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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说：“你这不是狗撵鸭子——多管闲事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
宝珠说：“你还不想改啊。”于是用力卡住村长的脖子。
村长挣扎着，吐口气，说一个字，说：“我，我改，改。行，不行？你，你，放手啊！”
宝珠这才松了松手。宝珠忽然想起他的要求，说：“我还没地种；没饭吃。”
“这好办。你放开手。”
村长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夺过宝珠手上的内裤说：“你明天到官道上吴大胖子开的风雅饭店打打工，包你天天吃饱饭，再拿三十元工资，怎么样？”
想来想去，宝珠也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宝珠说：“行，写下字据。”
这很重要。私凭文书官凭印。前些年，没有土地的宝珠见别人家煮玉米吃，那股清香啊，真让宝珠馋得受不了。当晚就在村长的田里掰了两个嫩玉茭，结果被治安主任发现了，带到村委会，让宝珠写了个字据，罚了他10块钱。这也罢了。令人寒心的是，那字据竟传到悄悄爱着宝珠的梅花手里；梅花受不了这屈辱；以后就再不爱宝珠了……
宝珠不能想这些屈辱的事，想起来心里就难过！不想了。不想了。
村长拍拍手上的土；掏出身上的钢笔，边写边说：“我也有个要求，这事你不准向任何人讲。”
“行。”宝珠也划了押。
村长写完匆匆地走了。宝珠小心翼翼地收起村长的字据，心里很高兴。抬头四望，见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天高地远，由不住嘴里哼出了个小调，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走去。宝珠只觉得裤裆里有些异常，涩涩的发热。
路过村中武二家，见门开着，宝珠就转了进去。武二爹娘死得早，穷得也是叮呤咣啷的。武二大宝珠两岁以宝珠的观点看，这武二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不愿下地受苦，只愿吹唢呐。那《血染的风采》，叫他吹得油极了。前年，武二领着一伙人弄了个鼓书队，到处演出，到处吹他的唢呐。吹《血染的风采》，吹《苏三起解》吹《大花轿》，钱倒是挣得不少，结果被县文化局检查出“黄货”；罚了两次款，赔了本，又折回家中。高兴的宝珠直拍大腿，大喊：“活该！”
因为武二拉起队伍时，宝珠曾想参加。宝珠会说大段的鼓书，讲大段的故事，什么“十八相送”呀，“小寡妇上坟”呀，“杜十娘”呀，“卖油郎独占花魁”呀天龙八部呀等等，宝珠都能讲得神态传情，如痴如醉，很得观众的欢迎。但武二借口宝珠肚子大，十个馒头管不饱，把他拒绝了。什么管不饱饭！忌贤妒能！忌贤妒能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看看，现在不是蹲在家里没有事干了吗？
宝珠进来，见武二孤怜怜地坐在炕头抽烟，就说：“我明天要工作了！”
武二显然吃了一惊：“工作？什么工作？你能找到工作？骗人吧！”
宝珠说：“你不信？吴大胖子的风雅饭店。包吃包住，外加30元工资。怎么样？”
武二向宝珠的身边靠了靠：“谁介绍的？”
“村长！”
“村长？”武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能介绍你？你哪块肉长得好看？笑话！”
“你不信？”宝珠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咽了口唾沫说：“老弟有尚方宝剑在手，说拿就能拿下他！他不敢不介绍？”
“真的？”
宝珠说：“真的。这事还能假的了。哎，武二，我想把你演出时的那张‘皮’租两天穿穿怎么样？”宝珠说的‘皮’，是指前年武二做下的那套演出装。
武二断然说：“不行，这哪能是借的东西。”
宝珠说：“我出钱租你的呀，行不行？租你的。”
武二说：“出钱也不行！我还要演出用。”
宝珠耻笑武二说：“都散摊子了，还吹什么演出？借我用一用，你还能落个人情。到时候我若发了财，还能忘了你武二？你说是不是？”
武二说：“你这辈子还能发了财？做梦去吧？做梦也不是什么好梦。”
宝珠说：“你不就是梦着你那半亩茅草地上长出几个丑八怪来吗？有什么可吹牛的。”宝珠想了想说，“不借算了。我照着你的样子做一件总行吧？”
“那倒可以。”武二不情愿地刨出床头的杂物，取出个小包，打开，让宝珠看。宝珠一把夺过来，就试着穿上。穿起来后，就不给武二脱了。武二急了，抱住宝珠不放手。宝珠的力气比武二大，宝珠用力一挣，就摆脱了武二的纠缠。跳出门外，把衣服穿走了。急得武二大骂宝珠的八辈祖宗。
