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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是有点小事。
接着说，下礼拜天她要跟师姐们出去玩，不准备回家了，问我回家时能不能顺便到她家帮她带点衣服来。
我说，我恨你爸，不去。
她说，我写个字条，你交给他，不说话。
我还是不愿意。
她说，那你就找我哥哥。
我说，他不是下乡当知青去了？
她说，他在家，上个礼拜才回来。
我说，那还差不多。
第二十三章 鞭炮声中的致命枪声
第二十三章 鞭炮声中的致命枪声
礼拜天，我回到成都，急匆匆地先往她家赶去。我想快去快回，不愿在那里多停留，也没脸让熟人们看见我这个被抄过家的人又回来了。当我快要赶到时，看见她家门口和窗户前围着许多人，还有一些穿警服的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事。我钻进人群，埋头往里挤，刚挤进她家的一间屋子，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后面的人群堵住了我的退路，屋里的情景吓得我不敢眨一下眼睛。
小校花的户籍民警父亲倒在床边地上，瞪着一对死鱼一样的眼睛，太阳穴有一个窟隆眼在不停地往外渗血，地上的一大片血还很新鲜，好像刚流出来不久。我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户籍民警，后面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往前推，要不是我伸出手去撑住了床挡头，差点就被推到一大滩污血上了。我生怕地上的人突然跳起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就像堵死我爸的逃生之路那样，拼命挤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我蹲在路边呕吐不止，走一段路又吐一阵。到家后爬在厨房水龙头下，直到吐出苦胆液才感觉好受了一些。我妈已经知道了小校花家里发生的事，正在给我爸写信，一见到我就神情紧张地对我说起户籍民警的事情来，什么听说人是头天晚上死的，左右邻居任何动静都没听见。什么小校花那个家真是闹鬼了，以前死了个刘老师至今还没查出凶手，现在又来了一个，还是个警察，被人用枪打死。听来听去，不见得比我知道得更多。我说，那些邻居怎么连开枪的声响都没听见？我妈说：
你昨天在龙泉山，可能还不知道。昨天下午成都这边的路边大喇叭广播说，晚上七点中央那个人民广播电台有重要广播要播一播，我们单位上下午也传达了。大家都知道是中央开九大的事，铁路局还在局大院主楼顶上安了九个比人还高的大火炮。到了晚上七点整，广播就说上了，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说的，真是说的开了九大，一说就俩钟头。到到一说完，就放开火炮了，整个成都都在放鞭炮，炸得没人敢上街。这下，人们光顾了高兴，户籍民警就在那时候被干掉了。
你是说趁着到处放火炮的时候，户籍民警挨了枪子儿？我说。
那可不，外面人们都这么说。还说就是听见了枪声，还以为在放炮仗，在庆祝九大。我妈说。
凶手真会桃时候。我说。
谁说不是，你爸爸前一阵还来信问，户籍民警死没有。我妈说。
我爸知道户籍民警要出事？我说。
他还不是那么问问，谁知道呢。你可不许到外面胡说去啊！我妈说。
我知道谁开的枪了。我说。
知道了就更不许出去胡说！啊？我妈说。
你真信我知道？我说。
这个没准，这不好些事情，你们知道得越来越多了嘛。我妈说。
其实我哪儿知道呢，没准你知道吧？我说。
我？我管着么多干吗？我妈说。
最后，我妈松口气说：
这下可好了，不然你爸爸老是惦记户籍民警，我得马上给他去信说说这事。
傍晚，我回到练功基地，小校花找上门来要衣服。当我支支吾吾好不容易说出她父亲的事，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然后跑得不见了人影。
冬天的龙泉山，飘着雪花。
