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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除。如果你让我们从此以后,相忘于江海,曲羽也是咎由自取,你不会这样,对吗?……
……
他始终没勇气提出分手二字,还抱着幻想,只是含含糊糊地写了一通,真有“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的味道。他将信封好,在身上放了两天,没有去邮局,可也没有去金鸡关,他又将信取出来,看了又看,放在一边,还是打算去金鸡关找穆瑜,直接向她讲述,思之再三,仍感到用信的方式才能表述清楚,才能对穆瑜产生较小的冲击力,可以让她冷静地决定,同时也能避免面谈时的尴尬,于是他将信取过来,又一遍又一遍地看,五遍过后,他忽地站起来,给自己一掌:曲羽,你几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随即,将信封好,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把信带到附近邮局,然后如释重负地返回。返回之后,他又不自觉地回忆邮出去的信中的每一句话,忽然又为其中的那句“如果你让我们从此以后相忘于江海”的话后悔,认为这句话大错特错了,他把头在墙上狠狠地撞了撞,算了!
第三十章
他没来得及回普渡,组织部领导找他谈话,准备调整他到城郊宁南镇任一般工作员。找他谈话的是才上任四个月的组织部女部长胡素丽,曲羽以往只在开会时见过此人,没有去私下接触过。但他讨厌这位女人,她一身不合体的服装,洋气中夹着土气,明显是想把体现时髦和体现庄重协调一致而不得其法的结果;脸上的雀斑象钢笔掉在地上弹出的墨点,密而多;眼睛里总搪着某些基层从政女人特有的那股似是而非的女强人神色和从党政学校驯化得来的敷浅的自信。她脸上浮着礼仪式的笑,开门见山地说完谈话的要旨后又说:“你在普渡工作一年多,对普渡人民是有贡献的,党是知道的。现在,把你的工作这样换换,换个轻松的,我们认为是合适的,宁南镇正缺象你这样的工作人员,不知你意下如何,可以谈谈嘛。”
曲羽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当然,我们也鼓励自谋职业。噢,我还应该向你祝贺,关于你挪用资金搞开发和由此惹出的安全事故,介于普渡穷,你们脱贫心切,区党委研究决定,算了,就不给你处分了,只要你接受组织的安排就行。在会上,我是首先赞成这个决定的。”
女部长以恩人的态度坐着,不再言语,大概是想等曲羽表示感谢,曲羽全然不觉。虽然作了很多的思想准备,当不幸降临的时候,他仍然不能平静的接受,冷笑一声:“假如某监狱缺人,我去就得了。”
组织部长望着他,过了会儿,用长辈对晚辈的口吻说道:“小曲啊,话不能这么说的。只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缺少磨练,政治上不成熟。”
“要怎么说才能体现政治上成熟?”
“你啊,你还年青,你不懂。”组织部长不屑地说,一边看时间。
“我不懂什么是政治上的成熟?我只知道如果男女之间的嫖娼、互相既不能说嫖娼,也不能说成交配,不能说爬胯;而要说成同床、同房;或者合欢、云雨;或者春风一度、龙凤呈祥,对吗?”曲羽忿不择言。
女部长不再与他计较,说:“好吧,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
从组织部出来,他回到住处,四周一片寂静。他躺在床上,如同躺在零度的冰窖中,身子发抖。他猛地将被子打开,紧紧地裹在身上,依然感到寒不可御。他用力贴在床上,大吼一声,狭小的空间嗡嗡作响。他心中充满着混乱的念头、名词和场面;无奈、愤怒、厌恶,几股暗流汇集在一起,灌满肺腑,感觉只有一个:痛。他忽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茫然地望着窗外,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自尊悔恨,倘若在此之前,抓住时机多多效法黄为国,也许今天的结局不会如此。想到此处,他愿意给人下跪,忽然间又羞愧难当。折腾来,折腾去,直到半夜。
天明了,心里的冲击波奇迹般地过去了,他感到很轻松,什么结果都能接受了。在招待所里躺了两天后,他甚至想放弃组织部门的安排,仍然独自浪迹。
在回普渡的路上,他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中,从退伍到现在,自己走的是条什么路?第一次踏入中宁火车站,第一次到春楚公司,第一次进入策划部,第一次进入中宁子弟校,第一次来到普渡……越过一群群的人,又被一群群的人越过,人是人生路上跃不完的障碍,人是人生路上剪不完的羁绊。小公共汽车一路磕磕碰碰,行不到二十公里,就爆了胎,司机忙叫下所有的乘客,然后换胎;随后又开出十几公里,发现油厢漏油,又停下;油厢栓修好,又行不到五公里,发动机出了故障,一行人不得不又下来在路边候着。临近傍晚,大家开始对着司机发火,司机则对着汽车使气。曲羽在路旁一块斜躺着的石碑上坐下,他依稀觉得座下有凹凸感,起身反视,模糊可辨两行字:
荒城十月飞残雪 夜路鸣螀伴旅魂
不知是何人刻于何年何月,语句凄凉苦绝,读之不觉悲从中来。汽车一时半晌不可能修好,距普渡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不少人抱怨一阵后,不得不回到车上休息。曲羽忽然想避开众人,独自走走。他于是决定不再坐车,乘着夜色步行。
