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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红了脸,窘道:“那你怎么会做这样多的事?”
“我一个人在美国上学又工作了七年,总不能让个佣人成天伺候我吧。”我用毛巾擦着手里的碗。
“那你也可以教我呀。”她嘟嘴道。
我笑道:“你以后在宫里用不着的。”
她垂了眼帘,静默一会儿,又抬眼幽幽地看着我:“新月说,在她家里,都是她妈妈做饭,她爸爸洗碗。”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温言道:“普通人家,虽然请不起佣人,但平凡琐碎的家事,大家一起做来,自有相依相偎的真切亲情在其中。这一点,富有阶层的人家反而不容易体会到。”
她听了半晌不作声,轻轻从凳子上下来,转身走到客厅里的落地长窗前站着。
我跟出去,站在她身后。
我们脚下是华灯如水,雍容繁盛的长安,而头顶是明暗远近,交错如织的满天辰星。
她转过身看着我,星辉下,已是泪流满面:“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那里。”
我揽了她在怀里,拭着她颊上的泪:“云深,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事是想做的,而同样有很多事是该做的。你渐渐长大了,就要学会把它们区分开来。在布鲁塞尔,有你大部分的亲人,他们都是和你最亲密的血亲,尤其是你的爷爷奶奶。你父亲是他们最钟爱的孩子,而他的离世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你是看到的。现在在感情上,你是对你爷爷奶奶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你爷爷中风在床,你奶奶要担心他,还要操持整个家族。他们都是老人了,需要你留在身边,陪伴慰籍他们,替他们分忧。”
“那我就半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半年回北京跟你和玮奶奶住一起。”她红着眼睛说。
我抚着她的头叹了一声:“云深,别孩子气。你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 … 比利时唯一的公主。这就注定你身上有比平民女孩子更重要和不能推卸的职责要承担。目前比利时民众对你家族的过分挥霍已经相当不满,甚至已经传出了要废除君主立宪的提案。但国民喜欢你,对你充满了好奇,你的家族需要你的努力去赢得民众的好感,帮他们度过危机。”
她直直地看着我,眼里的哀伤深重得让我心碎:“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因为这是他们从小就教我的,而且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的。但是除了这些,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我想要的呢?我只是想……,只是想……”她已泣不成声。
我把她紧搂在胸前,让她的哭声将我撕成一片一片。
有一刻,我几乎要告诉她,留下吧,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但理智和现实却让我只能将齿关闭得紧紧,紧到发疼。
她哭了许久,终于累了,让我抱回她的卧室,洗漱之后,沉沉睡了。
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辗转无眠。
她想要什么呢?没有繁文缛节的生活吗?
她在北京生活了四年,我明白她喜欢这种远离宫廷的无拘无束。那种她与她父母,玮姨,和我之间的真切温暖的亲情,在布鲁塞尔是不会再有的了。
虽然当初与Ann…Sophie皇后约定时,我便知道送她回去是必然的事,但却未曾料到她的生命会在瞬间发生如此的巨变,这种转变对她这种年龄来说,太难以承受和把握。而她回去以后所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轻松的环境 - 皇室因为财政和民心的问题已经压力相当大,而云深的叔叔刚继位就开始和自己妻子闹离婚,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她父母去世,祖父半身不遂,祖母虽然疼爱她,但却要忙于应付内政外务,可能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和她在一起。
我要眼睁睁看她回那个冷漠疏离又压力重重的篱笼吗?可我又怎么留得住她?
