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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这头埋头撮垃圾的何老太婆抬头见周志达急急地走来,慌忙立直腰毕恭毕敬地说:“周公安员早”。
平时周志达见到四类分子总是装没听到。在极左思维左右人们行为的时代,专政人员的立场坚定往往就表现在对四类分子的一切都铁面无情。可今儿个周志达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噢,有点事,起早赶过来知会一下。”话一出口,周志达就感觉到自己失态,想说什么掩饰一下,又一时语塞,正欲抬腿走人,迷宫般的巷子里冷不丁驶出个马车,挡着他的去路。
马车在周志达面前停住,这是每天停车的地方。那赶车人停好车就围着马车使劲地摇着铃铛“当浪、当浪、当浪……”。
随着铃声家家户户争先恐后地端出撮簸来。
紧接着又一驮着木罐子的板车停到这,那拖车人“嚯”一声哨响,立刻家家户户又拎出马桶来。
就一会儿功夫,本来静悄悄的巷子就被这两个车主人号召得热火朝天。
何老太婆端起一水果篓子的垃圾吃力地往车厢板上口够,就是够不上。
神情还有点恍惚的周志达,此时性本善占了上峰,本能地伸出了手。
“这一早就来帮忙了?”唐主任倒了垃圾正好看到这一幕。
周志达拍着身上的灰说:“不是特为帮忙,我这是路过。”
“周公安员不是我夸你,你整天忙了这又要忙那,这会儿一大早又帮我们搞卫生。你这样没日没夜的忙准要累坏身子的。像你这样好的公安人员不多,你就像那电影《今天我休息》里那个叫……”
“马天明”守传呼电话的马大妈,街坊称传呼马的提了一句。
“对,马天明,你就像。”接着唐主任哈哈一阵大笑,
为什么笑?这好笑吗?身体累坏?心虚的周志达捉摸起来。唐主任是个粗人,但有时也会粗中有细。都怪那该死的何老太婆打的岔,要不早走掉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忙连说:“我哪能跟他比。”
唐主任看到许多街坊在就清了清嗓子正格地嚷道:“大家伙都看到了,周公安员都来帮我们搞卫生了,光靠四类分子搞不行,我们大家一是要积极参加,二是要爱惜。你们瞧瞧那个落地人还能蹲吗?”唐主任指的墙旮旯,尿迹斑斑,臭气熏天。“画了王八,写了断子绝孙都没用,明儿我派人来抓,抓着了就把它阉了,看他还拿什么尿?”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
唐主任接下来说的就是套路了。什么抓了阶级斗争,不要忘了环境卫生。搞了环境卫生,不要忘了阶级斗争。什么环境卫生很重要,蚊蝇老鼠吓得跑,院院落落开鲜花,朵朵鲜花向太阳……唐主任很敬业,宣传群众、发动群众,她经常见缝插针。
七、丢卒
收拾好扫帚、撮簸、水果篓子,何老太婆喜滋滋地凑到何静安跟前:“今天周公安员跟我打招呼了,他还帮我倒了垃圾。”
何静安软耷在滕椅上,身上热气直冒,才六月他已赤膊。胸前两块赘肉表明他曾经胖过。他歇了会儿拿起旁边写字桌上的烟和烟嘴,一边接着一边问:“你看到周公安员从哪家走出来的?”
“我没看到。难道是从我们院子?”何老太婆依着何静安的神色在猜。
“就是从我们院出来的。”
何老太婆的小眼睛明显大了一圈:“他一早来我们院里做什么?”
“你肯定人家是一早来的?”
“那昨晚就来了?”
何静安向烟缸磕了下烟灰,两眼眯着什么也没说。
“乖乖!在我们院里呆了一夜我都不晓得。”何老太婆想了下,断定道:“监视,准是监视我们。”
“你昨晚干什么的?”
“我没干什么。起夜的时候我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我以为是野猫。”
“昨晚你向台湾发报了?”
“哎呀,人家在正经说事,你还有兴趣开玩笑。”何老太婆又正色道:“你这玩笑可不能开,要是门外有人听到,还真以为我有发报机了。”
“那你说我们有什么要监视的?”
