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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作为男人,他对春花的这分情谊,还是很满足。他并不真的歧视她。他不会歧视她。比起那些无聊的阔妇,她要纯洁一百倍。他珍惜跟她的友谊。他不可能再结婚。他作践彩珠,是想作践二哥,想作践那个大家庭。她总觉得,她是强者。她明明是活着的僵尸,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弱者,却总要把自己看成强者。就算把家庭的重担独担起来,也不能算强者。她一直在默默改造自己,改造在身上从来也不存在的地主血液,满脑子悲剧式的认同,却要可笑地认为自己是强者。他便要强暴她。接着,他尝到了灵魂的苦痛。春花虽然跟彩珠一样善良,但面对这个巨大的村堡,却懂得自己是弱者。他不想对她施暴,哪怕她自愿。他跟盛行享乐的时代,格格不入。他不想加重灵魂的负担。
终于有一天,他对一个姑娘说,你去把春花叫来,我有话要说。春花来了,她又瘦了不少。两个人在河畔坐下来。
“我本是想去你的住处找你哩。”他说。
姑娘不相信地摇摇头。“你今天……想说什么呢?”她的目光,含着期待。爱情的折磨,使她的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宁。她成了魂不守舍的人。她已经洗手不干了,几个主动找来的男人,都被她冷淡地拒绝。她的收入锐减,不得不重新安排支出,最近连菜也很少吃。不过这种艰苦的生活,并没有使她觉得难熬,反倒孕育了一种幸福感,为爱情而奉献的幸福感。某一天,她突然想去野地里哭嚎一阵。可是,她明白,她其实流不出一滴眼泪。
“想出来坐坐,也想让你解解我的孤独。”
“可我算个啥呢?”
他沉默了。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于是便不能开口了。他也不能象过去那样跟她亲近了。
“你再也别来给我帮忙了,我洗手了。”她突然说。
“好的,春花,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啊……”他说。
春花站起来,扬起两条腿跑了。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她愤恨极了,痛苦极了。“妹妹?还是亲的?”她简直要发疯了。她回过头。她大概希望他能追上来。她的脚步早就慢下来。他没有追过来。这个沉痛的事实,立刻让她那昏愦的头脑清醒过来。
“侯保瑞——”她站住,望着漆黑的夜空,在心里叫道。
她想立刻去接待一两个男人。这个报复的念头一经出现,内心就充满了更大的痛楚。
此刻,她的情感在继续堕落与变成圣徒之间摇摆不定。不,她还是更想变成圣徒。这个念头早在认识侯保瑞之前,就存在了。
她多次站在教堂门外,听里面的布道。她是多么渴望,有一天能走进教堂。当她第一次站在教堂门外,心中是多么羞愧:眼前尽是衣着朴素表情高贵的人。她们坐在院子的长木椅上,听一个女人讲解,目光流露出绝大的虔诚、善良和渴望。这一刻,她终于相信了姓屠的老太太所讲述的一切。
第25章 唯有耶苏精神能拯救这个世界
春花跟那个叫屠善洁的老人,原先并不认识。一天,她等着给人擦皮鞋,一个老太太来到椅子跟前,想坐下来歇歇。老人衣着朴素,头发全白,目光善良。春花立刻请老人坐下。这时,一个要擦皮鞋的男人坐在了另一个摊前。老人不安了。春花却拉住老人。老人用新的目光,端详着这个姑娘。后来的日子里,春花总是想,那种目光有如慈祥的神灵在审视纯洁的弟子——不,有如慈悲的耶稣在注视一个于苦难中跋涉的孩子。
那一天,她跟慈祥的老人,她的人生启蒙者,进行了一次多么富有意义的交谈。老人给她讲了圣经中的故事,以及发生在本地教徒中的事迹。总之她们不论犯下什么罪孽,或是正经历怎样的苦难,最后都由于看到上帝的指引,从此便从精神的苦海中解脱出来。老人说,自己曾经都不想再活,她养了三个坏儿子,他们都在监狱里服刑。可她活过来了。是教堂使她获得了新生。从此,她把耶稣的故事讲给每一个愿意跟她亲近的人。就这样,许多迷途的、痛苦的灵魂,跟她一起走向伟大的地方。老人说,她的身边虽然没有亲人,但她再也没有感到孤独的折磨。她的三个儿子都因为过于迷恋金钱和权势,最后变成罪人。可是从某一天起,他们的母亲开始在清贫和正直的生活中,为他们走上赎罪的漫漫旅途。老人说,她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真想不到,她的几个儿子曾经是海关的关长、县长和国营企业的厂长……她曾经是一个多么有身份的人啊。”