小校花回家十来天后又返回基地，成天埋头练功，跟谁也不说一句话。小小年纪没了父母，看上去更加可怜了。黄昏，我立在练功房门口，看着她独自一人练李铁梅的唱段。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恩深如海养今日起志气高眼发亮讨血债要血偿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方。
听着小校花悲悲切切咬牙切齿的唱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个风里生雨里长，不知她是否真有个恩深如海的奶奶，也不知她将要去跟谁讨还血债。
晚上，我跟她坐龙泉山顶，望着远方灯火点点的成都之夜发呆。
那天我听人家说，你爸爸自杀的手枪不见了。我忽然说。
我爸爸不是自杀，他的枪早就弄丢了，他没枪。她转过脸来说。
我爸说，你爸还有你妈，跟一个钓鱼的男人准有什么事。我说。
什么钓鱼人？她说。
火车站背后，钓鱼的老保守。我说。
什么老保守？她说。
戴破草帽的老保守，他用鸦片钓鱼。我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的语气有点惊讶。
我亲眼看见的。那个男人有一个男孩，你们家跟那个男孩没准也有什么事。我说。
那你说，会有什么事？她说，是那种求助的声音。
那个钓鱼的老保守有支左轮枪。我说。
又是枪！她叫起来。
对呀，枪！我说。
你说的那个人，我可能见过，他戴着破草帽，好几次站在学校门口，我一出来他就想拦我，每次我都跑了。她说。
是想骗你跟他走吧？我说。
干嘛要骗我走？她说。
特务呀，特务专门干这个。我说。
反正，来调查的人说，我爸死得很怪。她说，低下头。
你爸整我爸，把我爸堵在幼儿园小门口让红卫兵往死里打，不死才怪了。我说。
你爸也死了？她抬起脸来。
我爸才死不了呢，他到高原去了，活得可结实了。我说。
你爸恨我爸，我哥也恨我爸，我爸死了，他连哭都没哭。她小声说，不敢抬起脸来看我。
我有点想把她哥哥在老保守面前跪下的事说出来，但想来想去没开口。我觉得那个有支驳壳枪的老保守跟她爸还有她哥哥之间的事情不好说。
我爸不喜欢你哥哥。我说。
我家的事，你好像知道什么？她说。
我爸知道。我说。
你不知道？她说。
有件事，我以后再说给你听。我说。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她说。
我们家要去西昌了，到我爸那里去。我说。
西昌？我有个姑姑就在西昌铁路学校当校长！她说。
我发现她眼睛一亮。
第二十四章 漩窝里的男女全没了衣服
第二十四章 漩窝里的男女全没了衣服
我所知道的修筑铁路的事，都是我爸写信说的。
不管是从前还是后来， 我每周末回一趟家，几乎都能见到我爸的来信。看样子，他在山里没有多少事情可做，要不身在他乡远离家人写信可以解闷，所以他刚发出去一封又接着写第二封，因而遥遥千里路途中，每天都有他的好几封日期相隔很近的家信在不同的路段上传递。从邮戳上看，每封信要足足走上半个月。
头几封信说，自打离家后，他先搭了一小段路汽车，接着跟马帮进了山。马帮路是一条一米宽的山间古道，上山下河弯曲迂回十分难行。在半个来月的跋涉中，他大部分路程靠步行，实在走不动才雇马骑，也雇过滑竿由人抬着走，还陆续雇人背他走了好几天。一路上，见到的汉人很少，多数是少数民族，主要是些彝族和藏族人，他们大都住在山上或者山脚的平坝斜坡上。他要去的西昌是汉区，但整个看来，那是一大片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的地区，而从局部看，有的地方少数民族居多，另一些地方汉人居多。他说，在山里一个人日子挺不好过，他没事就听大哥装的那台来复式半导体收音机，主要是听京戏。又说，一到目的地，他就找到了住处，第二天还去集市买了一次菜。当他听见卖菜的当地人跟北京人一样把小便说成尿尿（虽音），把你到哪里去的去字跟传统京剧里用京白念的去字一样说成克，就以为遇上了北京老乡，兴奋得不得了。但当他听到当地人把一只鸡说成一条鸡，把一个人说成一块人时，就泄了气。当他再听到当地人把公猫说成男猫，把母猫说成女猫，把大爷说成男老汉，把老太太说成女老汉，把外婆说成老婆（坡音）时，就傻眼了。他说当地人把弟兄的老丈人叫亲爹，把弟兄的老丈母叫亲娘，问你要干什么就说你要搞两，所有这些，把他弄得昏了头。不过，没用多久，他已适应了当地的语言习惯。
