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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把过程讲一讲吧。
真实的过程太长了。长得会让你们听得打瞌睡的。小丫在心里默默地说。
答:陈哥让我见个客人,我就来了,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
问:这么简单?
是的,太简单了。简单得像用一句话概括出来的世界名著。简单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我必须简单。有时候,简单是最好的方式。最复杂的事情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往往能收到最好的效果。
答:是的。
问:客人姓什么?是干什么的?
多么天真啊。这一行关心这个吗?这一行关心的只是钱数。
答:不知道。
问:多少钱?
答:不知道。我说过,什么都是陈哥说了算的。什么事情都是他做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问:别想这么糊弄过去。你就那么听陈哥的?
我谁也不听。我听从的是命运的安排。陈哥算什么?他也不过是命运大棋盘上一颗凌乱摆置的棋子。
答:是的。我一来到深圳就是陈哥帮衬我,我不听他的听谁的?
问:可他已经在害你了。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违法行为,你知道吗?
答:知道了。
问:以后还做吗?
小丫的眼前突然荡起一阵烟雾。她想起了妈妈。小时,每当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妈妈就会一边责骂她一边问:以后还做吗?而每次她也都会哭着回答:妈妈,我再也不做了。现在,这个熟悉的问句又来了,却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之下。而儿时那个纯净的回答似乎已经被永久地封闭在了时光的水晶瓶里,再也无法成长为今天一种诚挚的反省和健壮的许诺。
小丫的泪水落了下来。
答:不做了。
问:以上说的都是事实吗?说假话要负法律责任的。
是的,这可以说是事实。不过只能算是最小最小的那一部分事实。你们今天看到的只是我人生最薄的一个横切面。我无法告诉你们全部的事实,就像你们也无法知道别人的全部事实一样。也许任何人的事实对别人来讲都只是一部分事实。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实。没有。至于责任,我连对自己的责任都负不了,还能对法律负责吗?
答:我知道。
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答:没有。
问:那你看看笔录,看看有什么出入没有。如果没有,就在下面签个字。
答:好。
之后,审问民警向小丫宣读了裁决书:
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
治安管理处罚裁决书第114号
违反治安管理人:刘小丫,女,二十一岁,因卖淫,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三十条,决定给以治安拘留十五日,罚款两千元的处罚。
宣布裁决时间:2001年6月10日
宣布裁决地点:深圳市公安局福田分局
宣布裁决人:呼小星买波涛
接着,他们又让小丫看了《告知权利通知书》,里面写着当事人有权进行陈述和申辩。
你申辩吗?他们问小丫。
不。小丫说。
快乐老家
小丫被关在了看守所的六号囚室。这是一个过渡号,这个囚室的人呆的时间都不长。号子里共有十二个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十二个人刚好组成一个“手工流水线”,为药厂加工注射品纸盒。一天要加工一千五百个。任务很重,有时候手脚不停也得干到晚上八九点钟。每当干完活儿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小丫就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可是,那一瞬间她又觉得舒服极了,比在洗浴中心的单间泡澡还要舒服。她忽然明白,这种劳动的目的恐怕不仅是让犯人创造社会价值,更主要的意义也许还是为了惩罚,让体力上的紧张消耗造成精神上的盲目分散。使你不想再想什么,也没有办法再想什么。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深夜,女囚们轻微的鼾声营造出一种酷似女生宿舍的氛围。而白天,她们默默做活的神态又像极了学生们做作业的情景。
这是少有的单纯时刻,也是珍贵的单纯时刻。小丫真的喜欢这样的惩罚。这样的惩罚真适合自己。她甚至觉得十五天时间太短了——她也有些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能够从自虐中找到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这种心态不也是一种自虐的快乐吗?