两个月前离开布鲁塞尔时,Ann…Sophie皇后的明言暗示还历历在耳,更何况我对云深没有丝毫的监护权。
我只能看着她离开,束手无策。
作者有话要说:通知通知,下一章会有重大事件发生,云深要捅窗户纸了。
初吻(靖平)
一声隐隐的轰鸣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我起身撩开窗帘,方才的满天繁星已消失殆尽,急促的雨点箭一般敲击在窗玻璃上,而天际浮动着闪电的白光和滚雷的闷响。
平日在家时,云深最怕雷电,以至于每逢雷雨的夜里都一定要她母亲或玮姨躺在她身边才能入睡。为此,她母亲还笑话她一定是个不孝顺的孩子,怕被雷轰。现在所幸她已经睡着了,但愿不要被雷声吵醒。
我正想着,一声惊喊从隔壁房间里传出。
我急步过去,已顾不上敲门便将云深的房门推开。
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的明灭不定的电光里,我看见云深正抱着一个枕头蜷成一团。
我快速走到她床前,俯身下去,把住她的肩:“云深,不怕,我在这里。”
她将脸从枕头里抬起来,一看是我,双手便放开枕头,攀住了我的脖子,一张小脸紧紧贴上了我的面颊。我触到一脸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而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打开她床前的台灯。
微暗的灯光下,她纸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恐惧地睁着,双唇哆嗦着唤我:“靖平!靖平!”
我忙应她:“我在,我在!你别害怕。舅舅跟你在一起的。”
“你不走好吗?你一直抱着我好吗?求你,求你!”她抓着我胸前的睡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一个炸雷撕裂一般劈下来。云深全身一缩,一声惊叫已要出口,却又被她生生咬在齿间,只紧闭了双眼,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再顾不得许多,把她往胸前一搂。决然道:“好。我陪着你。”
她满脸的紧张顿时松弛下来,急巴巴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床上给我让出一些地方,又把她刚才抱着的枕头推过来让我用。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长到手腕脚踝的睡衣睡裤,还算齐整,便一横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关了灯。
黑暗里,我们并肩躺着。她的身体侧过来靠向我,我便伸手过去环住她,让她将头枕在我肩窝里。
厚重的窗帘隔住了闪电的强光,却隔不住震耳的雷声。每一阵雷鸣,她的身体都会一悸。我干脆也侧过身,面对着她,另一只手环在她腰上,把她整个人纳进我怀里。
她的两只小手放在我胸前,额头贴着我的下颌,温软的呼吸一起一落吹在我的喉结上。她和我向来亲密,但身体上却从未如此贴近。
这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应该的,但我却发现我仿佛中了蛊一样,一旦抱住她的身体便不想再松开。这发现让我惊异和担心。
“靖平,”怀里的小人儿轻声说:“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怕打雷吗?”
我暗自苦笑一下,我要真怕的是雷就好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哄着她:“别乱想了,乖乖睡觉。”
她不睬我的话,继续说:“你会来布鲁塞尔看我的,对吗?”
“对。”
“一个月来一次?”
“那不太可能。两三个月吧。”
“一次能待多久呢?”
我不让她再说了:“大概三四天。云深,待会儿越说越兴奋,你要睡不着了。休息不好,你明天要晕机的。”
她这才安静下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但今晚,睡不着觉的人却是我。我在黑暗里拥着她,闭目默数她的呼吸。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人儿在轻轻地动。我以为她是在梦中翻身,正要睁眼看看她,带着她特有的甘洁体香的呼吸已漫进了我的鼻翼,下一刻,一片温润的柔软带着微颤,轻轻落在了我的唇上。
仿佛今夜所有的雷电都击在了我身上,我僵直地躺着,控制着快要跳出喉咙的心,和随时想启开齿关去回吻她的疯狂。
终于,她的唇离开了我。一切都回复了安静,静得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靖平。”她柔美的声音低低地唤我。
我翻个身,背对着她,佯装沉睡。
片刻后,我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她在我身旁静静躺下。
雷鸣渐渐消隐,急促的雨声像纷乱的鼓点击在我心里,而我身侧,是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落。
云深刚才那样做是为什么?
她,喜欢,或者有可能,爱我?
