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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经理,跟你实话实说吧,这油井现在就是我的眼珠子,比我的命还主贵。”王辉用食指直挺挺地指着自已的眼镜片。在那青光后面,一双白眼仁骨碌碌地闪了一下,“我在,油井就在!”
“井场二十四小时必须有人,”杨晓涛仍在强调。他说储油罐不能让人随便上去,后半夜还必须给柴油机加水。
“这事就交给我了。”小白爽快地揽下活。
“这车油明早就能装满,随后立刻送炼油厂。”杨晓涛转身对老张讲道。
“杨经理,我老张开车,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老张更痛快。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灰夹克撸到胳肢窝下,露出了两节硬帮帮多毛的黑胳膊。
小牛的脖子在衣领上噌呀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这后生个不高,短脖梗上顶一个圆乎乎的小平头。看人时,毛乎乎的眉毛下一对小黑眼睛一眨一眨,可那既不是忧愁,也不是怨恨,更说不上无耻,也不是傻笨,可就是这么直愣愣地望着你。杨晓涛也望着他,看呀看,终于忍不住笑了。
“杨经理,你上来时能不能捎上几斤猪肉?”这是小牛的要求。
“好,没问题,小牛想吃哨子面了。在采油公司里,今后咱们的伙食应是最棒的。”
大家都笑起来。随后杨晓涛与谢主任一起上了自已的那辆北京吉普。
八
吉普车跟着车队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摇摇晃晃驶往河道。河道两旁悬崖上尽是一层层裸露断裂的页岩,看上去如刀锋似的锋利。这时杨晓涛看见一个女孩背着一堆苞谷杆正横穿土路。他对小李说小心点。
吉普车停下来,女孩艰难地走过去,窸窣作响的苞谷叶几乎擦着汽车保险杠,立刻黄土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她没有穿鞋。望着那小山一样高的苞谷杆,杨晓涛感到惊讶。“这里的人还是烧柴禾?”
“家里富裕点的也有烧煤的,穷的就烧柴禾了。”谢主任又说道,“我们这儿缺烧的,你看路上连牛屎都没有,都捡去烧了。”
汽车一辆辆驶入延河。吉普车挂上二档如船舰一般冲进水中,浪花拍打着钢铁,发出哗哗响声。杨晓涛非常喜欢听这种声音。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感到心情郁闷时,他常常开车在河中就这样地开来开去。他问谢主任,要是延河发洪水,水位能到哪儿?
“看,漫到那儿。”谢主任指指层岩间一条清晰的水线。可以看到水线有三层楼高,上部的岩石如黄土般混浊,而下面则呈现出大水冲过的青灰色。
“这么大的水,那怎么过河?”
“我们这里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大的洪水半天时间也就退了,没事。”谢主任拍拍杨晓涛的肩膀。
最前面的三菱吉普停下来,李主任从徐徐落下的车玻璃后招招手,示意让杨晓涛过去。随后车队又开始移动行进。
在三菱越野车的空间里,杨晓涛闻到了一股皮革清洁剂的味。这味道和柯总在北京办公室里沙发的味一样。在这里他又感到了公司的气氛。柯总与刚才的神态截然不同。他吸着烟,神情严峻地坐在车后。他告诉杨晓涛他马上就要离开高奴,然后连夜过山西,晚上到北京,明天上午十点还要参加公司同德国西门子公司的一场商务谈判。问了几句晚上请客的事,柯总又谈起了杏1井。他认为,每日九吨的产量只是初产,以后排液量、含油量会有变化,过上一两个月,油井稳定下来,才能真正知道是个什么样。“没听刚才地方上的人讲,这儿的油井水大,这口油井水也不会小。”
杨晓涛又一次感到柯总有一种细致的观察力。沉默了一会儿,后者又叹口气,“晓涛,你知道各公司的效益都不行了,现在只有看这些油井能否为咱们杀出一条血路。”
这些苦衷杨晓涛最清楚。“柯总,我明白。我一定会尽心尽责干好这件事,为公司减轻压力。”
“杏2井、杏3井产量出来后立刻给我打电话。”
杨晓涛点点头。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干涸的河道里出现了几只皮包骨头的羊儿。它们在砂砾之间寻找草根,一旦找着便大口大口地啃啮起来,那急勿勿的样儿,恨不得要掘地三尺。可以看到那些羊儿身上都沾满了干燥的黄土。汽车驶近了,羊儿停止了咀嚼,警惕地注视这些钢铁的大家伙。柯总的口气缓和下来,他让杨晓涛在县城租上一套房子,平时就住在县城里,两三天上来看看就行了。他觉得这儿条件太艰苦了。
