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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对年轻人傻傻的样子,他哭了,突然又抹去眼泪:
“我就不信踏踏实实做学问有什么不对。平原,就照这个样子做下去,我不信就永远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十天以后,王老去世了。第二年,小心翼翼服侍了老先生一辈子的岳母也离开人间。学院收走了王老名下的房子,久不往来的采薇的两位兄长搬走了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李平原和王采薇回到自己家里——一套只有四十来平方米的老式住房,相比袁枫家将近一百平方米的新房,真有天壤之别。
当然,一生清贫的王老先生也没有任何存款。老先生夫妇生前,工资足够一家人开销,从不用小两口操心。现在,一切需要自行解决。尽管他们对生活历来要求不高,也还是有相当多的必要开支,譬如孩子的吃喝穿戴,学音乐、学书法的费用等等,何况李平原每年尚需支出数量相当庞大的书报费。至此,他们才明白人生于学问之外,实在还有很多很多的需求。
李平原把自己著作中的几个段落拆开,变成几篇论文,发表在指定的刊物上,拿到了副教授职称。他本想继续按照岳父的要求做学问,但生活却向他提出一连串不容回避的难题:第一,儿子马上就要考中学了,如果在附中读,教育质量很成问题。如果像袁枫和来复的孩子一样,到市属中学去读,必须交纳一万元“建校费”。本想罢了,平原自己就是农村出来的,觉得学校也未必十分重要,可一向听话的儿子小韧却不依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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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力》第2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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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薇薇、李高扬都上一中,我们说好了一起上的,我的功课比他们都好,我为什么不能上?爸爸妈妈,我以后不吃早饭,永远不吃,我也不要新衣服,永远不要,我一定年年考第一,将来上北大,行吗?”
首先撑不住的是王采薇,她立刻抱住儿子哭了:
“咱上,咱一定上!妈妈借钱也要让你上!你不能不吃饭,你还要长大呢!”
第二件事情是李平原的父亲突然去世。独身的母亲无依无靠,想到儿子家安度晚年。这是李平原和王采薇都不能拒绝的正当要求。但是房子实在太小了。仅有的两居室,一间放满了书,李平原差不多就是睡在书堆上;另一间现在是王采薇带着儿子住。母亲来了,睡在哪里?由于副高职称评得晚,李平原没赶上袁枫他们那种福利分房的机会,要新房,除了按职务、职称打分,还必须交八万元现金。李平原就是现在每学期上五百节课,一年也就挣万把块钱,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八万?就怕到那时候,老母亲不一定还在人世……
第三,就是李平原的书。虽然李平原再也不愿提起,可那毕竟是翁婿两代的心血,王采薇绝不能看着它被埋没,可是,这也要钱哪!
情急之中,王采薇将难处哭诉给任琳琳,任琳琳又告诉了袁枫。袁枫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抓起电话对王采薇说:
“叫平原脱产进修一年,写上几篇重量级文章,一般情况下导师都可以帮助发表。运气好了,导师连著作也会推荐。要是评上正教授,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教授住房享受优惠价,每年的特殊津贴就有一万五,再加上每篇论文发表在国家重点期刊上的奖励,又是五千,你和平原算算这个账!”
王采薇试探性地将袁枫的话转告李平原。李平原从书堆里抬起头,摘了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细细地打量着妻子:
“谁叫你对他说的?谁叫他给我出主意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觉得我不如他了?是不是?早说呀!”
王采薇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半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天以后,走投无路的李平原还是决定采纳袁枫的建议。他在留校十五年后第一次踏进人事处师资科的门槛,提出进修的要求。一个跷着二郎腿在电脑上打扑克的小姑娘心不在焉地说:
“访学啊,还是进修啊?系里批了没有?”
听着没有动静,她才抬起头来,看见李平原黑着脸,又跟上一句:
“你这人怎么不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哪系的?”
李平原一甩手出了门,将师资科的门撞得山响。转回头来,他去找系里,乔大海听完他的要求,笑嘻嘻地看了他很久,才冒出一句:
“李老师,你应当知道的,进修、访学经费很紧哪,系里一年才有三个指标,今年的、明年的,都预定过了,不好办哪!”