我的心瞬时疾跳起来,但理智却在脑子里敲鼓一样地喊,这不可能。
这是一个失去至亲的孩子在惊惶无助中对亲情极度渴望时产生的错觉,是一个未涉世事的孩子对爱情朦胧的憧憬和误读。但你却不能糊涂一时,害她一生。
你想把她从丧失双亲的绝望崩溃里拉出来,就满足她对你在情感上的一切需求,可你是否潜意识里也在纵容你自己去享受她对你的依恋,从而误导她?
她才刚刚十六岁,只是一般孩子上高一的年龄,她分得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她没有错,错都在你。这种误导已经对她是一种伤害,可惜你知道得太迟。停止吧,一切都要停止在这里。
可窗外的雨却仿佛一个丧心之人的嚎啕,泼天洒地,不休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我有点心痛云深,有那么两秒钟我想拍靖平,但是又舍不得。唉,这两个小冤家都是偶的心头肉,让他们自己去相互折磨吧 … 好事多磨,嘿嘿。
长相思,摧心肝(靖平)
回到北京家里,玮姨已经吩咐着佣人,为云深收拾好了离开的行装。
今天夜里,我会和她登上飞往布鲁塞尔的皇室专机。等把她送回皇宫以后,我会转道去斯德哥尔摩的瑞典医学院处理一些工作。
在北京家中休整的半天里,我一直待在书房里匆匆浏览不在的这近两个月里医院和公司的营运报告,和瑞典医学院的几个血液研究项目的中期数据记录。我强迫自己的思绪让工作占得满满,以此来压制我任何要将她留下来的疯狂念头。
云深知道我忙,便乖乖地不来打搅我。玮姨怕她难过,就一直陪着她。她并没有带走她心爱的宠物鹅茅真,说是留给我做纪念,让我别忘了她。
在我们从北京到布鲁塞尔的越洋飞机上,我坐在办公室里,想要工作一会儿,但根本就是徒劳 – 我的脑子里全是云深的身影。
我起身,踱到隔壁的卧室,在门前停住。
云深在里面睡觉。她今天一上飞机就晕机,我喂她吃了一片晕机宁,她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今晚动身的时候,玮姨悄悄告诉我,云深在家已哭了一天。
我该怎么办?调转机头飞回北京吗?这根本就是梦话。云深,原谅我。我只想让你振作快乐,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云深和我在便衣的护卫下,瞒着媒体和公众,悄悄地回到了布鲁塞尔宫。
比利时的新任君主,云深的叔叔 … Félix二世率领整个皇室,热情地迎接了我们。Ann…Sophie皇后,现在应该称她为,Ann…Sophie皇太后,见云深气色好了很多,精神也挺正常,大舒了一口气。
在当晚为欢迎云深归来和感谢我的家宴上,云深只草草吃了两口,就说太累,回房间休息了。我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去斯德哥尔摩,饭后和大家寒暄了一阵,便回了自己房里。
我刚回房坐下,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我一面整理着明天要带走的行李,一面应着。
一个小小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我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云深?你怎么还不睡?”
她披散着柔缎一样的乌发,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袖蕾丝睡袍,却赤着脚。
我赶紧拉她坐下,找了一双我干净的袜子给她套上。
她双眼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又哭过了。
她任着我摆弄,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过了今夜就再见不到了。
“你会每天去喂茅真吗?”她问。
“当然会,只要我在家。”我保证着。
“你在喂它的时候会想着我吗?”她再问,眼里含了一世的哀伤。
我再看不下去,心疼地搂她到怀里,轻轻抚着她安慰:“我任何时候都会想着你。乖云深,坚强点儿。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抱紧了我,哀哀地求着:“我才到这里一会儿就已经想北京了。我们回家吧,回北京。”
我抱歉地说:“云深,布鲁塞尔才是你的家。你生长在这里,你属于这个宫廷。”
“那你不要走,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她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我叹了一口气:“不行,云深,我还有工作和责任。”
她双手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扬起脸来看着我,美丽哀伤的双瞳中闪着不顾一切的光:“我跟你走吧!随便去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霎那,她方才描述的那幅图景闪现在脑海里,诱得我的心无法抑制地狂跳。那会是罪恶,但那罪恶却无比地诱惑着我。
我咬着牙拒绝:“我不能。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我没这权利。”
“那你娶我吧!”她冲口而出。
我惊得松了手。
她看着我,浑身颤抖着,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怯生生地问:“你爱我吗?”
