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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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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凉的小刷子,蘸满了透明的药水,在我的身上抹着。我赤身裸体,显得非常不自在,身体微微蜷缩着,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肌肉在缩拢,感觉到近乎于痛苦的快感。我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个瘦骨伶仃,皮肤泛黄的人形,直挺挺地站着。那只小刷子慢慢地在我脊背上滑过,好像一条滑溜溜、冰凉的小蛇,从身上爬过。我双唇松开,现出一副傻呵呵的,又有些惊恐的笑容。
袁恢拿着那个小瓶子,他的黑黑瞳仁里似乎有一束强光,透过亮晶晶的眼镜片射出,直盯在我的身上。他晃荡了一下瓶子里透明的药水,又举起了刷子,低声对我说:“站好。把身子挺直啊!”
我痉挛了一下,呆怔怔地望着他。他似乎拥有一种近乎催眠术的、阴沉与恐怖的威力。
那冰凉的小刷子涂到了胯骨上,我又打了一个寒颤。我侧过脸,斜着眼,盯着自己赤裸裸的身体,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我的皮肤,从远处看似乎是白腻光滑的,但从近处看,它的形状却是稀奇古怪的。长了一些小红疙瘩,黑痣和雀斑,还有像纵横的河流一样的蓝色血管,像杂草一样挺重的黑色汗毛,及肿块和凹坑。
这时,冰凉的小刷子已经刷过了全身。我的皮肤粘糊糊的,显得有些苍白,冷湿、不真实。我哆哆嗦嗦地伸手要去拿衣服穿。
“忙什么,”袁恢却摇手说,“等一会儿,等药水晾干了!”他放下了药水瓶和小刷子,眯缝起眼睛,扫了我一眼又说:“别害怕!怕什么?你怕突然有一个人闯进来,说我们是同性恋,是不是?”
我没理他。但也只好再站一会儿,等身上的药水晾干后,再穿上衣服。我穿好衣服后,袁恢拉开了窗帘,一缕阳光携带着飞舞的小生物照射了进来。
袁恢的身后拖着一个斜长的黑影,我转过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啊,真的没有了!
我的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狂喜,拉住了袁恢的手说:“谢谢你……哥们儿!你可真神了。”
袁恢也笑了。“不管哥们儿不哥们儿,”他的脸色又严峻起来,像一块生铁,“你一定得遵守咱们商量定的那个条件!”
“呃,对,对,那个条件……”
“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帮助你把影子除掉的。”
“当然,我一定遵守。”
走在大街上,我得意洋洋。同时,也有点儿别扭。
我的脚步似乎不稳。
浑身的重心直往上移,好像要飞起来,却又飞不起来,我只好使劲地把重心再往下压,往下压呀往下压。结果,我走路就好像跳芭蕾舞似的,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又放下。
我的身体又像个风筝,被风吹得往上飘,摇摇摆摆地飘呀飘。
我的身体又像一只风暴中的小船,摇摇晃晃,就要翻船。
因为,我没有了影子。
我非常高兴。以后,我的身后再没有那么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跟着我了。
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歪过来,一会儿又斜过去。它尽量歪曲着我的形象,像嘲弄似的在我身后扭来扭去。
它的面容更说不清是什么样子了。一会儿像个圆圆的小西瓜,一会儿又像个长长的小倭瓜,一会儿又与身子挤压到了一起。
它的可恶特征是:易变。
它总是紧跟着我,我拿它没有一点儿办法。我曾想尽办法制服它,异想天开,企图找到一把神奇的锯子,把它和我割断,彻底抛开它!或者,寻找到一位巫师,用法力无边的巫术制服它,彻底消灭它!
现在,我终于把它去掉了。
袁恢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种神奇药水呢?
这种药水是怎么配制成的?
袁恢的金丝眼镜边框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用缓慢而又威严的声音对我说了:“听—;—;着,”,这是他的习惯用语,“不该你知道,你就不必问了。我不是已经想办法,把你的影子除掉了吗?这就成了。”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忐忑不安的。
“妈妈,妈妈,你看,这个叔叔在大街上跳摇摆舞。”
“宝宝,这个叔叔喝醉酒了。”
“喝醉酒了,就要跳舞吗?”