“柯总要你们在那儿立刻装上电话,随时要和北京保持联系。”李主任插了一句。
“我一定尽快去办。”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排除一切人为的、自然的因素,保证油井正常运转。”说到这儿,柯总问杨晓涛在这方面有什么考虑。
杨晓涛谈了他的想法,每一口油井配两人值班,然后再配一台备用柴油机,以便随时保证抽油机处于工作状态。柯总点点头。
“不能停机。停一天机就意味着一天的损失。要尽最大努力及早将投入的资金收回来。”柯总又说,他估算了一下,这三口油井投资全部收回大约需要两年。
“我看一年就能收回来。”李主任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乐观地说。
柯总没理他,他又嘱咐杨晓涛还要注意安全,人身的安全,油井的安全,千万小心,不能出事。
“柯总,我会注意的。”
“至于这里的其它事情,你就看着办吧。”
柯总说完这些,将茄克拉练朝上拉拉,渐渐闭上眼睛,就像在北京时常见到的那样,他陷入疲惫中,那是一种在巨大经营压力下的自我,困倦与无奈。
康格集团隶属于国家信息产业部,总司本部设在北京二里沟。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那些老牌公司一样,集团大楼是一栋五十年代苏式灰水泥建筑。就见大屋顶的歇山式挑檐啦、一根根的立柱啦、带菱形藻头装饰的窗台啦、宽大的车道台级啦,全是坚固的水泥。只有楼前挂了一层绿油油厚毯子似的紫藤的枝叶才掩饰了那个年代的单调。也如同那些老牌公司,在经济转型的今天,集团虽经重组改制但那种笨拙与衰退还是暴露无遗,效益一下子就滑下来,挡都挡不住。为了扭转这一趋势,公司很想在传统产业之外另寻一些项目开展,此次在高奴采油就是这种观点的实践。然而一开始,董事会上就有人反对,还是柯总力排众议才定下来。虽然没有参加高层决策,这情况杨晓涛一清二楚。
几辆汽车加大油门向河崖上冲去,下方又呈现出了延河蜿蜒的轮廓。杨晓涛忍不住又感慨起来,他还想再谈谈中国革命史。“这就是延河,”他大声对大家说。“打小就听到这名字,真没想到它现在就在咱们井下流过。”
车里的人都没说话。汽车前方又出现了小山似的一堆苞谷杆。那个女孩弯着腰,仍在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这女子走这么快,一会儿就到咱们前面了,”杨晓涛有些惊讶。“那边有座桥?”
“哪来的什么桥啊,淌水过来的。”李主任不以为然。刚才他也见到这个背柴女子了。
“陕北人真能吃苦,这么一个女孩背这么一大捆柴。”
李主任皱皱眉头不满地说了一句:“你这人怎么总爱关心与咱们工作无关的事呢?我们来这儿是采油,今后与此无关的事不要去问。”
如同许多单位里相似的人际矛盾,不知何种原因,此人就是看不惯彼人,怎么都不对。走路的样子不对,说话腔调不对,甚至连咳嗽的声音也不对,任何事情都不对。李主任与杨晓涛的关系就是如此。杨晓涛对此并不在意,可原因也许是对方太在意他了吧,自从要来高奴县这种矛盾愈演愈烈。杨晓涛没说什么。汽车追上了艾京红。杨晓涛扭过脸想看看这位女子。就在这一瞬间,他只看清这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她穿一件粉红碎花小褂和一条旧黑裤子。这姑娘直了直腰,抬起一张忧戚的脸,一双黑眼睛深沉严肃。她也在专注地向车上望。然而一切都遮住了,汽车扬起的巨大黄尘滚过来了,将她团团裹住,一切都淹没在遮天蔽日的黄尘中。汽车一晃而过,这姑娘仍在默默无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着……
(这就是我初来高奴县打油时的情形。又是讲话,又是剪彩,又是放炮,又是鼓掌,又是购置电台,又是筹划新井位。现在看来简直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了。然而慢慢回想,当时,以至到现在,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总萦绕着我,纠缠着我,我想问,在那黄土下面,在那岩层中间,究竟是什么?一种阒无声息的黑暗?一种永恒的温暖?还是一种真正无尽广大的平静?我们给这黄土深处究竟带来了什么?是不是一种搅扰?是不是另一种外来的深深的创伤?)