西安那夜的惊雷急雨又在我耳边响起,轰得我五脏俱裂。这两天来,我用尽全力一直在压制回避的问题,终于避无可避。
她知道她在问什么问题吗?
她知道她在问我要什么吗?
她只是一个刚十六岁的,慌得没了主意的孩子。
她不知道。
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沉着:“云深,你还太小,分不清爱情和亲情。你和我感情很深,但那是亲情。等你大些了,多经历一些事和人,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看着我,一双褐眸中的璀璨光采化作哀绝的空茫。那空茫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器从我心上狠狠划过。
终于,她哭起来:“你就是我想要的全部!我是小,见过的人也不多。可是我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是种让人听了,肝肠寸断的哭泣。
我呢?我明白我的心吗?我爱她吗?
她离我,仅咫尺之遥。只需一伸手,我便可以得到她。我便再没有矛盾,再没有挣扎。
可是,她还没有成年,我怎么能?
在她还没有清晰的爱情概念的时候就占有她,误她一世,我怎么能?
如果她为我错过她生命里那个真正能渡她过重重劫难的人,而害她一生,我怎么能?
她哭得全身打颤,我却第一次硬着心肠,不再像以往那样搂她,吻她,哄她。
我不能再误导了她。她的生命该有一个除了我以外的,新的,更广阔的世界。这才是她该有的,健康正常的成长。
“你爱我吗?”她仍坚持着要答案,但声音却比刚才更小。
我转过身体,背对着她,许久,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我只像长辈一样爱你,再没有更多。”
我不敢转身,因为再看她一眼我就会彻底土崩瓦解,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转身,云深已经不在房里。
我坐到她方才坐过的床前,精疲力竭。
床单上有一片冰凉的濡湿 … 是她的泪。
好了。恭喜你,李靖平。你功德圆满了。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她长大一些后便会懂得。
但是为什么,你心里有一个声音,初始微弱,续而壮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叫嚣。它在喊,不!
为什么,你心上有一把钝刀在割,直痛到你快没法呼吸?
难道初见时,她便在你心里生了根,这么多年来,更是盘根错节入了你每一分血肉。如今把她生生地抽离,你便只能分筋错骨,撕心裂肺?
为什么,你现在又想要不顾一切地把她搂在怀里,永世不再放开?
在她十二岁时,你曾在普渡寺许愿要护她一世平安周全。这大概就是你为这个诺言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那天在西安的城墙上,她念了《长相思》的上半段。而现在,这首诗的下半段却像被人用把刀一字一字刻在我心上,鲜血淋漓,痛彻肺腑: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黑暗里,在带着她泪水的床上,我静坐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窗户纸算是被云深捅破了,但换来的只是靖平的拒绝。
接下来,便是分离的岁月。
时间是会让人淡忘对方,还是会让思念越加强烈?
生命里出现的那些新鲜的面孔是会让自己淡忘了旧爱,还是反而让那人的影子越烙越深?
有时,人的清醒和觉悟就只在一念之间。
第四卷:青鸟(上)
给父母最后的信(云深)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和图坦卡蒙法老坐着聊天吗?他是不是会说,你们在他的陵墓里找到的那张纸莎草纸上写满的无法破译的文字,实际上是他小时候第一次满篇错字的作文?
或者是在和马可波罗一起喝酒,逼着要他承认,他游记里写的,一半都是在吹牛皮?
看,再不用满世界颠簸和风餐露宿的辛苦,你们就可以发现那些你们一直以来都在探求的历史秘密。这样是不是很快乐?
你们要回来的前几天,我在一家店里看到两套深色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