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她开始了跟老人的神秘交往。之所以说是神秘,是因为她一次也不敢向老人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就在认识老人之前,经常搅动在她心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应该诀别这个世界。事情的起因可能是这样的:只是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她才看到自己跟别的女孩根本不同。不,更可能是一年前的一次奇特经历,从此改变了她的感情轨迹。
一天,一个最多只有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来找她。可是她发现,他还根本不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打这以后,他几乎每天都来找她。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过来。她很快就把他忘了。到了某一天,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少年的单纯。他一点儿不在乎广场上的行人,用迫不急待的样子拉住她的手。
“这些天来我一直很想你,只是我没钱了。我不仅被学校赶出来,也被父亲赶出来。”他不停地向她说着。
这时,两个中年汉子冲上来,把男孩子捉住。他们说他是小偷,要把他扭送公安局。男孩子挣扎着,三个人扭在一起。男孩子挣脱开,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钻进人群,朝天桥那边逃去。两个汉子在后面追赶,一边喊着抓小偷啊,快抓住他啊。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管闲事。许多人停下来,瞧着这台好戏。天桥上,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小伙子伸出两臂,要拦住男孩子。男孩子一下骑到护栏上。小伙子一愣,然后冷笑了。
“跳呀,你咋不跳呀?”小伙子说着,朝男孩子扑来。
男孩子犹豫一下,就跳了下去……
——更有可能是这件事,迫使她开始了对自己的思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的反省。死念一定就是从这一天起,走进她的脑海。她勾引并害死了一个多么单纯的孩子,并使多少个成年人的灵魂走向堕落。而她之所以迟迟没有下定死的决心,也只是出于对乡间那一家人的怜悯。一旦没有了她,他们很快就会受冻挨饿。这样,她再次发现自己是多么软弱的人。
但是,从某一天起,她却被一个伟大的思想所感动,终于从久久纠缠着的死念里解脱出来。尽管暂时还在作恶,可行善的种子已经在心中生根。不,她的善良本性也许从来就没有泯灭,只是被厚厚的尘土掩埋。而今,这层封泥遽然被一个东西撞开一道裂缝,并且再也不可能弥合。不过只要她多活一天,就还得继续作恶一天,因为人们不许她舒舒服服地摆摊钉鞋、擦鞋,她永远照顾不全各种关系。这座城市,永远使她感到陌生。
这个孤独的女孩,某一天,终于看到侯保瑞的身影。因为从来没有被人关怀过,来自他的一点点关照,都会使她觉得那样温暖。有时这感触会弥漫了整个身心,使她能忘却一切痛苦。当连续发生了一些事情,她都要把他视为保护神了。
一天,她把一个男人领进屋子。还没坐下来,就听见外面又有人拍门。她顿时就紧张起来。身边的男人几步过去,把屋门打开。四五个男人闯了进来。原来,这个男人和这四五个人是一伙的。一个男人很快把门扣上。她眼看着自己将遭到灭顶之灾。这时只听见有人在外面使劲拍门,喊她的名字。
“警察要问你话。”保瑞把门踹开,样子凶狠地对她说。
屋子里的五六个男人,眼看着姑娘就这么走掉了。保瑞拉着她,来到另一家院子。保瑞这天早就注意到这伙人,当其中一个跟她上了天桥,保瑞发现另外几个男人也尾随而去,他跟上了这几个人。在天桥上,他发现,这几个人身上全带着酒气,两个人的腰上还别着刀子。下了天桥,跪在地上的瞎老头抱住了保瑞的双腿,硬说保瑞把他踩了,要求赔偿。这时,汉子们从保瑞的身边走过去,其中一个还扭过头来瞅了保瑞一眼。
保瑞给了瞎老头两块钱。瞎老头还是不肯放人。一个围观者说,这是今天的第几个倒霉蛋呀?保瑞又给了两块钱。瞎老头才松手,翻翻眼皮,把胸前挂的墨镜带上。