咱们在这儿住几天了?一天,小丫问同住的阿田。
受不了了吗?阿田道:你是不是觉得熬不住了?这儿条件是太差了,好在最多呆十五天。已经五天了。再忍忍就能出去了。
不,挺好的。小丫说。
阿田笑了笑,没有说话。小丫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也体验不到自己现在的心情。她忽然觉得,一个人无论主观上多么想去理解别人,她所抵达的理解程度也只能是她所期望的一部分。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在实际的生活中,一个人常常连自己对自己的理解也只能是一部分。
一天,下了雨。看守说,制作纸盒的原料短缺,暂时还运不来,休息一天。大家立时兴奋起来,都低低地唱起了歌。唱的最尽兴的是《快乐老家》:
跟我走吧
天亮就出发
梦已经醒来
心不会害怕
有一个地方
那是快乐老家
它近在心里
却远在天涯
……
唱着唱着,墙角一个女孩子的泪水流下来。
怎么了?小丫问她。
你真的那么高兴吗?那个女孩子说。
小丫沉默。她没有那么高兴,可是说老实话,她也没有那么不高兴。
姗姗,为什么要不高兴?阿田抢白道:当人活得一步不如一步的时候,是很难高兴。要想高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心气儿千万别那么高。就像在里面的这些人,谁想进来呀?可一进来就由不得自己了。这时候就想着千万别挨打受气,赶快放出来。眼看着一天两天放不出来就想着多吃顿饱饭少干点儿活。最好放那么一两天假。今天果然就放假了,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当然要高兴。阿田叹了口气:你要是老拿这儿的生活跟外边比,自然就没办法高兴。
姗姗解释说她并不是拿这儿的生活跟外边的比,而是拿以前没做小姐时的生活和做小姐以后的生活比。小丫沉默。她看着姗姗忧伤的脸。这时的姗姗多么像以前的自己啊。姗姗的眼睛还是清澈的,明亮的,如一面镜子。不像现在的她。现在,她的眼睛已经被磨成一台点钞机了。小丫回想起自己以前在中山那家玩具厂的时候,想起做家政工的时候,还有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刚开始只知道挣苦力钱,后来开始挣轻松些的小钱,再后来有些被别人勉强着挣轻松的大钱,直到现在,自己想方设法积极主动地去挣轻松的大钱。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自己让金钱的身躯像吹气球一样庞大起来,同时又让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点点地萎缩下去。
自己一步步地让自己的精神走向了苟且。
苟且。她被自己用的这个词震撼了一下。这是一个猥琐的词,可这又是怎样一个真实的词啊。真实得似乎可以在周围每个人身上看到它的影子。因为苟且,你不得不迁就爱大开音响的邻居。因为苟且,你不得不忍受擅长在人背后打小报告的同事。因为苟且,你不得不恭维喜欢把脚丫子跷到你桌上的小科长。因为苟且,你不得不敷衍能帮你订上紧俏火车票的所谓朋友。因为苟且,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可以在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熬成一个像鹅卵石一样的老职员。因为苟且,一个有着宏图大略的政客可以终生不露自己的锋芒并且称之为韬光养晦。因为苟且,无数同床异梦的夫妻可以相互配合把戏演至白头到老。因为苟且,她来到了这间囚室,并且为偶尔一遇的休息日而喜形于色。
她所认识的人几乎都是那么熟练地运用着苟且,同时也习惯着苟且,苟且几乎成了他们最重要的生活经验之一。不过,如果苟且的对象不同的话,受到的待遇似乎也不尽相同。房子苟且时,有人同情;吃饭苟且时,有人笑话;穿戴苟且时,有人斜视;地位苟且时,有人欺侮。但是,精神苟且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沉默。如果有人出来指责这种苟且,他们一定会振振有词:不苟且行吗?你能让你的个性自由发挥吗?你能不爱理谁就不理谁吗?你能成为这芸芸众生的一个异类吗?你能离开这个苟且的人群去孤立地存在吗?
但愿有一天,有人遇到我的时候也能把我这个人和小姐这个词分开。小丫在心里默默地说。
一股新鲜的空气被风夹带着迎面扑来。小丫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真好啊。她想。连这风都是好的。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里把开门叫开风,把关门叫关风,把院子叫风场,把睡觉叫抖风。这都是带着风的。对于整天呆在囚室里的人来说,他们是多么需要风啊。
她走到被叫做风场的院子里,其实这只是个小院子。外面紧挨着的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小院子和大院子中间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打饭口,可以趁打饭的时候向外张望一会儿。每个犯人都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月季花又开了两朵。
小白菜怎么不绿了?是不是该浇水了?
