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比韩信的千金报德,更令人爽心快意。洪钧在想象开贺之日,蔼如盛妆吉服,殷勤答礼的那种不逊干任何世家名媛的娴雅仪态,直要从心里笑出来!
※ ※ ※
“文翁,”张司事的神色,在诡秘中带着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说个笑话你听,烟台出了一位‘状元娘子’!”
这哪里是笑话?但当笑话来说,就不能不让洪钧提高警觉了,“何以见得是笑话?”他说。
这句话问得张司事一愣,“状元娘子不是在苏州?”他振振有词地,“哪里从烟台又跑出一个状元娘子来!”
越是如此,越使洪钧觉得难以启齿,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听谁说的?”
张司事突然从洪钧的脸色中发现,事出有因;于是态度语气都变过了,“文翁就不必打听了!”他说,“闲言闲语,认不得真;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付之一笑可也!”
言语越发暧昧,似乎张司事装了一肚子关于“状元娘子”的笑话,只为已识忌讳,不肯明言似地。洪钧既纳闷、又不安,还有些气愤,心中一乱,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待说一两句重话诘责时,窗外有会馆的长班在喊:“洪老爷有信!”
张司事抢着去开门,洪钧从里望出去,只见除长班以外,另有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中年人,识得是潘家的听差。这就不问可知,是“老师”潘祖荫有信。
拆开来信,才知道猜错了。一纸花笺,只有两行字:“乞即顾我一谈。此问文卿世兄午安。”下面署名“蝶园”。这是潘祖荫的父亲潘曾绶的别号。
洪钧不知太老师忽而见召,为了何事,便将潘家的听差唤来见面,却问不出什么?只好立刻套上马褂,坐着潘家派来的后档车,直趋米市胡同下了车,不须通报,由来接的那名听差径自领入花厅。
花厅中的人不少,一见洪钧,不约而同地闭了口,面无笑容地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接着潘观保首先起身,由角门入内。然后是吴大澄以及殷兆镛、庞钟璐等等一班苏常籍的达官,一个接一个,悄然离座。
片刻之间,走得只剩下洪钧和潘曾绶宾主二人。洪钧见此光景,有如芒刺在背,一面请安,一面问道:“太老师是有事吩咐?”
“文卿,你坐下来!我们细谈。”
等洪钧坐定,听差捧来盖碗茶,随即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而潘曾绶却只是“噗噜噜、噗噜噜”地抽水烟,直到洪钧快忍不住催问时,他才开口。
“文卿,你在烟台结识了一个红倌人,是不是?”
“红倌人”是苏州话,名妓的别称。洪钧因为有张司事的先入之言,对此一问,并不太感到意外,沉着地答说:“回太老师的话,此姝是小门生的一位风尘知己。”
“我也听说了,她待你很不错。可惜,为德不卒,说不定你会毁在她手里!”
洪钧大吃一惊,急急问道:“太老师,这话从哪里说起?”
“莫非你还不知道?”潘曾绶拿纸媒遥乙一指,“你那位相好,在烟台荒唐得不成体统了!自称是‘状元娘子’,所至之处,路人侧目。打着你的旗号,开贺收礼,酬神演戏。这样子招摇法,真正是海外奇谈!”
“荒唐”犹可辩解,“招摇”二字如一拳打在洪钧胸口上,不由得心里慌慌地,仿佛像要呕血—蔼如!蔼如!他在心里说:谁替你出的主意?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了!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好一会,方始答出话来:“小门生有下情上禀。”
“你要说实话。”
“是!”
于是洪钧先谈蔼如的身世,再谈蔼如的品貌,如何知书识字,如何亢爽仁厚,如何坚贞自守,如何仪容娴雅,以及如何情深义重。一面谈,一面自然而然地又回忆到蔼如的一切,结语是:“她的好处实在说不尽!”