第二章(上)
干干净净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二章
“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看女人。
天上的星星配对对,人人都有干妹妹。”——陕北民歌
一
从文献上考证,在高奴境内最早活动的人类应是猃狁。《诗经》中对此就有记载:“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出自《采薇》,《小雅》中优美的一篇,述说戍边士兵征战归来时的心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在以后一千年的殷商历史演变中,猃狁又被称为犬戎、西戎,或者一种更为古怪侮辱的叫法——鬼方和荤粥。(从褒似千金一笑,周幽王被杀骊山下,周室东迁洛阳的史实中可以看出他们此时已活动在关中的泾渭流域一带)。而到了齐、楚、燕、韩、赵、魏、秦的战国时期,这个北方古老的民族又被通称为匈奴(此名怎么来的,也是一种侮辱之意?陕西咸阳霍去病墓前的石雕马踏匈奴石雕就形象地表达了这种寓意?——在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这个民族还有一些其它的称谓呢,林胡啦、东胡啦、襜褴啦。襜褴?从字面上理解,应为一群破旧短衫褴褛之辈吧)。为了抵御这个野兽般剽悍的民族,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命公子扶苏、大将蒙恬监修直道。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秦直道南启关中云阳县(今泾阳、淳化一带),北折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北),是一条运输军队、锱重的通衢大道。秦直道在黄土高原的高奴境内就穿行了六十多公里。从现在走向清晰的路迹看,直道并非始终是一条直端端的蛮横大路,有时它也顺势穿行,或呈弯形,或为弧线,然而工程之大,气势之宏伟,令人感叹。今天在高奴化子坪乡杀人崾崄人们观察到的一段当年修凿的垭口,宽度就达五十米。
匈奴骁勇善战,往来如风,行踪飘忽不定,高奴境内狼烟四起,战事代代连绵,从至今遗迹尚存的汉代烽火台就可看出当年烽火连天的情形。四十一处烽燧屹立山峦,隔谷相望,环环紧扣,看上去尤如古代的一条条船只漂浮在黄土大海的波涛浪尖上。
历史故事早已湮没,现在的人们对此已无兴趣(陕北人称秦直道为古道,而烽火台则是一个个“墩儿”,好象那是一个个大土疙瘩),这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已与汉民族融合了,只是从当地的某些姓氏中还可看出昔日的一点痕迹。拓姓、李姓(唐代皇帝的赐姓)、刘姓(建立了大夏国的赫连勃勃,其父刘姓,其子孙也刘姓)的人家可能就是这个民族的后裔。对于历史上那种草木萧萧,大壑苍茫,落日摇曳,牛羊衔尾,具有北漠草原文化特色的场景,最有研究的应属杏子沟的地痞肉龙。这位挖掘了一百多座古墓真正的田野考古学家,以大量的实物证据证明了这一点。只要喝上三两瓦窑堡老白干,来自实践第一线的盗墓贼就会对那些外地来的文物贩子大讲特讲开了(如牲口反刍,嘴里还咕叽咕叽咀嚼着一绺绺的花生白沫子):“那死人骨石上一串串的大珠子,和电影电视上穿皮袍的蒙古人、西藏人身上的,一样一样一样的!”
二
在高奴,人们还有一件引以为自豪,值得一提的宝物,那就是真武洞大佛。这尊佛像为释迦牟尼像,高两丈,螺髻,身披双领袈裟,颈饰项圈璎珞,身躯雄伟,面容慈祥,凿立在距地面一丈五高的一处屋宇般的石龛内。考古专家断定那是陕北最大的石佛像,为隋代之物。然而可惜啊,文化革命中几铁锤就让红卫兵把它的面容毁了,以致现在看去,这尊大佛衣袍损毁,破烂不堪,双掌不知为何向前排出,结果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眉眼不清、巨大丑陋的石料怪胎,一尊在胚胎期就没发育好的左道旁门乱力怪神。尽管现在在飘扬的幡影中,善男信女用大红缎啦黄金绸啦将它包缠围裹,但看到它的人只能产生这么一个念头,不该向它顶礼膜拜吧?
