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
“普京之前是叶利钦……”
“……”
“前苏联的最后一届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他接的是契尔年科的班。他在他的任期内实行了总统制。其后访问中国,受到了我们中国很热烈的欢迎。回国后不久便被围困在克里姆林宫,是叶利钦率一支军队解救了他。两人亲密拥抱后,叶利钦迫他辞职……”
红卫兵肖冬梅一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老院长”就不说下去了。
肖冬梅赶紧表白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觉得有失礼貌,很窘的样子。其实她是故意的。起码有那么几分是故意的。当然也不无倦意。刚从九天休克般的状态活转来,身体各方面的系统都未免是娇弱的。但绝不至于倦到在一位可敬长者与自己说话时面对面打哈欠的程度。打哈欠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前苏联的一切事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她希望赶快换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何况,枕下还有一本对方不肯借给她看的书呢!她一觉得话题没意思,她的好奇心就转移到那本书上去了。三十几年前,她和姐姐看什么书这种事儿,父母也是要严加管限的。她和姐姐都知道那类书无非是怎样的内容。她们从不偷看,好奇心虽有,却没多大。然而枕下那一本书,可是今天的中国作家写的呀!这使她每想到它一次,好奇心就增长一倍。
“老院长”低声说:“没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竟也有点儿窘起来。仿佛有失礼貌的一方是自己似的。他暗自觉得,“没什么”三个字,恰恰证明了他挺在乎她的哈欠似的。并且,他是那么的奇怪——这三十几年前的小女红卫兵,倘若对“现代修正主义”不复存在了,以及怎样解体了的过程都不追问究竟,不感兴趣到了对面打哈欠的地步,那么她到底对这世界上三十几年中发生了的什么事感兴趣呢?
两人相互歉意地笑笑,一时无话。
“老院长”交谈的热情降温了。进而索然了。
肖冬梅看出了这一点。
她说:“再讲讲吧。您刚才讲到那个叶什么解救了那个戈什么……”
其实她交谈的热情也降温了。也觉得索然了。所以她说完违心的话后,脸红了。她感到怪对不住眼面前这一位可敬长者的交谈热情的。她暗暗谴责自己——三十几年前,“美帝”和“苏修”,可是中国的两大敌人啊!其中之一如今不复存在了,你怎么都不想听听它是怎么解体的呢?何况,“老院长”他讲得多简明,一点儿都不啰唆!你却被枕头底下那一本自己不该看的书吸去了魂似的,你已变得多么的不可救药了啊!
即使她不脸红,“老院长”也看出了她是怎么回事儿。
他起身道:“我看你还没睡够。再睡一会儿吧。充足的睡眠,能使你的身体尽快地健康起来。”
这话正中肖冬梅下怀,她装出特别乖特别服从的模样点了点头。
“老院长”走到门口站住了,转身回望着她说:“我没忘了什么东西吧?”
肖冬梅眨眨眼睛,肯定地回答:“没有呀!”
他寻思着又说:“我怎么觉着,忘了什么东西呢?”
肖冬梅煞有介事地这儿瞧瞧,那儿望望,还掀起被单抖了抖,然后调皮地说:“您就是有什么东西忘在我这儿了,我还能昧下吗?”