等保瑞赶到春花住的院子,听见几个汉子正在拍门,就退了出来。他想找人帮忙,可巷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第二天中午,旅馆的女老板在酿皮摊前找到保瑞,说春花一夜未归,早上也不见人影,屋子里少了好几样东西。
“算上被损坏的门,一共值一百块钱。”女老板说。
保瑞见韩美娇正朝这边瞅,就说晚上把钱送去。两天后春花回来,女老板只字没提保瑞赔钱的事。保瑞也从未提起。春花后来在一个姑娘那里,听说保瑞替她赔了八十块钱。她也不跟保瑞商量,就以他的名义给屠善洁送去一百块钱……
第26章 他被两袋盐压倒了;心却没倒
秀娥把保瑞推了一下。他这才清醒,瞅着她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他要站起来。她拽住他,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把脸凑近说,我好想你哩。他还是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挂着浓浓的不满。他告诉她,这几天晚上他都有事。几天的思念,就使她变得这么顺从了。她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高兴地把他放走。
离开秀娥,保瑞如释重负。黄定国正在广场等他。虽然他对黄的行当有些反感,对金钱却不反感。他对那些甘愿上钩的男人女人,同样有些反感。在这个古老国度的文化传统中,似乎有着根深蒂固的迷信情结。这个情结,可能是全世界最严重的。她们总是愿意相信一些完全是荒谬的东西,从过去到现在都这样。她们还特别喜欢跟随潮流,在随潮方面的凝聚力特别强大,看见某人有相反的见解就会群起反感,有时都恨不得剥了人家的皮。共性,是她们追求的最高境界;个性,是她们最看不起的东西。一切仿佛是基因的麻烦。他还在遛达。黄定国还没来。
马路边上,有人从车上往店里卸货。他走过去。
“要帮忙吗?”他问人家。
车斗上的两个壮汉,在瞧他。他们满头是汗。
“干下来,给十块钱,半途走掉,一分没有。”人家说。
“十块太少,再加五块。”他说。
“行,但要快。车很快就得走。”
人家给他的背上放了一袋。感觉很沉。人家又放了一袋。他的身子,晃了晃。在店里,才得知,袋子里是青盐。这时,他看见另一个扛包的身上压了三袋。这次,人家也给他压了三袋。往进背时,他的腿软了一下。他的心,比腿更松软了,自己绝对背不了三次。突然听见一声响。接着,就看见,另一个扛包的倒在了地上,身上压着三袋子东西。他咬咬牙,挺着,没倒下。
倒了的汉子坐在一边,土灰色的脸上是一副苦笑。这是认输的表示。那十几袋算是白干了。保瑞这次让人家少放一袋。人家就少放一袋。以后每次都是两袋。车里的货,还很多。
“太慢了。”司机这时说。
“先卸下来,让司机走。”保瑞说。
“放到地上,就上不了肩了。”人家说。
“那就快背。”司机说。
“那就一次三袋。”人家说。
“行,就三袋。”保瑞说。
保瑞的肩上,又压上了三袋。鞋上出了麻烦,人一下就摔倒了,头撞在了大台称上。三袋东西,重重地压在身上。几个人跑过来,把他扶起来。人家刚一松手,他的腿一软,就坐下去。
“都是松包嘛,这哪成哩。”司机说。
“哪快往地上放。”有人说。
于是,车上的两个人,开始往地上推。
保瑞坐在地上,见两个人在车上推一袋,便有了冷笑。他想站起来。终于,他站起来了,虽然走路的样子有些飘。他大口地吸着空气,身上的感觉好了一些。
“我两袋两袋背,你们继续往下推。”他对人家说。
“这倒是个办法。那你就背。”
他就又开始背。背到店门口,脚下又有了麻烦,头重重地撞在铁门框上。盐袋子也烂了,东西撒出来。他跪在那里,一阵虚脱感袭来,浑身直冒冷汗。两个人赶紧把他扶起来。接着,他又坐下去。人家都朝他笑。没人再理他了,就让他那么坐着。
“你不行。”一个人对他说。
他朝人家苦笑一下。他想起来,那个走掉的汉子,就是这么苦笑了一下。他有些奇怪,东西搞破了,人家也没让他赔。
汽车走了,店主不打算在今天往店里抬了,店门也关了。他依然坐在那里,一直就那么坐着。
