何况天黑了他也未必进来。园子里常有面生少年,你又生得这么美,谁会怀疑你啊?”他轻软柔皙的手搭上我肩膀,语声娇媚,“文姑娘,让蜜爱来服侍你梳头更衣。”
我没作声,任由他摆布,头髻一松,千万缕青丝飞瀑般垂下。
蜜爱徒手挽起青丝,把长自顶心中分,分作两绺,依次再分,一绺绺结成长辫,归于顶心,十根手指不时盘旋推压,轻巧若无骨:“蜜爱这里只有两套衣服,文姑娘,只能暂且委屈你的朋友,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等到天黑另行择机行事,你说好么?”
我斜睥朱若兰,她已走到了两处相接的洞口,神色间依然怔仲不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我并不指望她在经历一次从死到生的考验以后,能够改邪归正,况且即使迷途知返,以她曾经犯下的罪行,也决计不能轻恕。我决心已下,只是含混应答。
“文姑娘,蜜爱再求你一件事,可以么?”
“什么事?”
蜜爱眼神凄恻,几乎又堕下泪来,轻语婉转:“我不要让轻怜的尸身与下面那些人共处一室,只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却堵不住那个洞口。我……”
小小密室留有出气口,两室相通以后,很快为强烈的地下疫气所席卷,此时留在这间斗室,与在地下实是无甚区别,堵住洞口,也是我心内所想,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蜜爱手一颤,一缕辫散落下来,他指住朱若兰,颤声道:“你……你……啊!”
声音尖利,响彻内室。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莫恨云深路难到
我一怔。需知朱若兰手上经脉被我制住,若暗中做下什么手脚,我断无不知之理。心念电转,微微冷笑,这个孩子想是在玩着什么把戏,倒不能把他看得过于简单了。
蜜爱身子一阵乱抖,仍旧戟指指住朱若兰,俊俏的五官因恐怖而变形,叫声凄厉:“鬼!鬼!――僵尸鬼!”叫声倏止,直挺挺倒了下去,砰的一声,额角重重撞在桌脚,昏晕过去。
这样子似真非假,我也有些糊涂起来,但见朱若兰身后空空荡荡,哪有什么鬼或僵尸?
朱若兰心中有鬼,听见这般叫声不免信以为真,缩身钻进斗室,忍不住回头一看,猛地身躯一震,徐徐转回,抬手:“你――你――”
只说了这两个字,她的脸,手,以及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颜色,迅速蒙上一层淡墨般黑色,她用尽全力向前扑出,地上装昏的小家伙吓得一骨碌爬起,抓紧我袖子躲在后面。
朱若兰眼睛大张,喉咙里不时出“呜呜”的吼声,两只手空自张扬,终究无力,垂了下去,象只麻袋一样沉重倒地。
变故猝生,我竟没瞧出蜜爱怎样出的剧毒暗器。
我猛然抬头,但见一点银色光芒,犹在头顶岩石中闪耀,迅速而悄没声息地收了回去,却已看得清楚,那是一个银色的针筒!
蜜爱与轻怜花三年功夫挖掘此室,自能忍常人所不能,要说这密室空空如也,全不设防,反倒不可信了。
他想杀朱若兰,有一点困难。机关设在室内,而朱若兰自从生机乍现以后,对这尚未长足的少年大是戒防,始终便没走进这间密室。不进斗室,蜜爱便无法下手。
因此才装做看到僵尸,女人天性,自会害怕,十之会躲进来,而无论是我还是朱若兰即使疑心生变,也无非是集中注意力在他身上,他装作晕厥,并没半点异动,哪能料到暗器并不自他手上出,却是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不时之需。
我虽决定要杀朱若兰,再不想蜜爱赶在我前头下手,阴狠决绝,手段之毒辣令人指。
蜜爱长吁口气,远远缩至屋角,受惊般捧着心口,然而他虽年少,已见过多少生离死别?装模作样的本事堪称一绝。
“为甚么杀她?――说不出理由来,我便杀了你。”
我移步到他和那桌案之间,带些恐吓问。朱若兰是该死,可不该由这少年出手,况且他心思变幻难以捉磨,稍一疏忽,说不定也被他杀了以灭口。
蜜爱抬起双手,叫道:“文姑娘,蜜爱对姑娘可没半分不敬之意,要不然,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若出暗器,文姑娘只怕也是防不胜防吧?”
我自忖确没把握在这方寸之地安然避开那无影无踪的至毒暗器,又问:“但你为何要杀她?”
蜜爱长长细媚的眼里陡然露出狠毒凶光,咬牙切齿道:“她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她!她和蔡老爷是丞相最得力的帮凶!文姑娘,这内园的每一个人,无不是经她或蔡老爷的手送进来的。”
我不知道朱若兰暗中还做如此勾当:“那么你是蔡晴石送进来的?”