还是王采薇悄悄找了袁枫,由袁枫出面,办好一切。李平原心知肚明,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装糊涂。现在,眼看着自己用男子汉的尊严换来的访学机会失落了,他怎么能不急?
今天上午,王采薇决定去求乔大海。她不好意思再麻烦袁枫。虽然她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很可能讨个没趣,可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平原自己跟自己怄气。当然,她最后的努力也失败了。乔大海没有给她一点回旋的余地。
“小王哪,什么是大局?学院的教学是最大的大局!你总不能看着学生进来没人上课吧?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评职称就不顾学院的教学任务吧?话说回来,评职称还有教学这一条呢,不服从安排系里是不会通过的!”
乔大海一边说一边走,停了停,又回过头来:
“对了,你肯定还要找你的老同学,你告诉他,他也要顾全大局的!等明年吧,明年系里优先考虑李老师!有袁主任这么大面子,还说什么?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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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力》第3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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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宾馆陪几个客人吃过晚饭,袁枫来到李平原家。李平原出去散步了,正在洗碗的王采薇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把他迎进门。袁枫一提早上的事儿,王采薇眼圈儿就红了,嘴上却一个劲儿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明年去是一样的。
“明年?明年又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呢!我再去找他!”
“别,袁枫,千万别。找也没用,乔主任说了,都得顾大局,你也一样。”
王采薇擦擦手,解下围裙,陪着袁枫坐下。
袁枫想起上午开会的情景,也觉得有些为难。李平原迟迟不回来,袁枫和王采薇对坐了半个小时的光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袁枫说不清为什么,只要单独和王采薇在一起,心里总是有点儿慌,眼睛不敢和王采薇对视。王采薇也似乎有些不自在,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揉搓着。灯光下,袁枫打量着这间书房,房间并不是十分窄小,但书太多了,满满一面墙的书架已经容纳不下,又把对面一面墙挤满,从地上一直摞起来,直摞到一人多高。除了书,房间里还有一床一桌,床和桌的大小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般人家里比较大的床在这里十分的窄小,窄小得刚刚能躺下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人,若是三围稍大一点儿,翻个身都可能出问题。而床边的书桌却宽大得令人咋舌,袁枫一眼就认出那是王老练书法时曾经用过的,只不过当年的绿呢台布现在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袁枫记忆中那些品格甚高的文房四宝也踪影全无,替代它们的是一堆堆沉重的书刊、卡片和手稿,只是在旁边一个角落里,增加了一台计算机。
看着袁枫的眼神,王采薇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家太乱了。我和琳琳不能比,她是真能干。”
袁枫想看看李平原摊在桌上的书,刚伸出手,王采薇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叫了一声:
“别动!”
吓得袁枫一愣。
王采薇难为情地笑了:“平原不许任何人动他的东西,要不然他就发火。他的火气可大了。你别生气,我都让他骂得有点儿神经质了。”
袁枫惊讶地望着王采薇。眼前的女人眼角眉梢处处是愁苦的印记,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儿当年的才女风貌?
沉默了一会儿,袁枫指着电脑,没话找话地说:
“平原真是可以,科研教学搞得那么好,还学会用电脑了。”
王采薇却苦笑着回答:
“什么呀,他根本不会用。写了稿子还得我替他打。”
袁枫惊讶地问:
“那几十万字都是你打的?”
“是啊。总不能送出去,太贵了。我拿他没办法,他就是不肯学,说是找不到感觉,浪费时间。不过这样也好,我再看一遍,还能提点儿意见。”
王采薇说着,神情渐渐自然起来,随手打开电脑,熟练地找到标着“老子研究”字样的文档。袁枫不经意间瞥见了另一个“河州古代妇女文学研究”的文件,好奇地问:
“平原还研究妇女文学?”
王采薇脸一红,微微透出些羞涩,冲着袁枫调皮地一笑:
“怎么?我就不能有点儿研究课题?”