“喝醉酒了,走路就不稳了。”
“妈妈,妈妈,你看,这个叔叔怎么没有影子呢?”
“瞎说,是人都有影子,怎么会没……啊—;—;咦,他真的没有……怎么回事?”
一群人好奇地向我围过来。我心想,糟了!糟了!
今天,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没有影子。我也就放心了,我想,是啊,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干,谁又会闲得无聊去注意别人有没有影子呢?我却没有料到,偏偏被一个小孩子发现了!是呀,小孩子常常发现大人们发现不了的问题……怎么办?大家都围住了我。警察也过来了。
他的眼光好像两支利箭,射在我身上。
你说,你为什么没有影子?啊?没有就没有?你是不是从外星球来的?你来干什么?你剪掉了影子有什么企图吗?你是不是想窃取我们国家的机密情报?没有影子的人,就是不和大家一样的人,不和大家一样的人,就不是好人!警察,把他逮起来!不,先让他自己交代!你说,你说……
我有些晕了,看到的都是圆的脑袋向我涌来,他们越审问,越高兴,就大声喊叫起来。一个穿着蓝制服的黑脸外地人,把手指头捅到我的脸上:“梭(说)—;—;梭(说)—;—;!你要干哈(啥)?你要干哈(啥)?”
我生气了,大声说:“你们要开批斗会吗?”
“你要正确对待群众。”警察冷冷地说,“你的户口本呢?”
“谁出门还带着户口本啊!”
“你的身份证呢?”
“也没带。”
“你的工作证呢?”
“噢,带了。”我非常高兴,终于有了可以证明我身份的证件。他们不认为我是一个外星人了吧?我掏出工作证,递给他。他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总总看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说:“这个证件不是伪造的。”
“那也该把他逮起来!”穿蓝制服的黑脸外地人气愤地,“凭哈(啥)他就能没有影子?”
“对,凭什么他就能没有影子?”群众中也纷纷发出了怒吼。
“要逮,你们去逮吧。反正,我不能逮。法律上没有这一条,说是可以把没有影子的人逮起来。”警察摊开双手说。
“法律上没有,这就说明法律不完备,可以修改法律嘛!”另一个老头子说。
“难道就那么轻易把他放了吗?”另一个中年妇女也气愤地说。
这时,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有些急了,“大家都散开!大家都散开!没什么可看,没什么可看的!”他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使劲地跺脚说,“你还怔在这儿干嘛?还不快走啊!”
我在前边走,有一大堆人跟在我后边,他们好奇,想看看我这个没影子的人到底是住在哪儿,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开始就几十个人跟在我后边,我正好要从长安街走,跟在我后边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是几百个人,后来竟有几千人了。我带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无可奈何,莫名其妙,简直不知怎么办好了。
街上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么多人干嘛去?”“准又是去游行了!”“游行干嘛呀?”“准又是反对涨物价呗。”“你看前边的那个人,摇摇晃晃,好像是在跳舞。”“嘿,听说是霹雳舞穿街大游行!”“这是怎么回事?”“准又是最新、最时髦的呗!”
街上的许多小伙子也互相招呼,“嘿,这是霹雳舞大游行!走,看看去!”“咦,前面那个人跳的不像是霹雳舞呀?”听说,比霹雳舞还要新呢。他要推行他的舞蹈,就带着一群人在街上边走边跳。一下子就轰动起来了!”“真是新鲜,走,咱们也去看看。”
我叫苦不迭,只希望能有一个地洞,使我钻进去。他们后边这群人总不会也跟着钻进来吧?
唉,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儿。
水泄不通。热烈鼓掌。狂吹口哨。大声嚎叫。学猫叫,学狗叫。千姿百态。起哄。犯傻。扔帽子。扔面包。扭屁股。咒骂。哈哈大笑。推来搡去。踩后脚跟。满街的鞋子。哭泣。放声歌唱。呻吟。高举拳头。高呼口号。
“盖了—;—;盖了—;—;帽儿了!”
“噢—;—;!噢—;—;!”