“老院长”笑了:“我可没那么想。”
他刚一出门,肖冬梅就光着脚跳到地上,三步两步跑去将门插上了。她没立刻就回到床上。她站在床边,拿起枕头拍得更松软些,先竖着放了,预备靠着。紧接着改变了主意,认为还是枕着舒服,便又平放了。头一挨枕,一只手就同时伸向枕下,摸出了那一本仿佛偷来的书。那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两行黑体字是——“连年走红作家;惊世骇俗之著。”“走红”一词,她已经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流落于城市的那两天里,她听别人在谈论“大姐”时说过“走红”一词。只不过前边加上一个字是“曾”……
“从星期五的下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自己和他疯狂做爱。想象他持久的,强奸我似的蛮干,带给我一次比一次痛快的高潮。我想象着我自己怎样在他之下尖叫,咬他……这一种想象使我沉迷不能自拔……”
那小说便是这样开篇的。
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小女红卫兵,顿时看得血脉贲张,全身火热,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她更加放不下那一本小说了……
整个上午,另外三名红卫兵也没出过各自的房门。
他们处于“洗脑”阶段。这是救护他们活下来,并使他们成为新人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如果不能使他们成为新人,也就是与2001年的时代主流思想合拍的人;或者反过来说,如果不能从他们的头脑中洗涤掉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思想,那么“疗养院”里他们以外的每一个人,就都会不同程度地认为,自己的人道主义责任和义务其实只完成了一半。严格地要求,甚至也可以说是失败了。好比虽救活了人的命,被救活的人却成了精神病患者、白痴甚至也许会对社会有危害的人。当然身负责任和义务的人们并不那么的天真,并不认为在短短的九天或再多一些的天数里,自己能通过什么有效的方式,使他们的“中国病人”们的头脑焕然一新,完全没有了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思想。不,他们并不这么幼稚。所采取的也非是强迫的方式。他们只不过为另外三名红卫兵的房间里重新配备了电视机,影碟录放机,书刊画册,以及全国各地十几种大报小报。还有电脑。
开了一次核心成员会议。会上讨论得很热烈。甚至时时发生激烈的争辩。
有人说为他们每人的房间里配备一台电视机不算过分,但还要配备影碟录放机的话,则就未免太那个了吧?
“老院长”倒显得特别开通。他说录放机那东西不是降价了吗?便宜的不才几百元吗?该花的那就得花。只要我们能做到,就应使他们尽快地熟悉新事物。
反对者说,那不是也得替他们收集一批影碟了吗?
支持“老院长”的人说影碟更便宜了,盗版的十元钱能买三四盘。
反对者又说,盗版影碟里污七八糟的内容太多了,总不能为他们成立一个审查小组吧?
“老院长”不爱听了,也不耐烦了。一锤定音地说:“别争了。我亲自审查。”
支持他的人不失时机地进言道:“其实,也应该让他们从电视里看到香港台。天线设备好解决,包在我身上了!”
“老院长”也不征求别人的看法了,“官僚主义”地批准道:“当然!香港已经回归了嘛!那就由你去解决!”
配备电脑的提议尤其遭到反对。
有人说他们会操作吗?难道要为他们先开几次电脑操作常识讲座不成?
提议者说那有什么呀?操作说明书一份份地给他们了,保证他们半天就能操作,一天就能打字,一天半就能成网民了!
反对者连连摇头:网上多少垃圾呀,对现今的中国毫无免疫力的三名三十几年前的青少年,要是一下子从网上学坏了可咋办?
提议者就据理力争:要是上网对于他们都成了可怕的事儿,那他们将来怎么办?自杀?还是再由我们来帮他们安乐死?免疫力,免疫力,不接触“疫”,“免疫力”又从何谈起呢?
“老院长”又拍板道:“电脑,给!上网的自由,给!五花八门,三教九流,只要不是黄色的,反动的,都让他们见识见识嘛!对于今天的中国,好的方面,我们就坚持说好。不好的方面,也没必要为当局藏着盖着!好或不好,暂由他们自己去感受,去鉴别,去下结论嘛!总之要让他们尽快了解三十几年间中国和世界的巨大变化!”
他的话获得了他的支持者们的一阵掌声。而他的支持者们,当然皆是中青年人。散会后,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议论,说他的表现可爱极了。说没想到他的思想竟如此开明。而他的老字辈的同仁们,却都说他的头脑“热发昏”了。说他莫名其妙,完全被年轻人们所左右了。有的居然扯住他,不让他走,质问他是否有讨好中青年人的私心杂念?否则为什么对中青年人们的提议一味支持?