袁枫心头一热。整个晚上,王采薇第一次笑得如此生动、活泼,特别是她眼里瞬间闪过的光亮,又让袁枫见到了当年那个温柔娴静、智慧多才的王采薇!但是,他的心很快又变得沉重:眼前的王采薇,仿佛已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就连操作键盘的一双手也显得干巴巴的。这么多年,他刻骨铭心地爱过的女人,侍奉双亲、辅佐丈夫、生养儿子、承担工作,自己还默默地从事研究,她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想到这里,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给王采薇,不,给李平原帮这个忙,他要王采薇明天想办法把李平原的书稿复印一份给他送去:
“说不定哪天有什么运气,我比你们消息总要灵通一点。”
王采薇送袁枫出门,天已经完全黑了。初秋晴朗的夜空中,星星有如满天的棋子,一颗颗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道上帝将会如何摆布它们。李平原家距离袁枫住的处长楼大约也就几百米,却分明是两重天地。一边灯火辉煌,高大的楼房直插云天,身躯伟岸而又高傲;另一边稀稀落落昏黄的路灯下,一座座建于七十年代末的四层楼房,无精打采地迎候着下班归来的人们,像极了历尽沧桑、难以振作的老人。行走在如此夜色中,袁枫觉得事情实在有些荒唐:以讲师为主的居民区取名“行知园”,优雅的名字人人皆知,内部环境却极差;而远处那几栋处长楼也有过一个动听的名字,叫榴园——盖楼以前,那里曾经长满了石榴,即便是现在,一到夏天,残存的石榴花还是红彤彤的一片,但学院老老少少,坚持把它叫做处长楼,俗气得无可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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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力》第3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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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钥匙捅开自己家门的时候,袁枫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从李平原家回来,自己的家显得格外漂亮、温馨。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束时时散发着玫瑰香气的干花,高雅、孤洁,就像任琳琳一样青春常在。结婚十五年,袁枫越来越感到任琳琳的非同寻常。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事情,都使袁枫觉得不可思议。比如,一般的女人结婚生子、操劳家务,很快会苍老,会不拘小节,任琳琳却不知有什么法术,把青春和美丽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如果说十五年里也有变化,那就是当别的女人变出了皱纹、变丢了俊美的时候,琳琳却变得更具成熟女性的独到风韵:上得厅堂,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风范;下得厨房,锅碗瓢勺,件件得心应手;而一旦到了夫妻恩爱的当儿,则活脱脱一个销魂的冤家。再比如,与一般女人不同,任琳琳从来都极力支持袁枫的工作,不让他操心一星半点家务,更不要袁枫围着自己转。只要袁枫说有事,她永远是一路绿灯;说到需要她出马帮忙,她也没有一个“不”字。更加可贵的是,每当袁枫遇到什么问题,琳琳似乎永远胸有成竹,总能提出令袁枫不能不佩服的解决方案。慢慢地,袁枫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任琳琳。他愿意和琳琳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吸引大家艳羡的目光;他愿意把为难的事情告诉琳琳,请琳琳帮他出谋划策;他更愿意坐在琳琳精心整理的家里,听着悠扬的乐曲,品着美味咖啡水果,享受人生的舒适宁静。但让他始终感到困惑的是,他需要琳琳,但从来没有澎湃的激情,没有当年追求王采薇的那种冲动。也许,真实的夫妻生活原本就是如此?
更让他困惑的是,偶尔会从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冒出隐隐的不安。往往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或一个人独处的刹那间,这种不安就会像蛇一样悄悄地钻出来,悄悄地吐出长长的红色芯子,在他脑海一闪,让他打个激灵。一闪就过去了,每一次袁枫都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享福享过了头,过了头才会有如此奇怪的幻觉。
这幻觉今天来得特别清晰。
袁枫刚进门,琳琳立即笑吟吟地迎过来:
“上午的会开得怎么样?”
说着,一碗冰镇绿豆汤已经送到丈夫手上。
袁枫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琳琳微笑着抿住了嘴唇。今天,任琳琳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家居服,蓬松的黑发高高地挽作云髻,随意而又优雅。袁枫眼睛一亮,冷不丁地抱住她亲了一口:
“就这个样!”
任琳琳从袁枫怀里脱出身来,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
“到处都传呢,你就没有想法?”
“什么想法?”