我爸是个严守时代惯例的人，每封信前面都要先写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才写正文。我看见他的另一封信是这个样子____
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孩子妈，我们这里已经传开了，成昆铁路很快就要修通。眼下呢，正以西昌为界，南段有铁道兵五个师扩编的十八万兵力，北段有铁道部第二工程局十六万人，加上民工，全线共有四十万人会战，由西南铁路建设工地指挥部领导。西工指下了命令，要大家南北并进，西昌会师，１９６９年７月１日建成通车。我们还听了文件，说中央军委调铁道兵来修成昆铁路，是经过毛主席、朱德委员长、周总理和罗瑞卿大将一层一层批准的，文件上还有中央领导的批示。
但是，孩子妈，成昆铁路已经整整延迟快两年了，我们这里也传说，铁路修通还早着哪，连毛主席都急了。毛主席说成昆铁路修不好，我睡不着觉。成昆线修不通，我骑着毛驴也要到攀枝花。钱不够，把我的稿费拿出来。成昆铁路要快修，一定要抢在战争爆发之前。毛主席说的这些话，我们这里都刷成了大标语，听说筑路沿线也贴满了这样的标语。你们在家可能已经听了广播，珍宝岛打仗了，还有新疆事件，现在国际形势紧张，毛主席要建一条军事通道。上面发的小册子说，我们这片大山里是攀西大裂谷，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山里和地下埋着很多矿，不少是稀有宝矿，一旦开发出来可了不得。还说这里的大江河水能资源，世界上都少见，利用起来更了不得。毛主席也正是看准了这里的资源，要建一个大后方。还有，尤其这条铁路要穿过少数民族地区，直通边疆，毛主席看准了这点，要让铁路为大山里的人们带来好处。
我爸写一手好字，一笔一画十分有力。后来的好几封信，全讲的是毛主席、周恩来他们怎样指示快修成昆线，又怎样工期一再耽误。掐去一头一尾，正文部分等于对家里啥都没说。写信嘛，总要说说家里的私事，比方问问家里怎么样了，嘱咐家里做点什么呀，又比如他在山里最近咋样了呀。可我爸人在高原只想管国家大事，我看他还想管毛主席的事，一点不关心家里。
他在后面的一封信上写道____
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孩子妈及全家，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啥铁路老修不通。从成都到昆明一千公里，到西昌五百公里，沿线大山大河说多险都不为过。我来的时候经过一些地方，看见那些高山江河就心里想，我活到这么大岁数，别说没亲眼见过那种险法，就是听别人说也不会相信。对了，我们这里发下来的材料说，铁路要穿过多条地质大断裂带和两三百公里的八至九烈度地震区，要六十多次横跨大江河，隧道和桥梁多得没法数，修的时候自然灾害非常严重。想想看，要在那样的地方修铁路，别说亲手去干一下，光闭上两眼想一想都犯头晕。
孩他妈，修成昆铁路的人，个个都是英雄。
到现在，中央好多领导来到工地上，都掉了眼泪。有一次，我到普雄工地指挥部修理发报机，看见土路上开来一辆卡车，棚布下面装满了肉。当时我还暗自高兴，心想好久没吃肉了，晚饭准能吃上肉。后来才听说卡车上拉的全是死人，是在暴雨之夜被泥石流冲死的。那些人被发现的时候，正在大河洄水湾的大漩窝里翻滚，年纪轻轻的男男女女，身上全没了衣服。我们这里发的简报上说，在大相岭，有个隧道塌方埋了一个人，叫徐某某，被大石头压着，人们手指头都抠出了血也救不出他。他问大伙我们修成昆铁路毛主席知道吗？大伙说毛主席不仅知道，还说修不通我睡不着觉。徐某某就抓起一块石头砸脑袋，把自己给砸死了。在浮漂隧道，大塌方压死了六个人。在黑井隧道口，大塌方砸死了四个人。有个营长叫王某，得胃癌死在了工地上。有个邵某某，在隧道中救火被烧死。一位姓陈的工程师在隧道中排哑炮被炸成一百多块。爆破标兵王某某在深孔松动爆破新技术实验中被炸没了，却留下大肚子老婆守在工棚里。一座四千多米的隧道发生大塌方，一下砸进去半个排。在盐井沟，深夜暴雨，一次泥石流冲死了上百人。到现在，很多打山洞的风枪手得了矽肺病，双肺要慢慢变硬死掉。最近，我们这里又传达了文件，周总理指示在非常时期，成昆铁路建设由铁道兵实行军管，统一指挥加速施工，还成立了５２０指挥部，铁道兵副司令员何辉燕将军任总指挥，中央命令成昆铁路务必于１９７０年７月１日通车！