而他振振有词地回答:“谁对我支持谁。”
其实,质问他的那一种私心杂念,他确乎是有的。在第一次全体会议之后,特别是在赵卫东深更半夜“滋扰”他的事件发生之后,一些关于他的胸怀问题的窃议传到了他耳中。他是个事事要求自己体现长者风范的人。身为长者,胸怀问题受到怀疑,不能不引起他的自我反省。既有窃议,必有腹诽,他再这么一想,就为自己一向接近完美的形象深感忧虑了。所以他的态度和立场,难免地在这第二次“核心成员”会议上向中青年们倾斜。矫枉往往过正,一倾斜就几乎彻底倒向了中青年们一边……
那些中青年“核心成员”们,提议或表态时的想法倒是很单纯的。他们比较一致地认为,不管三名三十几年前的人是不是红卫兵,总之首先是中国人,让对方们先享受点儿中国“改革开放”的一般成果,肯定是有益无害的……
于是赵卫东们九天里可有事儿干了。平均下来,各自每天至少看三四盘碟。除了看碟还看电视哪!于是各自房间里的电视机,每天至少有十五六小时是开着的。即使在他们翻报刊时,也是开着的。好比八十年代初某些中国家庭的大男人们,一旦凭票或走后门买了一台电视机,虽然只不过是黑白的九寸的,却立刻就迷恋上了,一看就非看到荧屏上出现雪花为止。电脑对于他们来说更是妙不可言的东西了。上网费已替他们交了,说明书已发给他们了,他们又都不是笨蛋,那么闯“聊天室”还有何难呢?
“老院长”并没多么负责任地审查影碟,其中有些从始到终是色情内容的。那当然是他们都反复看的。肖冬云也不例外。色情内容的东西之所以厉害,正在于它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人的原始羞耻感的东西。色情内容的影碟使李建国和赵卫东之间又说话了。因为他们各自要看到另一盘同样内容的东西。为了交换,李建国鼓起勇气,不怕再次被赶出门,主动来到了赵卫东的房间。赵卫东当时也正看一盘影碟,见他进门,立刻就按遥控器将电视关了。他冷冷地瞪着李建国。李建国讪讪地从怀中取出一盘影碟,讨好地说:“这盘我刚看过。怕他们收回去,你想看也看不到了,所以给你送来。”赵卫东还是瞪着他不开口。李建国只好放下盘走。才走到门口,听赵卫东低声说:“等等。”他刚一转身,赵卫东已将一盘影碟抛向他了。他双手准确地接过,如获至宝,会心一笑。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了一看,果然是期望中的内容。从此,这一种交换,使他俩不计前嫌了……
李建国有时也到肖冬云的房间里去交换影碟。有次他正逢肖冬云在一边看着一边流泪。他问她好看吗?她说:“不好看我能流泪吗?”他说:“那好看的标准就是让人流泪啰?”
“去去去!”她挥了挥手,不愿再搭理他。
他却不走,交抱双臂,站在她背后也看。看了几分钟,屏幕上便出现了男女做爱的情形。肖冬云看得专注,以为他已经走了,不料听到他在背后说:“现在的中国人真有福气……”
他的话刚一出口,她全身僵住了。虽已明知他没走,却哪里好意思回头呢!想立刻就将录放机关了,遥控器又不在手边。
而屏幕上的一对儿美国男女赤裸裸地做爱不止。
李建国又说:“这要是在三十几年前,那咱俩就全完了!那我就得干脆牺牲自己,承认是我勾引你和我一块儿看的了……”
肖冬云这才有所反应,猛站起来,转身指着他厉斥:“你流氓!”
李建国被骂得懵懂,眨着眼睛嘟哝:“我怎么了呀?你看,我不过也站在你背后看一会儿,我怎么就流氓了呢?”
“那你……那你为什么悄没声儿地站在我背后?”肖冬云脸红得像樱桃,眼泪都快羞出来了。
“我不悄没声的,那我反应该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的呀?我有毛病呀?”
肖冬云哪里容他辩白,从床上抓起枕头打他。而他,一边躲闪一边仍说:“你这叫恼羞成怒,有什么呀?有什么呀?不就是现如今的中国人都看得够够的了,不稀罕再看了,十元钱买两三盘的东西,你在聚精会神地看,我也沾光看了一会儿吗?”
“反正你流氓!”
肖冬云一直将他打出房间才罢手。并且,还是羞得哭了一鼻子。
那一盘影碟是《廊桥遗梦》……
那件事以后,肖冬云再看影碟时,便也插门了。遥控器也不离手了。一旦听到敲门声,甚至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向门口走来,先自神经过敏地关了录放机。因为她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正在看着的某盘影碟里,会不会又出现男女赤裸裸做爱的情形。然而此种担心,一点儿也未消减她看影碟的兴趣。即使出现了做爱情形,她也还是批准自己看的。并不自己对自己下禁令。她用枕头打李建国时,李建国一边躲闪一边说的话,竟然对她发生了巨大的影响——可不吗,有什么呀?如今的中国人都看得够够的东西,我刚刚才开始看还明摆着亏了呢!