“副院长嘛。”
袁枫沉默了。说不想,当然是假话。可今天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又去李平原家,他还真没来得及好好琢磨这个事。
“真不想?真不想就算了。”
任琳琳依然笑得生动,“又给人家帮忙去了,自己的事不急。结果,当事人还不在,白让你和王采薇傻坐着。”
袁枫心里一动:“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奇怪的?我先遇到来复,听说开会的事。吃完晚饭想出去走走,在行知园门口见到李平原,他说你到他家去了。”
“那他为什么不回去?”
“这就要问你了,”任琳琳温柔地靠在袁枫身边,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有时候啊,你热心过分人家也会有想法。男人的自尊哪,‘你有、我有、全都有’,是不是?”
“……”
“算了,不说这个了,要是还想副院长的事,就跟我来。”
袁枫本来要追问任琳琳李平原的事,追问究竟什么是“过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少问为好,也就随着任琳琳,肩并肩坐在书桌前。
其实,早在庞院长还没退休的时候,任琳琳就委婉地对袁枫说过这事,提醒他处处小心,低调做人。现在她的目标已经十分明确:袁枫这一次必须争得河州学院副院长的位置。他毕竟已经四十岁,很快将失去年龄优势,再加上只有本科学历、副高职称……总之,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这是袁枫最后一次机会。严肃地说明前提之后,任琳琳打开自己独用的笔记本电脑,手指飞一样输入一串密码,一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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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力》第3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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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枫傻了。这里竟有全院中层干部的年龄、简历、任职情况,甚至还有他们的亲属、朋友、同学关系!在乔大海、宁可、封铁林,甚至李来复后面,都标着星号。
“能看清吗?有记号的,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乔大海的优势,在他的魄力,在他的职称,在他的资格,如果能拿下硕士点,他就能再加一分。不过这家伙目中无人,上下级关系都不怎么样!宁可群众关系最好,可惜没有闯劲儿,多少有点儿不求上进。小封嘛,优势大了,博士后,很厉害的!但他刚回来没多久,根基不如你。你呢?不利因素是职称,才是个副高,但你有的他们谁都没有,对,老张是个王牌!你跟随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哎……噢,看这里……这里……你看,你可千万不能忽略你的老同学,李来复可是个憨脸雕!你不会忘记他是怎么留校的吧?……”
袁枫觉得背上掠过一阵寒气。
“现在,我认为你应当继续扬长避短,进一步发挥你的优势。第一,千万要和乔大海、小封搞好关系……”
“乔大海已经在叫板了。”袁枫说了王采薇的遭遇。
任琳琳沉吟片刻,说:
“我劝你不要再为李平原的事找他。就要让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你输了,你没有办法,他才不会继续把你当做对手。袁枫,咱们现在打的就是‘出奇制胜’牌啊。当然,李平原的事你还不能不管。不管了,人家反而觉得你这个人不仗义。要尽可能地关心,只是……”
“什么?”
“千万不要让人说你和采薇的闲话。”任琳琳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还有,老张最关心的莫过于硕士点的事,你能发挥什么作用?”
“我一个办公室主任,除了迎来送往,硕士点和我可没大关系。”袁枫十分懊恼。
“傻呀,迎来送往都是机会……有一个问题你要记住,老张自己不是已经弄了个教授职称吗……”
“不错,是人事处老马帮他弄的。”
“老马!”
任琳琳一拍脑袋,马上将电脑里马光华的资料调出来,加上星号:“怎么把这个人忘记了?该死,该死!”
“老张有了教授职称,他能不想当硕士生导师?你肯定是有机会的,好好想想。要在这里做点文章,不会错的。”
另一个房间里,女儿大声喊着妈妈。任琳琳意味深长地看了袁枫一眼,合上笔记本电脑,安排女儿睡觉。
这一夜,袁枫迟迟难以入睡。
“硕士点,硕士点……”一开始,袁枫被这三个字死死纠缠着,一筹莫展。接着,就是任琳琳电脑里的名单。那名单很快变成了一张张他熟悉的脸庞,笑眯眯的,怒冲冲的,面无表情的,呼啦啦闪过来,又呼啦啦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