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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恍惚,脑瓜一阵一阵疼痛,恶心要呕吐。可是,他执拗地想从那片阴影里找出一幅经络图来。瞧呀瞧呀,那些经络又变成乱七八糟的线团了,梳理不清啦。又想起自己买的一幅油画,刚才让红卫兵砸碎了镜框,撕扯烂了,画面上只有一半粗大棕色树干,缭绕着云雾,蓝色小河从旁边流淌,对岸却是一丛一丛橙红色野草。画面为何浸透了橙红色呢?这是一种让人心悸的颜色。他当时处在半昏迷的晕眩状态中,嘴巴唧巴唧巴动着,咀嚼着苦涩的口水,舌尖也品尝到了一股腥味儿,也许就是那片橙红色生发出来的味道。
他突然又想到,时间到底是什么呢?它是衡量一个人生命的标尺吗?它是解除一个人罪恶、痛苦和忧愁的消溶剂吗?它是一种冰冷冷的永恒吗?它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许若娴的脸却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上个星期,他跟她在儿子宋子能家里见了面。她不仅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而且面容憔悴,双肩似乎都垮下了。只有她苗条的形体还没有被破坏……唉,岁月,岁月。他应该承认,他俩的分离,他自己确实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不过,她毕竟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抛弃了他呀!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俩实质上就已经分居了。他从干校回来后,很快就与许若娴办理了离婚手续。那时候,若娴和孩子们已经搬出去住了,却在羊拐棒胡同的这个小院落给他留一小间房子。院子里住进了刘大妈以及另外两家工人,他们没有忘记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和“黑帮”的身份,时不时来窥视着他。他呢,自个儿生了一个小蜂窝煤炉子,开始打发那些艰难的日子了。
他还记得,打开了那间小屋子的门,一股带霉味的尘土扑面而来。这原来只是他家的一间储藏室,如今却堆了乱七八糟的家具,桌椅都是缺腿的,沙发露出了弹簧,他把它们堆在屋角里,打算以后再处理。他所做的惟一事情,就是腾出一张床,再找出简单的生活用具,能够有个安身之地。待他满脸是灰尘,将小屋粗粗打扫了一遍后,他空着两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想着还该再做些什么,蓦然,一阵空虚的感觉,从脚到头充满了全身。他独自坐在窗前,怔怔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线,听着从遥远处几声悲哀的火车鸣笛,院里人们的说话声,炒菜锅撞击声。这时,那些声响都似乎模糊了,墙上有几块长形和方形的不规则浅黄色图案,仿佛魔方似的吸进了这个世界的嘈杂声音。然后,把他的灵魂也吸进去了,他也被融入了空虚之中。
他俩从来都没有互相做不必要的解释,还有指责啦,推卸责任啦之类的话。他俩就这样干干脆脆地结束了,结束了一段婚姻,也结束了感情。是呀,没有什么拖泥带水的。为此,他甚至佩服若娴的果断利索的性格。她也使他由此又恢复了男子汉的性格,硬着头皮去走自己的路,担当那些必须要担当的事情。可是,他如今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徘徊呢?难道他仍然是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吗?难道他无法拂开那些过去历史的灰尘吗?他回头又瞥一眼已经完全变了样儿的故居,由两排低矮平房组成的小院,他忽然想到,应该感谢造物主,把过去的痕迹销毁了,使他不至于过于迷恋那些旧日景物,摩托车飞驰而过。又走过一个深深涂了黑眼圈,抹了口红的中年妇女,扭搭扭搭的。一个西服革履的小伙子拿着移动电话喊着什么。半空中飘来了软绵绵的音乐:“假如你爱我……”他又想,好的,好的,这些都是好的,这些才是现在的生活,是抹去一切孤独与哀愁的涂改剂,又是天与地接壤的粘合剂,而刚才自己的那些无聊回忆呢,其实只是一场梦魇,也只能从消沉、颓靡最后归为寂灭……
哦,奇怪,这条胡同为什么还叫羊拐棒胡同呢?据他所知,北京城有许多胡同的名称,由于叫了几百年,传来传去谐音转换,就由一些文雅的名词代替了粗俗的名词,例如,牛蹄胡同变成了留题胡同,牛血胡同变成留学胡同,裤裆胡同变成了库藏胡同,裤腿胡同变成了库堆胡同,等等。那么,羊拐棒胡同为何也不改换成一个好听儿的名字?但是,他记得,这条胡同只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改成一个极其革命化的名字—;—;“卫东胡同”,以后,就又改回来了,仍然叫羊拐棒胡同。也许,许多年代以前,这条胡同中有一个卖羊拐棒为生的小贩住在这里,胡同就以此命名吧?不过,他也考证过,这条胡同离钱粮胡同挺近,也就靠近明朝的造币局附近,应该属于禁城范围,又怎么可能住着卖羊拐棒的小贩呢?真是让人大惑不解了。唉,历史变迁频繁,谁又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呢?