潘曾绶原是俗语所说的“少年公子老封君”,只为生来有个好父亲,又有个好儿子,上叨余荫,下受供养,是一般人最艳羡的福气人。官做得不大,潘世恩在日就告了“终养”,平时饮酒看花,也“逛胡同”,也做“老斗”,垂老风流,去年还纳妾生子。因此,对于洪钧所谈,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动容了。
“看来倒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水中莲。既然如此,何不早早纳诸金屋。”他又加了一句:“想来你们总有啮臂之盟吧?”
“回太老师的话,难处就在这里。”洪钧很吃力地说,“她决不肯屈居侧室。”
潘曾绶一听这话,愣住了!将传闻与洪钧亲口所说的话,合在一起细想一想,失惊的说:“怎么?你骗了她了?”
这一下洪钧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小门生没有骗她。”
“你没有骗她,她何以敢这样胆大妄为?公然开贺,自称状元娘子,不是以正室自居吗?”
这几句话封住了洪钧的嘴,急得满头大汗;但又不能不开口,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答道:“太老师明鉴,我没有骗她,她是洪家的— ”
“洪家的什么?”潘曾绶厉声问道:“洪家的媳妇?”
这是问罪的语气。师道尊严,何况太老师?洪钧不由得下跪了。
“小门生荒唐!”最难出口的一句话不必再说,他觉得话容易说了,“不过,小门生是奉的老母之命!”
潘曾绶越发诧异,“你先起来。”他说,“令堂何以有此乱命?”
这是连洪老太太亦责备在内,洪钧益感到事态严重,着实要大费一番口舌。有此想法,他反倒沉着了。定一定神,尽量用从容的语气,解释他有兼桃的身份,照习俗可以娶两房妻室。而蔼如于己有恩,亦即是于洪家有恩,迎娶庙见,应可邀得宗族的谅解。而况蔼如德言容工,四德俱备,足可做个贤妻良母。
潘曾绶听这番话,就不是开头听他赞蔼如的那种神情了,不时将头摆一摆,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等他说完,益发大大地摇头。
“四德俱备,还要加上一尘不染才好!”
“白壁之暇,也就是沦落风尘这一点。这是造化弄人,绝非她的本心。”
“风尘中有几个是自甘下贱的?文卿,”潘曾绶神态缓和了些,“你不要跟我争!我先请问你,你是不是要用花轿抬她进你们洪府的门。”
洪钧略一迟疑,旋即加重了语气答一声:“是!”
“在哪里办喜事?”
“这,还没有定。”
“总是在苏州啰?”
“大概是。”
“好!这是归娶。”潘曾绶放下水烟袋,很起劲地说,“状元归娶,是百年难遇的美谈,势必轰动四海。文卿,你想过没有,人家要打听你这位状元娘子的出身,打听清楚了,人家会怎么想?”
这一问将洪钧问住了,强自辩道:“她亦是名臣之后。”
“皇帝之后也没有用,明太祖的子孙还讨饭呢!这且不谈,我再请问,归娶是不是要请假?”
“那当然。”
“然则,你请假的折子上如何措词?你别忘记,殿试的大卷子上,有你亲笔写的履历,有妻有子;发妻在室,不是续弦,怎又归娶?至于你所说的兼桃得娶两房妻室,我还没有翻过‘会典’,不知道是何说法?不过,一定要事先奏准,是可想而知的。”潘曾绶略停一下,提高了声音说:“准不准,事在未定之天;就算准了,能不能容你娶妓为妻,又是一回事!”
“娶妓为妻”四字,刺耳痛心;洪钧默然半晌,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照太老师的意思,莫非让小门生唱一出‘海神庙’?”
“海神庙”是元朝的杂剧,明朝王玉峰曾加改编,题名“焚香记”,描写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苏州人熟悉昆腔,潘曾绶当然知道“海神庙”的内容,不由得勃然大怒,“你这叫什么话?”他气得吹胡子:“为你好,你倒说我陷你于不义!真正岂有此理!”
洪钧悔之莫及!实在想不到这一句话会得罪了长者,唯有赶紧请罪,“太老师,小门生失言了!”他请个安自责:“小门生荒唐,该死!”