后来,他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身子还是飘得厉害,就跟走在云里似的,人一摇一摇,终于,又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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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瑞坐在塑像下面休息。一个人从后面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原来是翻译家。翻译家问保瑞想不想给茶廊当野马,也就是给小姐们当保镖,晚上九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每天挣十块钱。保瑞想了想,说,不干。翻译家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保瑞跟他交谈起来。翻译家叫金志国。翻译家说,想给茶廊入百分之三十的股,茶廊眼下很挣钱。
“你长得这么体面,站大脚杠大包实在可惜了……以后遇见有钱人,不妨介绍过来,回扣不会少。”金志国说。
保瑞猜测,此人八成知道他在算命摊前当托儿。他便亲热地说,不知道你的茶廊在哪儿?金志国说,一会儿过去坐坐。
保瑞给一个曾经将自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宝物无偿捐出去,而今一贫如洗的女疯子两块钱。这立刻赢得金志国的好感。金志国掏出一张十元钞票,给了女疯子。她照例又叫了一声爸爸。金志国很郑重地,请保瑞去艺术茶廊小坐。
茶廊距火车站还不到一华里,主厅的四壁都是字画,一些地方还摆着假古董。最初的感觉,虽然缺少文化底蕴,还赶不上侯家堡一些人家,但还算个文雅之处。只是姑娘们的目光,全都鬼鬼祟祟。电话响了。金志国过去拿起来,说,我这就过去。放下电话,他对保瑞说,你先跟姑娘们聊天,我很快就回来。
一个姑娘请保瑞进包厢坐。保瑞刚一坐下,姑娘就挤坐在他的身旁。她们均显得很大方,不象春花那些农村姑娘。电话又响了。一个姑娘听完,过来掀开帘子,对保瑞说,要你去背一个醉汉过来。说罢,给了他十块钱。保瑞旁边的姑娘,不高兴了。
“可他是新来的野马,又不是你的客人。”
“哦,我不知道啊。”保瑞身边的姑娘赶忙站起来。
保瑞一怔。好几个姑娘站在大厅,盯着保瑞。一个姑娘嘲笑姓吴的姑娘,说她财迷心窍。大家嬉笑着,不时瞅着保瑞。
保瑞跟着姓方的姑娘走了两百米,进到一家酒楼。
第27章 现实是政客的;历史是艺术家的
在一个包间里,姑娘指着一个喝醉的家伙说,就是这位先生。这人身材矮小,五十来岁,此刻神智都不清楚了,身上全是污物,地上吐了一堆。但一看见姑娘,他的眼睛立刻就有了光泽。
“小方……惭愧,看……我成了这样……”醉汉说。
“不要紧,把你背过去吧。”她说。
“你先把他的上衣剥掉。”保瑞站着没动。
“咦——”醉汉的嘴里发出这么一声,用手指着保瑞。他取出一摞钱来。“我有钱……我给你一百?”见年轻人盯着他手里的钱,他便微笑了。可接下来,年轻人又把头扭开了。
“我重新找个人来?”她说。
“不,我就要他背。”醉汉说。
“帮帮我吧?” 她过来,拽保瑞的衣服,恳求说。
“老实说,今晚你能从他身上得多少钱?” 保瑞说。
“五百,或者八百,就看他高兴不高兴了。”
“那我也要八百。不行吗?那我走啦。”
她赶紧过去,对醉汉说着什么。
“啊,好有气魄……从来没有人敢跟我这样。我喜欢他,我高兴他这样……我活腻烦啦。”醉汉于是数了八张钞票,递给保瑞。保瑞接了钱,就要背人。醉汉说,慢,还是把衣服脱了?保瑞说,你付过钱了。保瑞立刻把醉汉背起来,出了酒楼。
“兄弟,我不该拿几百块臭……钱来欺负你。”醉汉说。
“你后悔啦?”保瑞说。
“你是条汉子,你就当我的保镖吧。”
“我只认得八百块钱,永远不会再理睬你这个人。”
醉汉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飘过来。保瑞不知道,这家伙吃了些什么。他真想把这人扔进下水沟。
“啊,终于到啦。”小方高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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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娥在保瑞的抽屉里乱翻。一张纸片上记的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对命运的反抗欲,是一切伟人所共有的品格。
这是他的感想。某一天,保瑞在房东老太太送给他的一摞废纸中,随便抽出来几页。从厕所出来,他怀着兴致,翻找这几页纸所属的那本书。他找到了。书的封面不见了,扉页上印着“忏悔录”,以及“卢梭著”等字样。他知道卢梭,也听说过这是一部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