在胡同口,围了一群人,黑子和一个拉泔水车的小伙子正吵架。平板车横放在那儿,那辆泔水车则半侧斜着,褐色的泔水淌在地上,酸臭味儿冲鼻而来。
“告诉你,孙—;—;子!你他妈别打算溜号!”
“怎么着?你打算怎么着?”那小伙子流里流气双手叉腰。
“你王八蛋赔我一条裤子!”
“赔—;—;你?”小伙子歪着脑袋说:“赔你一件皮尔·;卡丹的西服吧?你丫挺敢不敢要?”
周围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
英夫瞥了他一眼,有些疲倦和厌烦。他拨拉开围观的人们,想把黑子拽走。谁知,两个人已经扭在一起。
“兔—;—;崽—;—;子!”黑子咬牙怒骂,“瞅我今儿个撕巴了你!”他一把扯住了小伙子的胳膊。
“你丫挺……松开不松开?给我松开!”小伙子脸色煞白,也攥起了拳头。
眼看他俩就要打起来了,人群呼啦一下散开,英夫也连连倒退了几步,脚腕子一歪,差点儿摔一跤。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警察来喽!”
正要打架的两个人顿时松开了手,怔怔地望着那个戴着大檐帽,穿着黄绿色警服的年轻民警不慌不忙地走来。他右手提着个黑皮夹子,满脸庄重的神情,踱着四方步走进了人群里。
警察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他又盯了那位泔水车的小伙子一眼。由于他的身材比他俩矮,目光好像不是对直射来的,仿佛是穿透了下垂的眼皮在看人。
他俩都有些害怕了,人们也静默下来。
“我—;—;问你们,”警察咳嗽了一声,缓慢又清楚地说:“啊—;—;问你们俩,今儿的早点吃的是什么呀?”
他俩愣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会儿,黑子嘟哝一声:“你,你问这个干嘛?”
“我问你,就回答!”警察板着脸孔,又重复一遍,“早晨吃的是什么?”
“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你呢?”年轻警察又回头问拉泔水车的小伙子。
“也,也就是两个馒头。”
“吃得饱不饱?”
已经有人嘿嘿笑起来了。
警察仍然神色不变,瞧着他俩。
“问你们呢,回答!”
“差不多。”
“还行。”
“我觉着,你们俩是吃撑了!”警察斜睨了他俩一眼,声音提高了:“吃得太多了,太饱了,吃饱了撑的!”他一声比一声高,压过人们的阵阵嘻笑声,“要不,你们干嘛来这儿吵架—;—;啊?打架?绝对的,你们是吃饱了撑的。”
围观的人们笑着,起哄,说着俏皮话。这使得那个警察更为神气活现,他挥着黑皮夹子,滔滔不绝地说,“怎么,完不完?我说呀,你骑你的平板车,你拉你的泔水车,不是也能消消食吗?非要动手打架—;—;单练,玩真的?啊—;—;怎么着,要不要带你们俩去派出所呀?那儿也不错,也能替你们消食,去不去?”
黑子傻笑,胡撸后脑勺说:“今儿不去了吧,省得麻烦您。”
拉泔水车的小伙子也点头哈腰说:“这儿,您就帮我消食了!真的,我,我,我不撑了,也不敢再撑着了!”
又爆发了一阵哄笑。
警察也忍不住笑了,挥一挥手说,“什么?我给你消食?靠边儿去,滚蛋吧!”
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和众目睽睽下,英夫又爬上了平板车,他也笑着,觉得自个儿挺神气。他又想起一个事实,在明朝弘治年间,偌大的北京城,只有七百余名巡捕官兵,那可怎么维持治安呀!如今看来,在胡同口安铁栅栏虽然是个笨办法,可也有它的道理。当时,自然是没有警察的。
宋英夫踉跄地迈进了会议室,不小心却绊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砰!一声响,引起会议室所有人的注意。陈祖望教授正在用浓郁的福建口音发言,一手激烈地打着手势,一手举起茶杯,也被这响声吓一跳,一哆嗦,茶水泼在了裤子上,正打着手势的巴掌僵硬地停在空中:
“关于传统史学的批评模式……啊,啊,英夫!你,你……怎么啦?”