孩他妈，修铁路的人们真叫人敬佩啊！他们打遂道的进度创了一个又一个新纪录。打六千多米长的关村坝遂道，进出口创出了一个月双口各百米成洞的纪录，中央为此专门发来了贺电。紧跟着，两个口月月超过百米成洞，其中三个月双口突破了二百米，连续两个月突破了三百米。大决战中，还创出了月双口成洞六百七十二米的最高纪录。这些在国内都是从来没有过的，彭德怀、邓小平、贺龙，还有李井泉、吕正操、程子华、郭维城、华罗庚很多人，他们来到工地上都哭了。
信上最后说：另外，孩他妈，我们这里的松林地区马上要修建导弹、卫星、宇宙飞船发射试验场，代号７２０１工程，是中国最大的什么基地，离我们这儿很近，我亲眼看见好些人来测量了。测量队的人说中国爆炸成功了原子弹、氢弹，马上还要搞更先进的东西。我问他们不能在远点的地方修吗？他们说我们这里纬度低，海拔高，气候好，其他条件也不错，是顶合适的发射地。还说为了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他们大批人动用了很多科学手段，花了一年多时间。他们说要先修一条二十公里的专用公路、一条近三十公里的铁路专用线，接着就修建发射场架、卫星火箭技术阵地、６０１指挥控制中心，还有什么什么中枢。孩他妈，我的意思是他们把这么个要命东西修在咱们附近，不是想招敌机来扔炸弹还是怎么着？想想多不安全呀。记住了，这件事千万保密，更不能叫孩子们到外面去瞎嚷嚷，只当你们啥都不知道，我也啥都没说。千万记住！
接到那封信后，我妈回了信。她在信纸上好半天才写出这么一些没有标点符号的字句：
毛主席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摔四不怕痛孩子他爸你们那里有没有孩子们以后念书的学校呀
我打断说，妈，毛主席没说过三不怕摔四不怕痛，你写错了，被人发现要坏事的。
她说，那你说该咋写？
我说，我才没工夫管你写信的事。
一说完，我出了家门，赶回练功基地。
第二十五章 拿出来玩的鸡鸡像惊叹号
第二十五章 拿出来玩的鸡鸡像惊叹号
在龙泉山顶的夜里，我想着我妈爬在饭桌上给我爸写信的情景，心想在剧团的日子，没完没了地练腿练腰练嗓子，成天都是人家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真没意思， 再也不想呆下去了。
我隔三差五爬汽车往家里跑，发觉我爸写信的时间越往后，写的却是越往前的事。我们一家人都在盼他传来铁路通车的消息，可他在最后几封信里却说起了成昆铁路勘测设计上的事，把人看得莫名其妙。他在信上说，到现在我才相信了，为了修成昆铁路，从１９５２年起就有好些中国最好的铁路专家带领一支支队伍翻山越岭开始了勘测，还有好些科研人员爬山涉水时死于悬崖激流和山里土匪的刀枪。苏修铁路专家却说，中国人要修成昆线简直是疯了！这些事，跟老包那天晚上在咱们家里讲的一样一样。
我爸写的那些事，的确是老包在武斗之夜说过的，只是当时我没怎么注意听。我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要在遥远的大山里津津有味地老是写这些东西，也不清楚他在每封信里夹带着寄来不少他们那边的简报资料，是何意图。
我跟我妈说，我爸写的不是死人就是导弹，老这样装神弄鬼，是不是想吓唬咱们？
我妈说，不会吧？是怪吓人的，啊？
我说，我爸在山里做啥事呢？
我妈说，发电报，还带了一大群女特务。
我说，你说什么？女特务？
我妈说，不，女徒弟。
我说，他咋还不叫咱们去西昌呢？
我妈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