蜜爱颔,轻声说道:“轻怜是她送来的。我听轻怜描绘她的形貌,决不会记错。文姑娘,我和轻怜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轻怜的爹爹甚至是个秀才……被她骗了进来……害得好惨。”
这孩子拿准我凡是见他提及轻怜显得情深意重便会心软,时时以轻怜为凭出来煽情,我也难分真假,只得由他说去。
他弯下腰,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小刀,一个小瓷瓶,离气绝女子两三步远,右臂伸得老长,在尸体脸上轻轻划出一道血痕。然后拔掉瓶塞,淅淅沥沥倒出些许黄色粉末,洒在那道血痕里,登时出“滋滋”轻响,旋即尸身轻烟起冒,瓶中装的是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化骨粉。他微笑着解释:“尸体沾了剧毒,碰到一点也就没救了,还是化了它好。”
我从未见识这般诡异奇谲的手段,转过了头,不忍见朱若兰肌烂骨销的惨状,心下恻然,又不免惮惮生危:若让这少年安然逃出相府,江湖中是多了一个厉害之极的脚色。
约摸一柱香时分,化骨粉洒上人身的声响逐渐消失,巨石边空空如也,连一片衣角也未留下。
她是我母亲一手教出来的亲传弟子,就算没甚野心,没甚真实本领,也该有一生灿烂如意。谁知识得许瑞龙,做叛徒,做杀手,掩藏了自己身份和容颜做仆妇,甚至做人贩子。如此孽缘,究竟是自作自受,还是命里注定,生生难逃。
蜜爱凑到墙上一个小孔里张望片刻,再回头已非之前千变万化的生动表情,肃然道:“文姑娘方才说过,我帮你救人,你许诺带我逃生。”
我道:“你若是出手相助,我定当尽全力不使你陷于危难。”
蜜爱微笑道:“不用尽全力,蜜爱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你说。”
“以一人换一人。救那人,你代替他。只有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换出来。”
我沉吟道:“非得如此么?”
“我力所能及,至此为止。蜜爱的小命自然不在姑娘眼里,自己却珍视得很,姑娘一定要强闯硬救,这就请出去,随你用什么巧妙法子救人去,就念在蜜爱这间密室好歹成全文姑娘活命出路,别将我扯进这事端便好。”
我伺机闯入丞相府,本来便是走一步算一步,只望能及时找到质潜暗中保护。蜜爱口称有法,不问可知比我的见机行事把握更大一些。他隐忍多年,时时刻刻为生命而担忧,我无理由将他拖下水来,若能帮我救出质潜,我自当救他脱难,就算是自己重陷困境,比起质潜和他随时性命不保的危险来,我的危险最小。
“我先前的许诺,不会反悔。”
换上轻怜身前衣裳,那少年身量未曾长足,与我一般高矮,堪堪合身。蜜爱掩口笑个不停:“文姑娘扮成了小子模样,比轻怜更俊俏十分。难怪丞相也要念念不忘。”
蜜爱不住凑近那个小孔张望。我见那小孔曲曲折折,并没直接挖通到外面,内壁镶嵌多面小镜,利用折射光,外面情况一览无余。
“文姑娘,待会跟在我身后,你就是个初进园来的侍僮,牢牢记着,一言不,一眼不视,一步不多走。”
我答允,趁他不留意,却弹出一颗朱丸,直入他口中,一溜咽了下去,蜜爱面色煞白:“那是什么?!”
“一颗药丸。”我告诉他,无意拍了拍他肩,“四十八个时辰内,你找到清云园贾仲,让他给你解药。”
蜜爱紧皱眉头,仿佛吃下一只苍蝇,苦着脸道:“文姑娘,你要救人,我想逃生,我们原该齐心协力才是。”
我微笑不语,静静看他,蜜爱慢慢变了脸,弯下腰,似乎当真难受起来。我临走之前,向贾仲讨了若干药丸,也有一颗毒药,却无隔日作的功效。给蜜爱所服,其实是治疗内伤的一阳丹,对他毫无害处,关键在于我那一拍,震得他服了药丸的体内真气动荡鼓噪起来,当然不舒服。
蜜爱苦笑:“丞相再有一个时辰便要下朝,不论他进不进内园,我都不得自由了。要使调包计,只有天色初明的这一个时辰最为合适。姑娘对我疑心未除,我们怎么动手?”
我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到桌案底下,索性毁坏了暗里乾坤:“但愿你一举成功,逃离这魔窟,从此清云与宗家皆是你的朋友。”
那少年何等聪明,顿时眉眼俱展,心领神会。
音寂人杳,只有花影移动风飒飒,蜜爱觑准时机,打开暗门机括,从假山洞里的出口钻了出去。假山向阳处,是那一池碧波,穿过九曲桥,方依稀有了人影。
一路穿花拂柳,我亦步亦趋地随行,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逢小筑花苑,岔道路口,便有僮子侍立,半向他垂手请安,蜜爱一概不理。
忽闻花丛中足迹轻悄,我紧走两步,拉拉蜜爱的袖子。蜜爱不悦,大声呵斥:“真多事,又怎么了?”
他一回脸,花影中那人便难以躲藏,簌簌地自花内钻了出来,满面笑容的叫道:“蜜爱哥哥,去哪儿呀?”
蜜爱作势拍胸,跺足道:“你要吓死我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里作什么?”
我低眉顺目,眼角扫过,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口称“哥哥”,瞧形貌倒比蜜爱大上一些,掩口吃吃地笑:“哥哥越胆小了。咦,这小兄弟是谁呀,面生得紧。”
蜜爱漫不经心地道:“前两天少了一个,这个是补上来的。他新来,怪不懂事的,我带他去那里呆上两天。”
那少年死死地盯了我两眼,笑道:“好俊俏的孩子,比先前轻怜哥哥更甚几分。”
蜜爱脸色忽变,怒道:“你要死啦!难不成相爷疼你,连个规矩也不懂了?谁许你拦在道上胡说八道议论人的?――我告诉相爷去!”
少年有些害怕,忙抓住蜜爱衣袖:“好哥哥,是我失口了,再不敢了,看在咱兄弟俩素来要好,饶了我这一遭罢。”
蜜爱嘴一撇,冷笑道:“宁儿,别怪我没提醒你,少在后头议论人。赶明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哥儿俩交情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