小丫听见前面的两个犯人在轻轻地议论着。
终于轮到她们了。四丫一边贪婪地张望着一边说道:真养眼啊。
小丫不由得笑了。养眼,这个词也很有意思,风景可以养眼,休息可以养神,可什么可以养心呢?
她抬起头,一只小鸟正从天上飞过。
她的皮肤起了小小的山峰,一凸一凹,流过他的渴,还有她的。新鲜的黑暗穿墙而过,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然而比从前要好。隔着时光的空隙,那好被提炼了出来,清清楚楚地盛在她的面前。如同一个素妆很久的人,邂逅了姚黄魏紫黑珍珠一样幻象的牡丹。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旅店。这一次,他们肩并肩走在了暮春的黄昏中。氤氲的路灯下,他们有一没一地拉着家常。随便从什么商店或者影楼的落地橱窗看去,他们的背影都有那么一丝甜蜜和妖娆。于是,看到这两个男女走过,有人不由得将自己像猫一样的脸贴在玻璃上,把鼻子压得很扁很扁。他看见,窦新成和刘小丫的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的时候,他们像两个恋人;分开的时候,他们像一对兄妹。
第五章 胃溃疡(1)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如果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雨后的阳光与素日的阳光是不同的。尤其是雨后早晨的阳光。当自行车的铃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行人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卖早点小贩们的吆喝声交汇在一起纷纷响起来的时候,这种阳光便以一种不可抑制的明朗姿态倾洒了出来,在一瞬间便淹没了大地,也充盈了整个天空。此时的阳光仿佛有一种金属一样的质感,似乎只要对着其中的一缕屈指一弹,它就会铮铮而鸣。在阳光的照耀下,迎光的树叶都泛起了亮亮的光泽,叶尖儿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或许是昨夜的雨珠儿吧。这些珠儿闪闪烁烁,如大自然特意打造出来的钻石饰品,在太阳这位无与伦比的灯光师的轻轻一镀中,便让所有珠宝店的玩意儿黯然失色。
这是雨后阳光的早晨,也是雨后早晨的阳光,充满了清香的动感和芬芳的音响。这是一个喧闹的城市两个最富有诗意的时刻之一。另一个是月华溶溶的晚上。可是这两个时刻和以前的小丫都没有关系。她总是在月光溶溶的晚上陪人狂欢,然后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昏昏欲睡。
现在,晨光中的刘小丫梳洗停当,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上身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薄毛衫,扎着一条白底绿花的小丝巾,下面是白色的长裤,斜挎着白色的坤包。
还可以。小丫对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骑着一辆大红的自行车就出了门。小城的街道清新安宁,上班的人流沉默无声。她像一块鲜艳的颜色飞行在画板上,自己都觉得有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她躲避了许久的地方。
一边骑着自行车,她一边看着街景。她喜欢看这街景。这是她熟悉的街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透过影楼的落地玻璃,看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这些人群,她的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高兴一些。
来到卫生局,找到窦新成。他刚刚签过到,一杯绿茶送到唇边,看见小丫,差点儿呛住。刹那间,他甚至为自己的计谋有些惭愧起来。小丫是多么不像小姐啊,从他和她再相见的一瞬间就发现她不再像是小姐了,其实她即使做小姐的时候也根本不像是小姐。她是一扎水灵灵的蔬菜,把自己刷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白玉盘里。她怎么就能把自己弄得这么好呢?
窦新成困惑着,看着小丫走进来。小丫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对面,叫他:窦科长。
什么事?窦新成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心虚。
小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说:一点儿小意思,见笑。
窦新成马上把信封推回来,说:你这是干什么,让人看见了不好。
小丫说:求佛保佑,见佛上香。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窦新成说:佛要是不认这炷香呢?