“上次我不是说了吗?庄墩总说我们家有金银财宝,唐主任又说我们家没抄干净,这事他们肯定不会完的,你看这不就来了吗。我算得还真准,你还说我不懂了。”何老太婆埋怨起老头子。
周志达为什么这一早会出现在这院里,何静安与何老太婆的判断根本不是一回事,但他就是不说出来。有点城府的人都这样没把握的事不说,就是有把握没必要说也不会说。再者,能让老伴不晓得的事尽量不让晓得,这是他几十年夫妻得出的经验。老伴没什么能耐,知道一点事好烦,叨唠没完,不仅添堵,有时还坏事。馨馨在台湾,他只告诉老伴馨馨还活着,第二天就有人来问馨馨在国外干什么。现在海外关系的帽子就是老伴瞎说招来的。为了安慰老伴,何静安慢悠悠地说道:“抄就让他们抄去,家已经翻焦了,你还有什么宝贝担心抄去。就是有也不值得为体外之物担心。穷富不过三代,风水轮着转的。”
“嘿,你说的倒轻巧,抄家的那架式不吓人?我可是吓得半死。”停了一会儿何老太婆又说:“你以为我还看重那些个东西。馨馨不在身边,留着也没用。”说到这何老太婆眼睛已经湿润,她用手帕擦了下眼睛,用更低但有力的声音说:“这房子里肯定藏着东西。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天花板上一大堆金银珠宝,还有老祖宗留下的许多书,那些书叫什么名字……怪道昨晚做梦呢?原来老太太担心被他们拿去……”
何静安不愿意听老伴瞎说,逗乐道:“那我上天花板找找?找着了,给他们送去,省得他们来抄,也省得你烦心。”
“嗳,这是个法子,我也这样想过,就是你这身子骨哪上得去啊?”
“呵……”何静安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呀?你不能上,我请个人呗。”
“你不要惹事好不好。”何静安这时感觉到老伴是认真的,而且已经考虑多时。夫妻俩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不想因为自己给老伴添不愉快,又改口说:“既使请人,这年头谁愿帮我们喏?”
“兵兵,我就准备请他”。
何静安被老伴早已想好的人选怔了一下,想想一时也不便说什么就岔道:“今儿个还是炒菜花啊?”
“我知道你想吃毛豆。等毛豆上市了,我天天买,让你吃个够”。
八、磨志
早晨,乔永清看见兵兵妈在大衣橱前梳理,火冒冒地说:“别照镜子,好人也会照坏的,再照我就把镜子砸了。”因哈哈镜被当作罪状后,乔永清看到镜子就反感。
兵兵妈停下来,看着乔永清。
乔永清精瘦,像根竹竿。手里提着上班用的人造革包,背对着她坐在写字台前。
兵兵妈并没有对着干,走到写字台前抽开抽屉拿出一包开了口的飞马牌香烟递给乔永清。
乔永清问:“只有飞马?”
“里面我按供应计划配好的,十四支飞马、三支南京、一支前门。都抽好的,上哪儿买呢?”
乔永清抽出几根香烟看了下塞进手提包里,这才骑上自行车上班去。
晚上,在堂屋的吃饭桌上,兵兵埋头划饭,桌上的红烧肉兵兵看了看没动,妈妈说:“兵兵不喜欢吃肉啦?”
“你不是说爸爸劳神,让爸爸多吃吗?”
这时乔永清连续拣了两块给兵兵,还要拣时被妻子拦住。
乔永清说:“谁家的孩子不喜欢吃肉。像他这么大我就跟部队吃饭了。有肉的时候,大家伙都是抢着吃。”
这时何静安夫妻俩路过堂屋,乔永清停了下来。
兵兵妈招呼道:“阿吃过了?”
何静安夫妻俩又点头又说:“吃过了。”
待何静安夫妻进了房间。
兵兵问:“妈妈,你问他们吃过没有,什么意思啊?”
“邻居间互相关心吗。”
“要是他们没吃过,你请他们,这点红烧肉我们家还不够吃了。”
“好啦,别说了,饭还堵不住嘴。”兵兵妈是个贤妻,她的心情是随着丈夫心情好坏而定。自从揪斗后,乔永清从没说过让人能听得下去的话,总是发火冲人。她不想在饭桌上给丈夫添烦。
没想到乔永清却说:“孩子有惑是一定要解的。”点燃了香烟又说道:“‘阿吃过了’是句问候语,它大概起源于六十年代初,自然灾害加上后来的修正主义封锁,人民生活十分困难,填饱肚子成为人们每天要设法解决的生存大事。熟人见面当然首先关心对方的生存,所以就有了‘阿吃过了’问候语。听到对方回答吃过了,心就安了。一般情况就是没吃过,为让对方安心也不说。彼此知道说了顶多探讨一下解决问题的办法,绝没有请吃饭的意思。听起来这句话是俗了些,但在那环境中,人的死活都不保,雅从何谈起?所以推敲起来这句话在当时就是最雅的。”
兵兵两眼眨吧看着爸爸。
乔永清深吸了口烟,慢慢地吐着端详了一会堂屋正中上方墙上的毛主席像说:“毛主席肯定知道我们吃肉困难了,他老人家会想方设法解决的。共产党再大的困难都战胜了,这小小的吃肉问题还解决不了吗?相信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兵兵妈晚饭时一块肉没吃,此时听到这番话比吃肉还快活。乔永清已经好长时间没这么说话了,尽管她还不知道乔永清变回来的原因。后来乔永清说:“明天要去五七干校,要她准备铺盖。”她猜到了原因:干校肯定比停职检查好。
灯下,乔永清在挥笔疾书,兵兵妈睁着惺忪的眼睛问:“你明天不去干校了,这么晚还不睡?”