陈教授张大嘴巴,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和一大块粉红的牙床,滑稽地瞪大了眼睛,表示对英夫的狼狈模样感到惊讶。英夫脸色苍白,额头沁满了冷汗,几绺白发搭拉下来,手捂在胸前,伸着脖子呼哧呼哧喘粗气。刹那间,他成了会议室里的中心人物,他的老朋友还有许多人蜂拥围上,与他握手,七嘴八舌地问候他。宋英夫只好朝那些老头子们频频点头,还挥着一只手向他们致意。会议的主持人之一陈勃,也是他以前的研究生,如今在一家刊物当副主编的中年人,连忙搀扶他坐在一张沙发椅上。
英夫轻轻呻吟一声:“哎呀……我被关在了电梯里!”
人们很惊讶,向他提出纷乱的问题,怎么?是电梯开关失灵了吗?还是哪部分的机器坏了?也许是停电吧?咦?不会吧,这里的空调还开着呢?是你一人被关在里面?还是几个人都被关在里面?哇!就你一人呀!太恐怖啦……
英夫摇晃着脑袋,一个巴掌捂在嘴上,“不对,不对,唉……我,我想不起来啦,怎么说呢?”
追问下,他才嗑嗑巴巴将自己刚才在电梯里的那段尴尬处境讲述清楚。原来,电梯门开后,他懵懵懂懂闯进去,却发现里面开电梯的服务员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电梯里只有他一人,急得他在里面团团转,干瞪眼盯着许多按钮发怔。忽然,电梯门口又打开了,他却慌忙将食指按到一个按钮上,那个系着金色领带的中年人的大腿几乎被夹住,一闪中,他瞧见了那中年人挥舞手臂叫骂着。不知怎的,他又糊涂地将手指按在另一按钮上,于是,一片“嘟嘟”乱叫,电梯里的灯也灭了。骤然,一片黑暗,这个电梯仿佛是直摔下去。他呢,挤在漆黑的电梯角落里,心脏怦怦乱跳,不知怎么好了!就这样,他在电梯里被关了十多分钟哩……
他没讲完,会议室里就爆发了一阵哄笑。最先是陈祖望教授教授从喉咙间发出一种极短促的笑声,接着,徐老和彭老就仰头哈哈大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把身子摇来晃去,还有节奏地拍击着沙发的扶手,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屋子角落,一位穿米黄色连衣裙的中年妇女笑得极优雅,朱唇微启,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伸手抚摸着黑色有光泽的披肩发。英夫仓皇地瞥她一眼,却见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正望他。他心中一颤,忽然也咧嘴笑了,像个傻呵呵的孩子。
会议增加了这么一个有趣的插曲,气氛一下子活跃了。陈祖望教授又接着往下讲,他也显得精神焕发,小橄榄脑袋转来转去,暴突的眼珠炯炯闪光。他放下茶杯,一只手拧着湿淋淋的裤子,另一只手抵在桌面上:“这个,这个,湿透了……不要紧!一会儿再说。这个,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翻了翻稿子,“嗯,关于传统史学的评估模式,从历史学家操作时涉及的对象看,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政治伦理性评估模式,这里嘛,儒教伦理是传统史家评估操作的抽象意义上的法典……哦,英夫兄,我记得你帮助整理发表的罗水泊先生的一篇遗稿,就专门谈了这个问题……”
“哦,是的,是的,”英夫恍惚地抬起头,“是不是最近发表在‘学报’上的那一篇?”
“不对不对,是在《史学研究》上发表的那一篇!”
徐老插嘴了,“唔,这篇文章,我看过。很有突破性。”
“是呀,人家在一九七五年提出的观点!”彭老的嗓音有些发哑,咳嗽一声,提高了嗓门说:“这个观点,在今天,仍然很有启发性,很新鲜!”
