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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母后身边的宫人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天忽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同锦绣,丰满地挨挤在漫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她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我十五岁,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结了几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像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大臣请我赐名,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第19节:第七章 春分(一)一天风露,杏花如雪(1)
第七章 春分(一)
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我与她的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我常常在半夜里出了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我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她不会再来了。她不会喜欢这样的天下,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般无能的自己。我现在只能忘记,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儿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我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像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满眼都是如雪如雾。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说:〃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我们之间,真正疏淡成了上与下的关系。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但这样让我觉得比较安全。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前面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络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深深一道竖纹,虽然他今年才四十二岁,却显得古板老成已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在中央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绩的话,将来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励。〃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准备好的小龙团饼茶取出来。让他起来自己取去。
范仲淹犹豫,说:〃臣不敢。〃我知道他的意思。小龙团饼茶即使是宰相近臣,也不随便赐赠,只有每年在南郊大礼祭天地时,中枢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团,而这些大臣往往自己舍不得品饮,专门用来孝敬父母或转赠好友。
〃范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赏其他的东西给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为,将来未必不是位及人臣。〃
他这才躬身上来,这种茶在赐赠大臣前,先要由宫女用极薄金箔剪成龙凤、花草图案贴在上面,他因为手指颤抖,竟将凤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来,觉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爱起来了。
起来在宫墙边走过,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据说近日天气回暖,城南的杏花开得特别好,满城都是去赏花的游人。〃伯方在我身后说。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也学人踏春去吧。〃
宫门口的人对微服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有两个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现在出宫虽不敢频繁,但偶一为之,母后权当作不知道,而后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边劝谏几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亲政,宫中的事情并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这大把精力是无法在这样的宫城里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对作为默许。
也许人生就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吧,以后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变的。只是当时,却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开得越发浓烈,花瓣像冰绡裁剪碎了,轻不胜风,我的袍袖一动,花瓣就在气流中轻慢旋转着扑到我怀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琼瑶。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真好的天气。
满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红粉。遥目远观,前面还是蕊朵鲜明,最远处,连颜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红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最尽头。
花下游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偶尔才有一角衣裳在绯红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又马上淹没。
〃居然会有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我感叹。
伯方忙在后面说:〃皇上圣明,天下祥瑞……〃
〃这杏花开得好关祥瑞什么事。〃我止住他说话,看前面就是个短亭,便说:〃我进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到亭中坐下,才发现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个女子在水边接水。我也觉得口渴,随口说:〃伯方,弄些水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那女子的后背一眼,发现散在她淡绿春衫上的头发,不像一般姑娘那样整齐浓密,居然薄薄的,长短不一。
第20节:第七章 春分(一)一天风露,杏花如雪(2)
我觉得这头发让我记忆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艳艳地烧在眼前。那个怀抱,白兰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她端着一叶水回过头,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间,我却像失掉半世年华。步天台上的风,突然呼啸而来,在这样春日的繁花中,搅得我十四岁以来的日子分崩离析。
所有过往一切,错乱地在我面前闪现,我颊上的温暖触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盖,灯火前她透亮的嫣红脸颊,扑在我身上时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边,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纱的轻语,她笑起来时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烟花下,她的脸,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五年,在御沟的雨中我们分离,就像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觉得我已经迅速脱离了少年时代,再也没有力量上那样寒冷的地方守候,可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容颜,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岁里的,孩童时无知的梦想。
她看见我了,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诧异地问:〃难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边低声说:〃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这么大了?〃她又惊又喜,〃我都忘了你会长大!以前我离开时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声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长成现在的模样。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她居然还是以前的口气,以前一样的微笑,眉宇清扬地看着我。这眼睛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
眼前这如花容颜,是我年少时豁出命来喜欢的人。那永远都是年少轻狂才有的剜心之举,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为了她那一次。在这么久远的等待中,当时的悲哀疼痛已经勉强结了不能触碰的疤痕,可是现在,这不期而遇又扯开了一道口。
胸口一凉,原来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动说话时溅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为我去掸水珠。
其实已经渗进去了,没有用了。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顾贪婪地看她的容颜,没有变,她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变。而我,似乎也只过了几天,也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子,依恋地让她在自己的胸口轻拍。
那样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的,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吗?〃她把左手的小荷叶托起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诉她些什么,关于我终于长大,关于我的等待,关于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她却眼睛一转,看向我的身后,对那里说:〃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吗?〃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从湛,他看见我,马上跪下叩见。我示意他起来。
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她才转头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好不容易送去修好,这边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又不是皇宫,刚好落在一家酒楼的银柜旁边,被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买了小院在养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语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肩,轻声说:〃还有……我们常常一起出去,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我大约会没人要了,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账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你可一定要尽早批复哦!〃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坐在杏花融暖的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浅笑。阳光打满她全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发觉到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是命运不我顾吗?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我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拣出来,仔细地看了一回,他真的要娶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第21节:第七章 春分(一)一天风露,杏花如雪(3)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很惊世骇俗的事情。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我只要一落笔,他们就永远是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我最终还是把朱笔搁下了。
准,还是不准?等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惊醒,听到窗外春雨缠绵,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第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我明明没有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她与我的离别已经这么久,在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未曾知晓我的心事。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现在还翻出来干什么?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而我,是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可是,我没有办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我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
雨线笔直地自檐头一缕缕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说。
我点头,说:〃请母后吩咐。〃
母后笑道:〃我兄长的小女儿也到出阁的年纪了。不知皇上觉得哪家堪配?〃
我失笑:〃这种事情,孩儿真是不知道,母后觉得呢?〃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理,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低头想了良久,缓缓说:〃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那以后的事就由母后作主了。〃我对母后行礼出去。
出了崇徽殿,我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丝絮般。
看来,明天的天气也依然会这么好吧。
第22节:第八章 春分(二)泣露光偏乱(1)
第八章 春分(二)
泣露光偏乱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屈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的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女子身上。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放弃了,看看我身后,先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听到我的名声,所以过来的?〃她有点儿得意地擦干手,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我本钱,我养花,才两年,现在有些品种已经是千金难求了。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我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