我却张惶失措。
“你们让开!你们让—;—;开!”几个人抱着大摄影机、拿着话筒向我走来:“我们是记者,是来采访他的。”
一个穿着高跟鞋,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凑到我跟前,拿着话筒对我说:“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弼。”
“啊,何弼同志,我们很佩服您在艺术上敢于革新的大胆勇气,把您创新的舞蹈带到街头上来普及……就是啊,我们中华民族就需要培养这种强烈的开放精神!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您创作的舞蹈不仅仅是艺术上的革新,对改革开放,对整个现代化都是有深刻意义的啊!”
“不客气,不客气,呃,不是,不是……”我慌乱得语无伦次了:“没那么……重要!没那么……”
那个穿蓝制服的外地“土老帽儿”一直跟着我,他忽然在旁边插话了,充满嫉妒地恶狠狠揭穿我:“哈—;呀!介(这)银(人)四(是)个没影子的银(人)!”
这句话果然使得几位记者大为吃惊,他们围着我看了一圈,啧啧地说:“真是,真是,果然!”“啊,太棒了!又是一条新闻!”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我是《京都晚报》的记者,请问您几个问题,您是怎么彻底地摆脱了自己的影子呢?您为什么要摆脱自己的影子?您是不是认为您的影子对您的实现自我具有很大阻碍?”
“对!对!您是不是认为没有影子将是今后人类的主流呢?”另一个记者也挤上来说。
“我,我……还真的不清楚!”我甚至有点儿哆嗦起来了。我也有点儿饿了,没法保持绅士风度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了,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啊,太好了!说得多么深刻!”
“充满了哲理!”
“真是一个哲人!”
“我们能见到您,真是幸福啊!”
“您是当今世界上第一个勇敢地摆脱了自己的影子的人,同时,又创造了伟大的舞蹈,‘无影舞’。我们报道您的这条新闻必将轰动全世界,您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无影人’也必将震撼全世界,您的‘无影舞’也立刻会风行全世界。”那年轻的女记者说着,又把话筒递到我跟前:“何弼同志,请您跟全市人民说几句话吧……”
“说什么呀……”我张口结舌。
“就说说您是怎么和影子彻底决裂的吧?再说说没有了影子以后会有什么新异的感觉?”
“感觉?我觉得……莫名其妙。”
“啊,是一种神秘感。”
“所以,才能创造那么美的无影舞。”
“莫名其妙……这是一个多么准确、多么深刻的词儿啊!”
“深刻,深刻,太深刻了!”
他们围着我胡说八道了半天,直说得我又饿又累,两眼冒金花,几乎软瘫在地上。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您……”
“对不起,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回答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人群,疲惫地往外走着。我的头像铅球一样沉重。我的身子似乎被一个无形的大手拖住了,走也走不动。我只希望能有片刻的宁静……片刻的……哪怕只五分钟也好!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请你再回答我们这个问题……”
“请您为了读者,谈一谈……”
“就讲两句吧,就讲两句吧……”
他们紧紧拉住了我,周围白光一闪又是一闪,似乎是要打雷下雨,我却被无数只手拉住了,又好似被许多又硬、又烫、又重的东西压住了……
我周围一片乱嘈嘈,我被人群挤着,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只好一言不发,拨拉着人们的肩膀,向前迈着步子。怎么办呢?我的脸部和腹部已被压挤到了极限,似乎感觉到,肋骨条也像一根一根软软的柳条,向里凹进。我的身体像一个遭到外力挤压的大汽球,马上就要破裂了!
我汗水淋漓,被人群簇拥着往前走。
那个《京都晚报》的记者又气喘吁吁地挤到我面前,使劲地拉住我的胳膊:“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
我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对他说,“你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会儿再说。”
这时,我们已经离一路公共汽车站很近了,有一辆公共汽车正向汽车站驶近,我估摸了一下,它马上就要进站。我突然大叫一声,仰面向后倒去,那《京都晚报》的记者立刻扶住我,四周的人们一下子就惊呆了。人群沉寂片刻,我忽然又起身大嚷大叫道:“我要走!我要回家!我走啦!……”
果然,人们被吓住了,立刻散开,为我让出一条通道。我立即抓紧时机,飞也似地向公共汽车跑去,恰好,公共汽车正要关门,我一迈腿就上去了
那群人还在下面,瞧着公共汽车发怔呢。

    早晨起来,我听见门口好像有许多人在吵架。我正刷着牙就跑出去看了,原来是有两大群人正在门口吵架,一边人说,“我们拥护他!当然拥护他……”
另一边人,“我们反对他!就是反对他!”