“是呀,就是这样—;—;罗水泊的观点很重要……他说,哦,只是……抽象意义上的法典。因为,这个,因为,现实政治的需要才是传统史家评估操作的惟一取向!结果呢,史实和儒教伦理都成了当朝统治者的面团……哈哈,面团!”他攥起拳头,比拟着面团的模样,而且为采用这个比喻字眼非常感到得意,嘿嘿笑着,深深陷入自我陶醉的境地。
英夫却走神了,嘴角轻轻抽搐了几下,咽下一口唾液。一团奇妙的感觉在衰老瘦弱的身躯升腾,他自己也似乎飞舞摇荡,如在飘渺的梦幻之中。
他又用忧郁的目光迅速瞥一眼那个穿米黄色连衣裙的中年妇女,一缕淡淡的阳光披在她耸动的肩头,她的头斜侧,一绺黑发挡住了细腻白润的脸蛋,她正在抚弄自己的指甲,她的手指甲没有涂红色指甲油,纤纤十指按在阳光里,仿佛是透明的。
一瞬间,他又回想自己关在漆黑一团的电梯里时的恐惧心情。不仅仅是慌乱与颤怵,而是产生了一种饥饿时的恶心感觉。他闭上眼睛,不敢睁开,胸膛里扩散开巨大的虚幻感,扩散开,扩散开。他的身体似乎成了黑洞洞的深渊,他的心脏却像是一颗石子飞快坠落了下去……
唔,心脏是什么?肝是什么?这肉体里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呢?他抚摸着凉丝丝的皮肤,又出现了那种带孩子气的恐惧,各样可怕的思想像兀鹰的翅膀迅速掠过。这时,他非常软弱,想到死亡,想到无边的黑雾将永远笼罩他,想到他的一切将被粉碎,想到无数乱七八糟的事儿。
他们每一个人发言都在说,“罗水泊认为……”“罗水泊有一个观点……”哈哈,罗水泊竟然在死后十年,又成了红得发紫的人物,谁能想得到呢?而他宋英夫呢,就因为是罗水泊的老朋友,保存了一部分遗稿,也就跟着出名了。
最近一时期,报纸和刊物上,忽然一窝蜂登满了纪念罗水泊的文章。有人称赞他是不屈的民主斗士,有人认为他是历史界最早批判极左思潮的先行者,有人提出他的学术理论不仅在历史领域而且在整个思想理论界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等等。文章已经越来越多,甚至那些不认识罗水泊的人也写文章回忆他,声称与他进行过长谈。
英夫也写了几篇纪念文章,而只有他的文章最具有权威性,因为大伙都知道,他是罗水泊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罗水泊孤寂地死在医院的时候,守候在死者身旁的几个人之一。那时候,罗水泊很凄惨,妻子早就自杀了,几个孩子也再不跟他来往,他单身一人生活着。英夫也是单身汉,就把他的丧事简单地办了。连销户口的事,也是他去办的。罗水泊之死,未引起任何人注意。甚至好多日子以后,单位里的同事都不知道,以为他还住在医院里。
其实,他和罗水泊也有一段时间不来往了。一九七四年,罗水泊在会上,公然反对批判孔子,他的举动使大伙惊愕,目瞪口呆。罗水泊还戴着右派帽子,很自然就作为“右倾翻案”的典型被公开批判了,又在被关在单位里,天天写检查。只不过,办公室太小,将他隔离一个月后,又让他回家了。有一天,英夫撑着雨伞回家,就在羊拐棒胡同的旁边,老牌坊胡同那儿—;—;啊,他那天也去看了,原来有个副食店,现在已成了发廊。濛;濛;雨雾中,他见副食店门口晃动一个佝偻的背影,立刻认出罗水泊。他也躲进副食店,却见罗水泊手捧着一个绿瓷碗,伸出红腻腻的舌头在舔着。英夫一阵好奇,向他凑近,迅速地投去一瞥,罗水泊正端了一碗甜面酱,原来他在舔那甜面酱!英夫开始感到有点儿好笑,随即心里一下子抽紧了。雨点急骤地击在玻璃窗上劈啪响。罗水泊站在门口,不时仰起头看看外面厚厚的雨帘,那顶帽舌软塌塌的旧呢帽子也溅上一些雨点,雨水顺着破旧的蓝制服上流淌,裤脚管也湿了半截。他仿佛察觉英夫在看他,也匆匆向英夫羞涩地一瞥,他又低下了头。
随着这一瞥,又一阵寒风夹着雨点吹来,英夫打了一个冷颤。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也就是这么一瞥,深深打动了英夫的心。一连几天,他心里都很不舒服,似乎是歉疚,似乎是怜悯,似乎什么都不是,这是一阵无法压抑住的感情波涛。他产生了冲动,想要跟罗水泊讲几句什么,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唉,干嘛呀?没事找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和罗水泊牵连上,自找倒霉……
一天傍晚,他仍然不顾一切找到了罗水泊的家里。罗水泊住在老牌坊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那里有个不到六平方米的过道,两面用砖砌上,只有一个小门,由于没有窗户,白天房间里也是黑洞洞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