这时在窗外屏后偷听的人,少不得现身排解。其中吴大澄最热心,一再为洪钧解释,请大老师消气。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一场纷扰,平息下来。
“我没法子再说了!”潘曾绶说:“文卿执迷不悟,非搞出大乱子来不可!清卿,”
“是。”吴大澄很恭敬地答应。
“你们谈谈。有些话,我亦不便说。”
“是!大老师先请进去;我跟文卿来细谈。”
于是洪钧起身肃立,目送潘曾绶的背影消失以后,颓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头。
接着,吴大澄将洪钧邀入他的卧室——潘祖荫最好金石碑版,而吴大澄对此道很下过一番功夫,所以特地为他布置一间卧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间卧室中,到处是三代铜器、汉魏残碑,以及各式各样的拓片,在潘家是一处不准等闲婢仆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于密谈。
私下相处,吴大澄无须掩饰顾忌,忧容满面的问道:“文卿,听说你有亲笔书信在李蔼如手里,称她‘夫人’,称她母亲‘岳母’。这,不会是真的吧?”
从反面相问,表示他希望并无其事;洪钧意会到此,不由得有些着慌,“这是谁说的?”他问。
“潘苇如。”
“喔,是他!他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洪钧恍然大悟,所有关于烟台的消息,都是潘苇如带来的。
“他住了一夜就赶回天津去了,过两天还来。”吴大澄又问一句:“有没有那样的信?”
这是不容抵赖,也是洪钧不便抵赖的,他很吃力地答说:“有的。”
“坏了坏了!”吴大澄顿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轻率了,怎么能用这样的称呼,而且还形之于笔墨?”
见他这副神情,洪钧的心也就乱了;强自克制,定定神细想:事到如今,错也只有错了!如果说些失悔的话,反倒惹人耻笑。
这一念之转,态度便变得比较从容沉着了,“清卿,这件事我只错在事先没有告诉大家,做可没有做错。”他说,“我有今天,蔼如之功不可没;闺阁知己,义不可负。王道不外乎人情,哪怕奉旨诘责,我只要说明经过,皇上也会体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还提皇上呢!”吴大澄再一次跺脚!“坏就坏在你是皇上亲笔点的‘天子门生’!”
听得这句话,洪钧如当胸着了一拳!知道吴大澄不是故作惊惶,这个状元真是当“坏了”!
“皇上学习政事,这是第一次亲阅进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个门生。如果闹出事来,你想皇上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洪钧不敢多想。总之,皇帝绝不会无动于衷。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敦品重于励学;如说皇上亲笔点中的状元,行止有亏,这就让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这样的年纪,岂有个不争强好胜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来,会兴大狱。”
“兴大狱?”洪钧失惊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想想,状元虽说皇上朱笔亲点,进呈的十本,是读卷大臣公拟的。那一来,从倭中堂起,不都会获严谴?”
提到倭仁,洪钧不由得想起当日初谒师门,所受的一番训诲。看起来,倭仁知道了这件事,首先会将自己逐出门墙。
“文卿,你要知道,尽管你自己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士论不会宽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处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论,安上你一个‘宠妾灭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宠妾灭妻’?”洪钧一面摇头,一面喘气,“全不是那回事!”
“唉!”吴大澄有些不耐烦了,“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爷’上了弹章,你才知道厉害?”
“什么?”洪钧惊问:“谁要参我?”
“现在还没有!”吴大澄很清楚地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会有人参你。而且参你的人,决不止一个。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赌。”
洪钧如何不信?言官“闻风言事”,说错了也不碍。何况事本不假,而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说有言责的都御史、给事中,只怕兼“日讲起注官”,可以专折奏事的翰林,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好题目。
愣了好一会,洪钧总觉得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愤愤地说:“且不谈毕秋帆之于李桂官;陈芝楣之于李小红,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当年同赴乡闱,白门旧院,寻小红艳迹的往事?”