第二天；宝珠好好洗了洗脸。穿着武二的演出服，拿着村长的字据，到吴大胖子的饭店报到去了……
第一章 风雅饭店（2）
只两年多的时间，风雅饭店吴老板的体态便由原先的麻杆状变成现在的大胖子……
这天的上午，吴大胖子腆着他的胖肚子，站在官道旁自家的饭店前吸新鲜空气，忽见宝珠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就有些奇怪，走近了，见宝珠今天还穿了件西服，人愈发显得精神起来。
宝珠见到吴大胖子，还没有站定，就说：“我来你这里上班了。包吃包住，月薪30。”
吴大胖子好像没有听清宝珠说的什么，再问一遍后，吴大胖子大笑起来，说：“你开什么玩笑，来我这里上班？”
宝珠见吴大胖子那样的表情，不想接受自己，就说：“我有尚方宝剑！‘包吃包住，月薪30。切切！’——这就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了。”
“嗬！口气大得很哪，把你的上方宝剑拿来我看看！”
“你还别不信！”宝珠十分自信地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小心地展开，先自看了一遍，然后，啪地一声拍到吴大胖子的手心，说，“你好好地看吧。看看是真是假。我告诉你，假不了的。”
吴大胖子看着纸条上的字，脸突然涨的通红。强压着一腔的愤怒，冷冷地笑一声说：“还真‘切切’呢！”
宝珠不想看吴大胖子那张尴尬的脸，自去看远处的景色……
这风雅饭店铺面不大，外观却不错，正挨着公路边，客人也不少。宝珠绕着饭店把四周看了看，转到门口时，见吴大胖子还在那里看着那字据发呆，就说：“你别不高兴，这是村长的安排。我还不想做伺候人的事呢！”宝珠说着又转着圈把饭店里的坛坛罐罐，盆盆碗碗，细细察看了一下。那样子大有首长视察工作的派头。看完后，宝珠心想，这地方倒也不错。人活一辈子，山珍海味的都吃点，也不枉活一世！
宝珠问吴大胖子：“分配我干什么？”吴胖子说：“是不是先缓两天，容我和村长商量商量。这里的人手已多，况且……”
宝珠心里真是不快活，说：“商量也没用。包吃包住，工资30。我有尚方宝剑，村长不敢变卦！”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吴大胖子见宝珠这样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心想，想必村长有什么短处落到他手了；饭店又是村长一手掌握的。于是说：“挑挑水，劈劈柴，烧烧火。”宝珠想，挑水就挑水，烧火就烧火，咱宝珠有的是力气。但一天下来也真够费劲的，还没有在地里干活自由自在。
宝珠在这名为风雅饭店里干了十几天，脸也白了，人也胖了。原来以为，吃饱了肚皮就是愉快的一天，现在肚子饱了，宝珠的心里倒灰瑟瑟地有一种不自在感！尤其是吴大胖那个斜眼闺女，猪八戒似的丑。每当宝珠吃饭时，就斜着眼怒怒地看他，嫌他宝珠吃得太多！真是让宝珠觉得腻歪透了的事。不吃饱能干动活吗？
这天上午，宝珠告诉吴大胖子，说回村有事，撂下挑子就走了。走时没有穿武二那身演出装，但向吴大胖子借了点钱，又在帐上取了盒好纸烟。一路上舍不得抽，接近村口时才点了一支。
那时候的太阳正好。桂兰门前的那块空地上又站下好多人。众人见宝珠抽着烟大摇大摆地走下来，一下子都围上去。宝珠就散烟给大伙抽。只有武二很不高兴地站在旁边。宝珠走过去，说：“对不起，只因公务在身，匆匆出来，忘了给你带回那张皮。”
武二挖苦宝珠道：“嘁！还公务在身！牛什么呀你。不就30块钱吗？有什么了不起。我演出那会儿一天挣过300块！”
宝珠笑笑，拿出一张五元钱塞给武二，说：“再租两天。”
有人羡慕说：“你看人家宝珠，刚出去几天，连说话都带了洋味啦！”
宝珠说：“咱甚话不会说两句？连外国话都会两句。OK！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那是你好的意思。拜拜就是再见。我要再干半年，说不定还能去当个美国翻译哩！”
宝珠接着把风雅饭店里南来北往的司机们讲的奇闻怪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逗得大伙忽而大笑，忽而大叫，忽而大骂，甚是高兴。宝珠说：“人和海豚是亲家。海豚你们不知道吧？就是能跳出水面表演的，象条美人鱼的那种。人将来上月球的上月球，入海底的入海底，上天入地想到哪儿过就到那儿过。知道不知道前年咱看到的那个发光的大光盘叫什么？叫飞碟。外国话叫UFO，那是外星人的飞机！”说得大伙议论纷纷。一时间，宝珠成了懂得最多，知道得最多，最最受欢迎的人物了。