“检查写得太多了,自己都想不起来,摘录个提纲带着去。”
乔永清继续写着,一会儿,他下意识地摸起烟盒,发现已无烟。他拉开放烟的抽屉,看了会儿里面放着的香烟又关上。然后把烟缸里的烟头全部撕开,用报纸裹着抽了起来。
兵兵睡的房间就是堂屋后面的原来何静安家的仓库。房间虽小,但有阁楼,兵兵十分喜欢它。妈妈在房间里铺了张小床,兵兵从来没睡过,他把铺垫搬到了阁楼上。
在兵兵心中爸爸是个做学问的好人,可现在他糊涂了,好人还会被打倒?庄墩这人真来斯(俗语:有能力),说一不二,要打谁就打谁,要谁搬家谁就搬家,庄墩是好人?不像,他太凶了。何静安慈眉善目,每天把巷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说话总是和声细语的,行为总是有规有距,何静安是好人?不对,他是人人都恨的四类分子。学校里的是非判断在社会上却不是那回事。唉,大人的事真像天书,越看越不明白。
天异常的黑,何老太婆认为如果开着灯,既使拉上窗帘,也保不准外面的人看不到房间的动静,所以她没有开灯,她在厢房里,撩起窗帘的一角,朝院里窥视了一会,认定都睡了。她打开连墙的大立橱的门,移开背板,拽出一架木梯,然后爬上去,移开顶板,钻进了天花板。
天花板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何老太婆摸索着划了几根火柴,才点亮油灯。那火苗实在可怜,仅山墙上那扇气窗吹来的一丝微风,它也摇晃。这天花板上没有房间的隔板,要是没有纵横交错的桁梁,就像个篮球场。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走人的,只有一间房间大小,还有一条可以到达堂屋后仓库顶上的小道铺着地板,设有护栏。为什么要建这密室?何老太婆不晓得,她还是在老婆婆去世后,整理大立橱才发现梯子和密室的,才明白老太太的话指的是什么……
也就是这一发现,从此何老太婆就得了心病。这不她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捣腾。
躺在阁楼上的兵兵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一串“笃笃”的声音,他紧张地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天花板。看着看着,他发现在他头顶上的天花板有点异样。所有的天花板条的接缝都是错开的,唯独这处条缝和断头缝形成一个不易觉察的方块。
他好奇地搬来凳子,站在凳上用力向上推了推,那方块有点动,他使劲一推,那方块向一边掀开,原来这方块是天花板洞口的门板。兵兵探进头看去,里面黑洞洞的,他有点害怕,正欲缩回,见远处有一束光亮,他定睛一看,有个黑影在晃动。轮廓像何老太婆,步履却不像。突然那黑影朝着他这边停住,兵兵慌忙缩回身盖上洞口。
“兵兵你哄东倒西的干什么?”传来妈妈的声音。
“没干什么。”兵兵躺下来,看着那方洞,更睡不觉了。那束光亮虽然摇晃,但已足够让他判断那黑影就是何老太婆。一闭上眼睛过去大人讲的所有的可恶的地主婆、资本家太太的形象就会出现,个个都朝他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手。他不敢闭眼睛,一夜几乎没睡。
九、动心
第二天早上,照例何老太婆每天上午帮老伴撮好垃圾,再去公园锻炼身体,顺便买菜回来,早饭都在近九点钟才吃。今儿却不,八点钟不到就捧着饭碗站在院门口,瞧见兵兵出门,一个劲地朝他笑,笑得兵兵汗毛孔直竖。
兵兵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何老太婆说:“兵兵,等你多盏有空,到我房间来,试试新衣服。”
兵兵不敢搭理,撒腿跑开。
中午兵兵放学回来,何静安吃力地捧着一盆花进堂屋,他只好放慢脚步跟在后面。
何静安到了房门口却没有进去,他依着门框,慢慢地滑坐到地板上,手中的花盆却一点土没洒出。
兵兵问:“何爷爷你怎么啦?”