屋子很静。小丫低下头,闻了闻文竹的叶子,叶子早上刚喷了水,发出一种润润的细光。小丫说:你还以为你真是佛啊。你到底想怎样?
你知道。窦新成说。小丫玫瑰色的唇膏映着文竹毛茸茸的青翠,把他浸得有些迷离。她的胳膊她的颈项她的手腕她的脚踝,无不透出她当年的妖冶和放荡。算来这个女人也有小三十了吧,一点儿也不像。这是一个会放蛊的女人。
你找时间,找地儿。不过我告诉你,只能一次。小丫说。她把信封装进包里。
她的信封里只是一摞白纸,没放钱,那只是一个姿态。她当然知道窦新成想要的是什么。但知道也不能说,知道也得走这么个程序。她不能一上来就把自己卖出去。这话得让他自己说。人就是这么矫情。人就是这么回事儿。
从卫生局出来,小丫觉得有点儿饿,就拐进了一条摆满了早点摊的小巷里。这条不宽的街道十分干净,而且几乎云集了所有南北风味的小吃:白嫩如玉的小笼包子,油香料足的热干面,焦脆可口的炸圈饼,松胀滚热的油条,柔韧绵长的米线……小丫走进一家小小的米线店,在墙角的位置坐下来。
米线很烫,小丫又放了许多辣椒粉和香菜。她喜欢辣椒的红和香菜的绿挤在一起时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悦目。
她慢慢地吃着,一丝不苟,不慌不忙。她不用请假,不用赶班。她是老板娘,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她为什么不吃得从容一点呢?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去东水县城卖土豆,带上了她和二哥。那是她第一次来到县城,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楼和那么宽的马路。父亲摆着红薯摊,她和二哥就在附近溜达着。真好啊。二哥不停地惊叹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不时有城里的小孩子从他们面前跑过,有的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有的嗑着瓜子,有的没拿什么,但是透出一种对这些东西根本就不稀罕的漠视。那时候,小丫就深深地感到:她是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于是她就尽量不去看那些城里的孩子。她极力地排斥着自己对城市的好感和羡慕,因为她觉得这座城市也在排斥她。那就先让她排斥它吧,她可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没出息样儿。
而现在,她安闲地坐在小城的小店里吃着可口的小吃,看起来像这个小城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而店里店外忙活着的那两个服务员,一看就知道是乡下妹子,她断定她们的薪水不超过三百元。她忽然替她们感到可怜——她们是那么丑。又丑又穷的女孩子是上帝最冷漠时的作品。从这一点上看,她比她们幸运。因为即使她们去做小姐,也取得不了她那么辉煌的业绩,挣不来她如今的幸福生活。这简直是一定的。现在,可以说她已经过上了小城人的标准生活,而且还很有希望过上比许多小城人都要好的生活。无论其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结局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吗?
因为是交易,两个人开始都很利落。房子是窦新成哥哥的,一栋古老的单元楼,是县城最早一批盖起来的商品房,只有三层。前些年,窦新成的父亲病重,心心念念想着身后事,就分了家。窦新成就兄弟两个,哥哥从军之后考了军校,分在济南军区。虽然铁定不会回来养老,老人们还是表现出一碗水端平,给了他一套房子。三层楼里最好的楼层自然是二层。然而这也不过花了不到三万块钱,六十多平方米。窦新成住的是小院。小院比楼房老,面积却大,地段也好,所以肯定是偏了小的。大的却也很明白,部队给的房子一百多平方米,他要小县城的破楼干什么?将来弟弟伺候了二老送终,房子最终还是给他的,于情于理都好看些。窦新成当然知道这个,所以每到哥哥休假回来之前,就会殷勤地派妻子上去打扫打扫房间。
然而交易却也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交易。窗外是他们熟悉的人流,收破烂的叫着:“收书纸报纸!五毛钱一斤!”也有女声从巷口传过来:“卫生纸,卫生巾,批发价!”音质和车上的纸质一样干硬苍劲。还有用豆子换豆腐的,六两豆子换一斤豆腐。有用啤酒瓶和饮料瓶换方便面的。有卖菜的,葱、姜、蒜,全齐。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