她如此一想,就几乎能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弥补损失般的心理看着了。
是的,是这样的——无论是她,还是李建国和赵卫东,一旦接触了一点儿二十一世纪的皮毛事物,都不免的同时具有了两种相互矛盾的心理——一方面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三十几年前的自己的同代人们,往小了说也五十来岁的年龄了,而自己才不到二十岁,等于白赚了三十几年似的呀!另一方面,又都觉得亏得很。三十几年间这世界和中国出了多少新鲜东西啊,可自己才刚刚接触,又仿佛少活了三十几年似的。至于三十几年间这世界和中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重大事件,他们各自倒是不大关心了。尤其不大关心的是战争事件和政治事件。
是的。事实正是这样——从三十几年前的中国巨大的政治子宫里诞生出来的他们,一旦被三十几年后的时代的皮毛事物所吸引,相比之下,政治以及一切与政治有关的事件,就似乎显得那么的没意思了。他们的同代人们,由被异化成的政治动物再恢复到社会的自然人,经历了三十几年的漫长的“转型期”,尚不能较完全地摆脱政治基因造成的种类痕迹,他们却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基本完成了“转型”。虽也伴随着相应的痛苦,但那痛苦的时日异乎寻常地短。他们更像是本世纪的新生婴儿,刚满月就开始依偎本世纪这位奶娘怀抱了。至于三十几年前的经历,倒变得像胎中的梦幻记忆一样似有似无了……
在电脑操作方面,无论是李建国和肖冬云,还是他和赵卫东之间,却从来也没交流过一个字的经验。而肖冬云和赵卫东之间,其实九天内根本没说过话。有时去食堂打饭不期然地碰见了,只不过相互地点点头而已。赵卫东即使对肖冬云点头,表情也是那么的冷。倘若她情绪好,则会高姿态地对他微微一笑。而他却并不以微笑回报微笑。仿佛她是一个卑鄙小人,极端可恨地暗算过他或出卖过他似的。三人在电脑操作方面的讳莫如深,好比学习成绩不分上下的三名优等生,在考试前不相互探讨解题方法一样。好学生们一向都那样。谁主动探讨,似乎意味着谁企图从别人那儿获得启发,借以弥补自己智商的不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疗养院”外面的人们,都在为生存或为证明个人价值,而在不同的能力层面上进行着激烈的有时甚至惨烈的竞争。而“疗养院”内的人,具体说是四名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相比之下活得就近乎着幸福了。但人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动物啊!在生存危机的阴影的笼罩之下,倘能活下去便是共同的也是唯一的愿望了。一旦从生存危机的阴影之下迈出,哪怕刚刚迈出一步,相互间就开始暗萌争强好胜,比高比低的意识了。仿佛这所谓的“疗养院”是一处学府,仿佛要从赵卫东、李建国和肖冬云三人中录取一名电脑专业的硕士生或博士生似的。也不知为什么,反正三人背地里钻研,较着劲儿都一心想高出另外两人一头……
有天吃午饭时,肖冬云去得晚了点儿。打了饭正往回走,听到李建国叫了她一声。她循声望去,见李建国和赵卫东二人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她不知那一天他俩为什么都在食堂吃起来了。她本不想走过去的,又觉得李建国既已叫自己了,并且赵卫东也坐在那儿,不走过去实在是不好。于是冲他俩,主要是冲李建国微微一笑,走过去坐在了他俩之间。从前那种类似战友的关系是不复存在了。那已是一种消亡了的关系,而不是一种可以修复的关系了。恰如皂泡,越大,越飘得高,越容易在空气的压力下破灭。
李建国说:“刚才我俩在谈网上文学。”
肖冬云随口搭言地说:“我认真看过几篇,都挺有意思的。”
李建国就又说:“对现在的中国,我的感觉渐渐变好了。而且越来越好!网上作家这一新生事物,多么地值得为之欢呼啊!”
肖冬云说:“是啊,是啊,在三十几年前,纯粹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