何静安呵呵地笑道:“刚才不知怎么搞的,腿一下子没了劲。”
兵兵要扶何静安起来,何静安却说:“你不要拉我的膀子,你先把花盆接过去。”
兵兵端开花盆,仍不能扶起何静安,就往厨房跑去。
厨房里兵兵妈和何老太婆正各自忙着做午饭。
何老太婆说:“衣服已经做好了,歇会儿叫兵兵到我房里试一下。”
兵兵妈:“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没得事,我天生闲着。还有什么要做的,尽管拿来。”
兵兵跑来说:“何爷爷的腿突然没劲,坐在地上了。”
何老太婆大惊。
三人赶过来,何静安已坐到滕椅上。
何老太婆松了口气,她一面把花盆由地板上端到写字桌上一面说:“叫你不要端花盆你就不听。”
“照你说的,我连地都不能扫啦。”
“唉,真拿你没办法。”
何老太婆、兵兵妈走后,兵兵问:“何爷爷,这是盆什么花啊?”
“兰花。”
“我以为是草了。”
“呵……”何静安笑后说:“你可别小看了它,它可是我家最值钱的。”
兵兵说:“你肯定把金条埋在里面了。”
“呵……”何静安又笑起来:“小鬼,你真会想,金条哪能栽活花?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你说一个人家的传家宝值不值钱啊?”
“真不晓得花还能当传家宝。”
“你还不晓得,这花与旁的花不同。它原是山中洁物,喜欢宁静,从不争奇斗艳。就是香,它也不愿让人们晓得是它飘来的。”
“哟,这花来斯。人就喜欢好强争胜、斗来斗去的,要是像这花就好了。”自从爸爸挨斗后,路上有游街的、揪斗的兵兵都不去看了。
“你看那。”
兵兵顺着何静安的手指看到墙壁上图钉钉着半幅报纸,上有七个毛笔行书大字:幸得不锄暗浮香。
“是你写的啊?”
“写得怎么样?”
“好。”
“是字好还是内容好?”
“内容我看不懂。”
何静安正欲解释,兵兵妈过来说:“兵兵,何奶奶叫你去一下。”
何静安很不情愿就这么关闭刚刚活动开的教师喉咙,说道:“这老太婆能有什么事,先听我说完。”
兵兵妈就对何静安说:“叫去试衣服,看合身不合身。”
“噢,那就赶快去吧。”何静安只好抿起嘴,使劲咽着唾液。
兵兵妈领兵兵到了何老太婆的房间,何老太婆帮兵兵穿上她刚做好的解放装。穿的过程中兵兵妈一直在夸何老太婆手艺不赖。待扣好钮扣,兵兵的肚子却挺了出来,往后拽了下,前面瘪了后面又挺了起来。何老太婆笑了,说:“是下摆大了。来,你脱下来,马上就能改好。”
兵兵妈说:“也不等着穿,不急。”
何老太婆说干就干,拿出刀片,叫兵兵拽住角就拆,并对兵兵妈说:“你忙你的吧,我这一会儿就好。”待兵兵妈走后,何老太婆低声说:“昨晚我在天花板上看到你的。”
打进何老太婆的房间,兵兵的心就一直在打鼓,他没想到何老太婆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昨晚的神秘、恐怖,经这么一说就全没了。兵兵的心静了下来,问道:“何奶奶,你上天花板干嘛?”他没想到这简单的一问,却把何老太婆的泪水引得哗哗地流。
这些年来何老太婆心中的辛酸水已有一水库,她能向谁倾诉?眼前虽然是个孩子,但他知道天花板的事,而天花板正是她心酸的根源。
何静安在家里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现在每天在外扫地,回到家里扫帚倒了还是不扶的,就晓得追求她弄不明白的兰花世界,这个家其实一直由她操持着。老太太临死留下的话,何静安总不当事,却深深地扎在她的心窝里。
自从她发现了密室山墙上的壁橱里藏着一大堆老货,有金条、银元、大头、瓷器、字画……她搬到了厢房睡。
她不敢告诉何静安,因为何静安抗美援朝捐献前进房子的时候,她想拦也没能拦住。打何静安患病后,她更看重这秘密,因为这是她将来的唯一的生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