众人说：“宝珠以后听到什么新闻奇事，就带来让大伙听一听，开开眼界。”宝珠说他已和吴大胖子提出公休日问题，到时候，保证一礼拜就给大伙带一堆新闻奇事来。宝珠突然感觉出他在人们心中的重要性了。宝珠很为这种殊荣高兴。于是，又散烟给大伙吸。
有人问宝珠，为何能搬动村长的大面子，“咱也取取经，弄个挣钱管饭的差事干。”宝珠只是笑，并不说什么，觉得划了押的事，不能乱讲。伤人不能太深，况且涉及到他喜欢的潘英。于是，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溜出来，来到潘英家门前。
潘英正坐在院子的树荫底下织毛衣，见宝珠进来，先红了脸，急忙把宝珠让进屋。宝珠很想和潘英表白一些仗义勇为的事，却见潘英神色惶恐，坐立不安，弄得宝珠十分不自在起来。宝珠坐了一会要走，潘英才吞吞吐吐地说：“宝珠兄弟，那事……你千万不可向人说起……村长也是一时糊涂……”
宝珠心里一颤，觉得像被人掏去心肝似的难受，遭了暗算似的屈辱！
傍晚时分，逛了一天的宝珠又回到风雅饭店。吴大胖子见宝珠闷闷不乐，特意给他炒了两个菜，又拿来一瓶酒，款款地斟满。酒过三巡，吴大胖子旁敲侧击地问起他和村长的瓜葛，宝珠叹了口气说：“我这样告诉你吧，我和村长是一条绳子上拴的两个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他。他吃肉，我最少也得喝肉汤。翻了脸，他就去蹲大牢！”
吴大胖子一惊，说：“嚯！宝珠你不简单哪。你这尚方宝剑够厉害的呕！”
宝珠笑笑说：“吴掌柜——喝！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实话告诉你，你这份工作，我还真看不上眼。不想干了！”
吴大胖子奇怪，小心地问道：“宝珠，你喝糊涂了吧？我吴大胖子虽看重钱，却从不亏待乡亲！”
宝珠说：“我没喝糊涂。我清醒着哩。我不想看……看你闺女那张黑脸。嫌我吃得多，可我干得也多呀！”
“小女不才，多有得罪。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又有尚方宝剑在手，还愿宝珠兄弟多多包涵。喝酒喝酒。”
宝珠说：“吴老板，你不要灌我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灌不醉我。我是海量。你再灌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的尚方宝剑是怎么来的。做人嘛，得有一个原则。你说对不对？我是真的不想在你这儿干了。”
“我知道你这说的是气话，想套我的心思。唉，你愿怎就怎吧，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是不当真的。”
宝珠看着吴大胖子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高兴劲，心里顿时觉得不痛快起来，说：“你想撵我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想要我，是我有尚方宝剑在手，你不敢不要。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宝珠虽然没有多少出息，一头高粱花子，可决不为难人。你不撵我，我也要走的。”
吴大胖子赶忙说：“不不不，我绝对没有撵你的意思。绝对没有这意思。可你要真的不想干了，我也没有办法，留住人也留不住心哪。”
宝珠说：“你要没那个意思就好。你给我结结帐，该得的，我全要；借你的、支你的，全扣掉。”
吴大胖子说：“好好好。我不会亏待老弟的！”
当晚，吴大胖子给宝珠结了帐，特地多给了宝珠三十元钱，又给宝珠说了些舒心的话。宝珠郁郁地睡下，一觉就睡到天明。起来，把武二的那套演出装塞进提包里，和吴大胖子打个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风雅饭店。走出来后，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儿去好。于是，无力地坐在大路边。
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司机以为宝珠要乘车，嚓地一声停下了。司机喊声：“上！”宝珠就上车了。上了车，司机又问：“到哪儿去？”是呀，到哪儿去？宝珠茫然了。但宝珠毕竟是宝珠，随口反问司机：“你们的车往哪儿开？”
“城里——路川市。”
“城里就城里！”宝珠心想，城里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城里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就要去见识见识哩。
第二章 外边的世界真精彩（1）