“提起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有此一段佳话,才会异想天开,尊李蔼如为夫人?”吴大澄紧接着又说:“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陈芝楣;李蔼如更不能比李小红。至于李桂官的‘状元夫人’,不过袁子才的诗:”若叫内助论勋绩,合使夫人让法封‘。无非戏谑而已!“
想想果然,洪钧自己不能与陈銮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谈不到“停妻再娶”,更无所谓“宠妾灭妻”。而李小红则虽出身风尘,但嫁陈銮时,乃是盐商之女的身份,这又是蔼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语,吴大澄知道快说服他了;话风一转,谈到弥补之道,“文卿,”他说,“为今之计,你得赶紧写信到烟台,第一。绝不可再招摇;第二、收回‘夫人’那个称呼— ”
不等他说完,洪钧脱口打断他的话:“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吴大澄的声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蔼如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好,一定会体谅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么个退步?”
“居于侧室。”
“决不可能!”洪钧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谈不下去了!不仅一场无结果,且是不欢而散。
※ ※ ※
这一夜洪钧绕室访惶,深宵不寐;心里不知是忧、是急、是愤?
自己细辨一辨,一颗心揪得紧紧地,还是恐惧多于一切,设想着严旨诘责,祸在不测,那时一家大小,李氏母女,还有许多至亲好友,一起跟着忧心忡忡。无端到此地步,岂得不惧?
如果真有这样的严旨,到底会得一个什么罪名?当然不致于下狱;也许会革职;至少是降级调用— 倘或降级外调,状元去当县官;携着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话。
这样怔怔地向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觉匪夷所思,无聊得可笑!且不说不会有此结果;即令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诸般机缘凑泊而能大魁天下,极士林罕有之荣,就这样糟蹋了,怎么对得起自己。
然则,真照吴大澄的建议,跟蔼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动,立即又浮起蔼如那种长眉微掀,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神态,顿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终宵,心中的郁闷依旧不解,只有出去走走。会馆后面有座小园,叠石为山,杂莳花木,此时都归他一个人管领了。在晓风残月之中,饱吸了平旦清明之气,洪钧自觉头脑比较清楚了,觉得张司事人虽俗气,但有些见解,着实可取,在他认为最堪重视的一种看法是: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应该好妹考虑。
这不是片刻之间,所能作得下决定的。然则眼前的应付办法,无非一个拖字。
“就这样!”他不自觉地自语:“静以观变。”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十四
从定居烟台以来,蔼如觉得哪一年的夏天,都没有这一年热。
烟台的夏天,其实并不热。往年,蔼如悟得“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三伏中闲豫自适,由榴花照眼到金风送爽,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颗心怎么样也静不下来;尤其在有人问起,“洪老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你进京”时,她会热得汗流泱背。
不但没有派人来接,两个月了,再无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较沉着,“中了状元应酬多,这个请,那个请。”她说:“在家乡,中了举人都有好一阵忙,何况中了状元?”
蔼如亦只有相信母亲的看法不错,借以自宽自慰。但毕竟只是写封信,再忙也不能说抽不出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笔谈。除非不愿谈,无法谈,视此为苦事,望而生畏,才会蹉跎下来。
一个人若是乐于做某一件事,怎么样也会匀得出功夫。这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想到这一点,蔼如觉得更热了,常常通宵挥扇不停。
“状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将信将疑,而李婆婆与小王妈却完全不信,因为从未见她疰过夏。
“婆婆,”小王妈终于忍不住了,话出口以前,想了又想,尽量用随便的语气,“我看,得要派个人到京里去看看吧?”
这句话,惹来李婆婆一声长叹。“唉!”她说:“我们母女怕是做错了一件事!”
“错是决不会出错的!三爷心不好,不会中状元。”小王妈将话拉回正题,“婆婆看,怎么得请个妥当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么说呢?”
“这要什么说法?自己亲人,派个人去探望,还非得要说出个道理来吗?”
“去一趟好些盘缠。”李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小王妈自能喻得其意。开贺虽说受礼,其实有限,酒筵之费贴出去不少,酬神演戏更是大手笔。算起来,李婆婆卖地的钱,已是十去其九了。
既然出于自己的建议,当然要慷慨一下,“盘缠,婆婆不必管!”她说,“我来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