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儿异样的湿光。
我迟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像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直奔巩义。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感觉到了,轻轻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篷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咔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说,一直沉默。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我们下了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奠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子,却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我许久,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她给他们塞了些银子,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起旁边的烛台,用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儿,棺椁还未钉死,我用力把棺盖抬起,灵堂幽暗,她拿了只蜡烛,举在手上。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第26节:第九章 清明 闲花落地听无声(2)
她无疑是美丽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下巴上,左靥有小小一点儿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我小时候的记忆,从来没有她。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的,规矩的,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她?
一生被自己的孩子视而不见,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
一路上荒草间奠纸乱飞,处处野坟头都顶着黄表纸,那纸在风里簌簌抖动,显得那些坟墓比平时还要凄凉得多,只有几树桃李花偶尔在幽暗山色中明灭一下。那鲜亮的颜色让我心里大恸。
〃你的家里,是怎么样的?〃
她轻声说:〃我父母亲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没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们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人生就是要斗下去,即使不愿意,即使和自己的至亲也一样,为了活下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想一想母后的《武后临朝图》,心里害怕极了。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路会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分庭抗礼?〃不知怎么整合句子,我就破碎一样地对她讲。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要不你带我去你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权多年,免不了有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她拍拍我的肩,轻声说:〃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远离它而去?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她说的对,我是皇帝,我已经长大,没有人能是我的对手。
下车时,她摔在我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我呆了一会儿,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你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默然点头。
回去宫里,我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回来了,所有宫人都舒了一口气。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怎么说?〃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第27节:第九章 清明 闲花落地听无声(3)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还怪你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几句,退了出来。在宫门口细细回想刚才,自己也诧异,想,怎么会如此冷静,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但这样也好,至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召了都指挥使李灼觐见。他从未见过我,平身之后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唯愿誓死效忠皇上!〃
说这样的陈词滥调。我端详他,浓眉厚唇,脸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给这个人这样觑着,便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的急报,你记得先呈到滋福殿。〃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
回去后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了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点儿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善。〃我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他行踪。〃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她的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回到皇仪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后来告诉我说:〃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看来这个人不是不懂进退,今日已经知道如何选择。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滋福殿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第28节:第十章 芒种(一)只恐夜深花睡去
第十章 芒种(一)
只恐夜深花睡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吧?〃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象一阵惊雷打得我刹那念头翻涌。
蔡河边,四月的垂柳如烟。
今日芒种,春归时节,她的花圃可能会很忙,结束了政务,我立即溜出来看她。刚走到这边桥头,我就看见有人站在她家院外,伸手轻轻敲门,居然是赵从湛。
开门的人正是她,看见赵从湛,微微一怔,然后马上请他进去了。我在河对岸的柳树垂丝里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绿阴蒙蒙地笼罩了我一身。
他们居然还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我明知道她就在一墙之隔,可是,不能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知站了多久,旁边有两个女子相携快步走过,低声在那里商量说:〃今日花神庙里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里送花归的。我们等下午再去吧,或许人能少一点儿。〃
是的,今日芒种,春归时节。
我去旁边铺子中拣了个用青柳枝编的小轿马,过桥来轻扣她家小门。那仆妇开门看见我,诧异地说:〃你刚好来迟一步,姑娘出门去了。〃
我忙问:〃去哪里?〃
〃那我怎么知道?〃她皱眉看着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庙去了,便往城南一路寻去。芒种天气,满街都是送花神的贡花,摆在窗口门前。女子都穿浅淡颜色的纱衣,粉红,浅紫,淡绿,湖蓝,鹅黄,缈青,月白。树上枝头挂着花枝柳条编织的物事,鸟雀干戈,件件都是轻巧精细,在枝头随风摆动。
在万千娇嫩的颜色中,远远看到她在人群中与赵从湛前后相随,她穿了淡黄衫儿,衣料轻薄,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风里起伏,如初绽的一朵凌霄花。
我远远尾随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沿着御街一路行去,花树红紫,她在纷飞的落瓣中,如云般袅娜纤细。
走走停停,御街一直南去,过州桥,前面是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他们进的是曹婆婆肉饼店,现在还未到中午,客人稀落。我离店门还很远,就已经闻到饼在烘炉里面的香气。她大约很喜欢这里的饼,一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微笑。
店主人却不是婆婆,而是个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见他们,马上叫出来:〃小乙,三个肉饼,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对面的李四分茶铺,店里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做为花身。再用荔肉为叶,松实、鸭脚等为蕊,用沸汤点搅。
我漫不经心地站在漏影春旁边,只偷眼注意他们。
那老人给他们上了东西后问:〃两位有日子没到我这里来了,是到哪里去了?〃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声说:〃到江南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赵从湛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气味苦涩。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应该拿来喝。
那个老人见没有什么客人,干脆就坐在他们旁边问:〃去了江南了?现在少爷是在那里做事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嗯,现在我们住在江南,三两间小舍,我种兰花,他清闲下来只是写点儿诗而已。〃她随口说着谎,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赵从湛,竟似看见自己与赵从湛的未来一般。
〃姑娘可要担心富贵闲人,连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开玩笑道。
赵从湛低头帮她用筷子把肉饼撕开,默然良久,说:〃是啊,可要担心像场梦。〃
我把脸侧过去看外面的车水马龙,人群喧嚣,盯着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到她离开,我也没能够动一下。直到她走远,我也慢慢踱进那家饼店,假装不经意地问那老人:〃刚刚那位姑娘,和那姓赵的公子,常常来这里?〃
〃以前常来。公子认识他们?〃他放下手里铲子问。
我〃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们是夫妻?〃
〃那不用说了,年纪轻轻的,又是分不开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羡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刚才梦中一样的恍惚笑容,心里突然发了狠,说:〃这两个人在一起,真跟神仙眷侣似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是佳话一段。〃那老人笑道。
我转身就离开。
花神庙里,全是女子,夭桃秾李,莺燕啼啭。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轿马供在花神像前面,然后出来前前后后、正殿偏殿都找遍,各色女子擦肩而过,单单没有她。看见我在那里到处寻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团扇半遮了容颜,悄悄看着我议论。等我转头去看,她们却又忙羞怯地转身,露出含笑的双眼。只是这么多的剪水瞳眸,没有我熟悉的那一双。
直等跑到后院的竹林边,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
一曲醉花荫。缠绵悱恻。
我知道是谁的笛。大唐的宁王紫玉笛,大宋的赵从湛。
从长廊的花窗内看去,她与赵从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他们的身边一片融洽,一切都平缓地流淌向身后。我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湿润润的,里面有纠缠纷乱的莺声暗啭,春雨繁花。她却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我拥有的,只是那抚慰一般的,像那年她塞给我的糖一样,漂亮、甜蜜,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剪不断,理还乱。我在她的眼里,其实就是她可以漫不经心对付的小弟弟。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自言自语,却以为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得到。
他们的乾坤,烟云流转,而我站在一个花窗后,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么都得不到。所有都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我把头靠在墙上,仔细想了一想。
我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都是。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如果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她要离开我,我可怎么办?
我在暗地思绪乱滚,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低头默然冷笑了出来。
赵从湛,你被迫娶了太后从兄龚美的女儿,可真是不幸。
回到广圣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