城里人真多，你挤我抗的，车也很多，就是和县城不一样。宝珠想不出能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情景。宝珠家穷、没有多上过学，也就不去费这番心事了。但宝珠觉得城里人整天好像没事干似的，遛过来，荡过去，相比之下，乡下人真是太清苦了！苦苦地流汗，苦苦地拉车，真是活受一辈子。于是，宝珠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武二的演出装穿上，也学城里人的样子，遛过来，荡过去，觉得很惬意。
突然，宝珠的眼睛一亮，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背挎包的女子，猛一看，那简直就是他们村的潘英。若不是脸上有那副眼镜，宝珠真要喊出声了。
——讨厌的眼镜。宝珠望着那身影，竟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女子走进了一个集贸市场。那女子在一个商店前站了会儿，又走进另一个商店，宝珠也跟着走进去。那女子要了件衬衣试穿，宝珠在一旁看着由不住说：“好好，真合身！”那女子见他是一个乡下佬，骂一声“讨厌！”，悻悻地走了。弄了宝珠一个大没趣。
“臭美什么？你和潘英比差远了！”宝珠愤愤地想着，就往商店外走，不小心迎面撞到一个年轻人身上，对方抓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斥责道：“找打不是？！”
宝珠心里灰灰的，想，这叫什么事呢？我找打吃干什么？不就是没注意，两个人撞到一起了吗？你又不是个女的，怕什么？城里人说话真刻薄！
宝珠忍口气悄悄走开，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在一个柜台前，宝珠发现一条真丝围巾，朴素大方。宝珠觉得这围巾真漂亮，围在潘英的脖子上，绝对秀气无比！
然而，当宝珠伸手摸钱时，口袋里已是空空的了！他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奶奶的，偷到我的头上了！”宝珠断定钱是在被人撞的时候掏走的。“唉！还买什么东西送人？罢罢罢，人不走运，喝口冷水都塞牙缝！”
但宝珠绝不是那种没有钱就不能转悠商店的阶级。他信马由缰地从东窜到西，一个商店一个商店的看。他看人，人也看他，悠悠荡荡地晃到下午，感到十分饥饿了，就在一个公园门口停下来。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把武二的演出装脱下来，塞进包里，趁公园看门的老头不注意时，一闪身溜了进去。找个长椅躺下来，觉得真是舒服极了。正要迷迷糊糊的入睡，忽听得条椅后边的树丛中传来一个男子的说话声，和一个女子吃吃的笑声。宝珠吃了一惊，细听那笑声不低不高，连绵不断，笑得十分有情致，竟引逗得宝珠的心像猫抓似的痒痒。而且，那吃吃的笑声使宝珠一时竟幻想出很多难以与人言的情景来。宝珠终于受不了那笑声的刺激，大声咳嗽一下，笑声立即停止。又过一会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宝珠蹑手蹑脚的走到那树丛后窥视，见地上摊着的塑料布，上面放着吃剩的面包、罐头、啤酒，人却不见了。停了停，宝珠见四周确实没人了，就迅速地抓起剩余的面包、啤酒回到条椅前吃起来。宝珠饿极了，顾不得想那么多关于脸面的事。酒足饭饱，困意袭来，就呼呼入睡了。
宝珠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公园里已响起了音乐声，只见密林深处有一块空地，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挂着个录音机，空地周围男男女女站下很多。乐声一起，男的找个女的，搂到一块就跳着扭，扭着转；音乐一停，就各自散开。再响再跳。宝珠看呆了。而且，宝珠发现周围站下很多小妞等着男人来邀她们。谁邀都跟着去，不扭怩，那裙摆甩动起来，仙女下凡似的迷人！宝珠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羡慕和妒忌。宝珠羡慕地想：城里人真会活。
宝珠看完城里人的跳舞，觉得心里有一种十分奇怪的舒坦。宝珠兴致十足地走出公园，感到有好多事情想做了。
宝珠看看升高的太阳，知道在乡下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宝珠觉得饿得要命。但宝珠再没有办法弄到吃的了。古人讲，一分钱能逼死英雄汉，这话真是不假！
宝珠饿着肚子，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