“你们有什么理由拥护他?”
“你们有什么理由反对他?”
“我们拥护他的理由是,过去全中国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出现过……”
“我们反对他的理由也是,过去全中国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出现过……”
我刷着牙齿,瞧他们两边吵得挺厉害,就悄悄问路边的一个小伙子:“他们在干嘛呢?”
那个小伙子呆怔怔地望着我,忽然冲口而出:“哟—;—;你还刷牙呀……”
我觉得这个小伙了简直是神经病,就说:“嘿嘿,你真是可笑,我当然要刷牙!我为什么不刷牙?”
他冒出一句:“可见得,你也是个人?”
这更激怒了我,我连连冷笑:“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你说得更是废话了!……简直是……”
那个小伙子好似发狂一样叫了起来:“他—;—;出来啦!无—;—;影—;—;人出来啦—;—;!”
他这么一嚷,正在争吵的两大群人一下子停止了叫骂声,他们都呆怔怔地把眼光注视着我,一下子,乱嘈嘈骚乱的人群都盯着我。
这使我更加难受了。他们的眼睛好像万支利箭,要刺透我的心。在这沉寂中,我好像全垮掉了。一股寒流直渗透到脊骨。接着,我出了许许多多的虚汗。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真的仿佛犯下了滔天大罪,正在与整个人类为敌。并且,即将被判处绞刑。
我想向他们解释解释,就哆嗦着嘴唇说:
“同志们呀……我实在……是……说不出来……的心情……我太……太抱歉了……我是一个普通……”
一群人向我鼓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还喊起了口号:
“坚决拥护无影人!”
“热情宣传无影人!”
“无限信赖无影人!”
“誓死捍卫无影人!”
另一群人向我伸出拳头,恶狠狠地吐着吐沫,用石头扔我,也喊起了口号:
“打倒无影人!”
“砸烂无影人的狗头!”
“油炸无影人!”
有一个小伙子还冲过来,还狠狠地打了我一拳,正打在我的嘴唇上:“我操你的妈!”
我的本能用手一挡,牙刷杵在他眼睛上,他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无影人打人啦—;—;!”
“什么?无影人敢打人?揍他,揍他!”
“揍小丫挺的!”
“打丫挺的一个不上炕!”
无数的拳头向我伸过来了。吓得我转身就跑,这时,我看见有许多拥护我的人跟那些人打了起来,谩骂声,尖叫声,投掷石块声,混杂在一起。大街上展开了一场血战。
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躲避开了。
跑到一个小冷饮店里,我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捏着那柄牙刷,嘴里却有一种血腥味儿和牙膏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忙哆哩哆嗦买了一瓶汽水,嗽了一下口,就喝了下去。我的嘴唇肿了起来,很疼,眼睛也疼,似乎刚才也挨了一石块。我肚子咕咕直叫,心里也发烧,才想起早上没买早点,又向售货员买一包饼干吃。
“嗨!打起来啦!”一个老头儿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冷饮店,对售货员们说,“比文化大革命的武斗还厉害呢。”
“谁和谁打呀?”一个女售货员嗑着瓜子,随便地问。
“听说,一拨人的头儿是姓吴的,”老头子犹犹豫豫地说,“叫什么仁,吴有仁吧?”
旁边喝汽水的一个小伙子“扑哧”一声乐了,插嘴说,“他不是姓吴,也不叫吴有仁,他是无影人,也就是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的人?那还得了!”
“那还成人吗?”
“那—;—;”老头子拍了一下屁股,兴奋地说,“简直比白骨精还妖道!天下又要大乱了!”
“听说他训练了一大批无影人呢,拿剪刀朝个什么地方一绞,你就再没有影子啦……”
“没影子有什么好?”
“他们就在一块玩,一块乐,男的和女的都在一块住……”
“乱了套啦!”
“还有的呢,譬如无影人在街上看见了大姑娘,他要想上去亲一口,连人都看不见,啧!—;—;就亲了一口!”小伙子淫猥地向女售货员眨巴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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