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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的样子。母后又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赵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母后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然回头看她。她坐在我的后面,用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儿回去可好?〃
母后含笑看着我们,我和她出去时,母后低声对我说:〃叫个老成点儿的内侍教着些她吧。〃
〃现在是阎文应在她身边。〃我应道。
母后点头,说:〃阎文应不错,这姑娘这样在宫里可不行,要早点儿识了礼仪才好。〃
我低头应了,她在墙角已经站了许久,现在看我要走,于是也跟上来。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两个人在回廊间相对无言。四周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吗?〃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问:〃不是告诉了你,我和他准备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叫我不用进去找从湛了,是什么意思?〃
第50节:第十七章 大寒(一)有梦都惊破(2)
我让她不用进去找赵从湛,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当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几乎不记得自己那天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赵从湛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艾悯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我被她的话窒息住喉头,站在那里几乎僵硬。一切都是这样了。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灯结彩,向她道喜。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下面云雾都是灰黑。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母后还政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发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我忙到殿内寻找,发现她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池子。外面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银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外面的月光被水波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殿后的辰游池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儿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些。〃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我的人生即将完美。
接近辰时,我也要离开。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命服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只是她的眉眼都是冷的,冷淡,少了应有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第51节:第十七章 大寒(一)有梦都惊破(3)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先行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暗的天空里飘了下来。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有地火,所以这样暖和,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我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已到齐,玉简金宝也已经呈在案上,时辰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寻找,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走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着,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却漫不经心地拒绝了。今天的雪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
那像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我跟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自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风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像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能动。那些冰水就像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
她对我微笑,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第52节:第十七章 大寒(一)有梦都惊破(4)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我突然恨极,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怔在那里,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我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对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我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第53节:第十八章 大寒(二)寥落肯容成独梦(1)
第十八章 大寒(二)
寥落肯容成独梦
我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我拼尽的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悲苦回忆。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进来,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儿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霾暗沉。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我再不能要这样的天气。
外面已经是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里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儿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说:〃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