大佛的香火衰败了,可它周围的镇子却随着人口的繁衍增长而一天天扩展。一首民歌这样唱道:“真武洞起身,沿河湾里站,延安府下去(念kě),我去把妹妹看。”
真武洞镇距延安三十九公里,如今是高奴县政府所在地。
延河由西向东汨汨流淌。在这儿水流突然拐了一个弯,又匆匆向南折去,于是就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川道,于是一条简易的砾石公路也从中横穿而过,而山半腰、崖麓下那一孔孔土窑、石窑、简陋的灰砖平房就随着支离破碎的黄土坡漫延而下,这就是最初的县城。然而随着人口的增多,居住空间不够时,这些建筑物又开始向公路两边的河滩地铺开伸展。这样原先的那几条人们居住的起伏沟壑倒成了高奴县城里幽深曲折的胡同、巷子、里弄。当地人管这种地形叫峆崂崂。如果你问路,卖柴油机配件的赵世虎住哪儿?人们会说,住武装部那个峆崂崂里。小学校那个教语文的高彩霞老师住哪儿?住种子公司那个峆崂崂里(说话人蛮热情,可一个个露出一口黑牙齿)。当年的高奴真是陕北一处闭塞贫困的小县,整个县城看上去就像一块破烂皱起的抹布覆盖在黄土高原上。破烂是因为丘陵沟壑破碎,而后一种描述则因在这些丘陵沟壑间还抹了一层褐乎乎、灰蒙蒙的东西,那就是勉强长出来的一块块植被吧。然而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自打有了石油勘探,高奴县就变样了,它变得真像一座小城。首先随着延河岸边又修了一条绕城公路。这条公路就像一张弯弓,而早先的那条砾石路就如同弓上的弦,成了城中街了。这两条路又都浇上了柏油。而城中街的路两旁又铺了一溜溜水泥红方砖,有了人行道。在县城两端,弓弦交接处还设立了交通铁栏杆。铁栏杆被红白油漆刷得醒目,高度只容小车驶进,大卡车、油罐车则被挡在外面。高奴县也开始讲精神文明了。在高县长的指示下,人行道上又种上了一棵棵郁郁苍苍的小柏树。小柏树在县政府的直接呵护下茁壮生长。只可惜一到晚上那后面就成了小摊小贩、流浪汉方便的地方。早上起来只见凝固在一起的东西,五花八门,五颜六色。除了粗鄙,看到的只能使人有以下想法,这个世界真的分三六九了,吃的尽不相同。
在杨晓涛刚来那一阵子,县城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更谈不上出租车,满街跑的只有一种三轮车。乘客坐到用泡沫海绵红格塑料布包好的车架上,一拍后生的后背,那主儿就鼓着瘦骨棱棱的脊梁,使出拉屎的劲,两条腿发疯地蹬起来(在人群里,手还不停地啪啪啪的拍打着闸把,权当车铃使),从东边的汽车站到西边最远的气象站十分钟就到了。车费每人一块。这时坐在这种既轻便又快捷(其实最环保)的交通工具里,乘客就会依次浏览到这座县城里诸多的机关和单位:高奴县医院、高奴县第一中学校、高奴县委县政府(门前有一对蹲坐在须弥座上胸前鬈毛宛如一个个玲珑小灯笼的青石狮子),然后是县供销合作社啦、县文化馆啦(馆藏品主要是剪纸,可给人影响深刻的是一副农民水彩画,一只扎翎的毛乎乎大公鸡夸张为一轮熊熊燃烧的红太阳——作者可能是表现正在发情的或者好斗的大公鸡?——没有束缚,人类的思维该是多么炽烈、丰富、多彩啊)、县百货公司啦、县五金交电公司啦、县税务局啦、县农业银行啦、县工商银行啦,还有粮食局啦、邮电局啦(在偏僻之地还能见到古老的邮政与现代电信合署办公)。这些单位的建筑都是些三四层的小楼,有着方方正正的水泥框架,光洁亮丽的墙壁,有的还贴着漂亮耀眼的白色马赛克。当然建筑物里还不时出现一些卡厅、舞厅,它们都装饰着花哨的霓虹灯、星星灯、彩灯。别看这些灯饰都象蚊子腿一样地纤细,可到了晚上就开始一齐一眨一眨地闪,是招唤,也是诱惑。偶尔包了黑胶皮的一扇门打开,麦克风中小姐走调的歌声还会顺风在街上飘荡,惹得那些路过的后生、汉子心里只痒痒。金帝夜总会就是其中的翘楚,装璜华丽讲究,设备功能齐全,既有能摆下十五张台的卡厅,也有小乐队伴奏的舞池,而且还提供东西名酒、南北大菜。它在高奴级别属五颗星,为一条龙全程服务。杨晓涛的康格公司今晚就是在这儿包着金丝绒壁布、铺着亮桔色台布、摆着黑亮油漆桌椅、放着细瓷碟白玉箸筷子的1号包间里请客。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