悬挂在绝壁上的狭窄的公路上早已没有了来往的人,公路两旁的耸立的山崖危危欲摧,压迫着孤独的行人;脚下深谷中溪水的响声连绵不绝,除之而外,寂静而阴森,夜风偶偶吹过,夹着丝丝寒气,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走了半个小时,才迎面碰到几个夜行的农民。他只希望公路永远没有终点,夜永远没有尽头,让自己就这样无牵无挂地走下去,永远走不到明天。修好的汽车终于从后面疲疲沓沓地赶了上来,从他身边经过,朝前驶去,他没有招停,继续走。他碰到路边有个简易的小店,于是叫开店门,准备买包烟,刚刚入睡的店主不耐烦地把烟递给他,收好钱,又砰一声将门关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行走,夜里十一点钟,终于回到了普渡。到了普渡,他又想明天去金鸡关,求穆瑜不计较自己的过去,可是此时,不名一文的自己能行吗?想到这里,他更没有信心去了。
小镇早已入睡,几盏幽幽的路灯无声无息地亮着,路灯上盘旋着许多小蛾子,有一只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弹开。从穆瑜曾经住过的化妆品店外经过,呆呆地站立了片刻,店子紧闭,他希望能意外地碰见她,虽然明知不可能。他料想邮出好几天的信,她早该收到,模糊地盼着自己的信能够顺利地了断与穆瑜的联系,从此与她不再相见。他只感到无地自容,怕与穆瑜相见,怕见到她难过,怕她质问自己,更怕她当面说分手时自己无法承受。
回到住处,他打开房门,将灯拉亮,忽然发现门缝里夹着一个信封,显然是邮递员送来的。他急忙取过,一看,薄薄的信封上是穆瑜的笔迹,呆住了。他不用看,大致猜到了信中的内容,不敢打开——从心底他只希望穆瑜已经原谅了自己,虽然明知希望几乎为零。他把信封放在桌上片刻,忽然抓起,直接扯碎,揉成一团,扔在墙外,关上门,和衣睡下。
“再见了,穆瑜。”他自言自语。
他终究无法入睡,一遍遍地猜度着扯碎的信中的内容,侥幸心理逐渐上升。大半夜过后,他抱着一线希望从床上起来,开门,将扯碎的信团拾起,放到桌上,一点点的拼接,所幸没扯得很碎,不一会儿就拼好,信的内容毫无遗漏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曲镇长,你的过去很丰富,虽然这段时间来,我做了很多噩梦,作足了精神准备,可仍受到霹雳一击,我愿意接到阎王爷的录用通知书,也不愿见到你的信:你要么该选择什么也没发生,要么选择什么也不告诉我。知道吗?我没法承受!!……我早该知道却执迷不悟至今,我多蠢!我猜想,你提到的那位女子就叫云婕,对不对?你大约想不到我是怎么知道她的吧?不用再为她保密……谢谢你如今对我坦陈相述,更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历练爱情的机会,我会永远铭记,引以为鉴。但愿我们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祝你好运,再见……”
寥寥数行,和他不祥的预感一样,显然是经过剧痛、痛极无语时写的,他一阵恍惚,忽又如卸下了千钧重担。他再次把信揉成一团,划根火柴,化为灰烬,然后躺下。又是痛苦的一夜。
第二天,曲羽来到镇机关里,镇里正在开会,会场外老远就能听见黄为国意气风发的讲话声:要把教学楼和操场修建的工程收回来重新发包,并亲自挂帅,把七所学校搞成精品工程,要暂停矿山开采的前期工作,重新计划,严格程序……显然他已经正式主持工作,曲羽只需办移交得了。他发现自己到普渡这一年多的时间,是在为人作嫁白忙乎。
黄为国也并非无情无义,办完移交手续后,他很大方,以胜利者的宽容姿态在家里设筵招待曲羽,为曲羽'践行,对曲羽说了几句真心的感谢话:“若不是你巧设办法,从学校的危房的事入手,搞来大笔资金,那我纵使接任,今后的工作一时也难以做出成绩,现在我只是站在你的肩膀上摘苹果了,明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总结,措辞不那么费劲,全仗你的功德。”
曲羽得回中宁,此地的住处必须处理,黄为国很理解他的不便,主动应承,为他特色能出价的买主:“你放心得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俩是谁与谁?还说别的吗?只要你不着急要钱,我一定帮你卖个好价。”
曲羽谢过他的好意,全拜托他,坐车回中宁。
第三一章
宁南镇位于中宁城郊,距中宁市区不到十公里,正在被日益膨胀的城市吞没。曲羽被安排在农办,农办在普渡是重点部门,在宁南却是个冷宫,因为宁南以工业为主,农业萎缩得名存实亡,他相当于被完全闲置了,心灰意冷的他不在意,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参禅打坐般坐上几个小时,没谁关注他的来去,有个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瞧着他,回避他,似乎他身上有烈性的传染病毒会祸及旁人,曲羽假装不觉察。宁南镇对他并非毫无好处,他每月可以领到六百余元的工资和补助,比普渡强多了。
他把孩子从李欣处接来,开始尽力地照顾。照顾孩子是个全新的课题,加之孩子对他没有认同,总是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家(聚雅街),常让他心软。孩子不时还尿湿,又屡屡弄得他有气无处出。他的死工资明显的不够应付,首先他不想委曲孩子,特意在城边租下了三百元每月的住处,可随后购买儿童玩具、只能选择便宜的,便宜得让他掏钱是感到脸上无光。他也不会买儿童服装,为孩子买了一套,被笑迷迷的服装店老板狠狠地敲了一笔,回家才知道。第一个月下来,入不敷出多矣,而每每瞧着为孩子买回的这些便宜的东西,更有难以言传的精神折磨。李欣向他建议,不必花钱租房,花不必花的钱,云婕在聚雅街的住房空空无人,并且距宁南镇有公交车直达,很方便,可以搬去暂住无妨。
她的建议很荒谬,曲羽绝不可能接受,李欣不便多言,她偶尔来看看孩子。曲羽的邻居是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自从孩子到来后,她喜欢上了,为打发时间,她再三相求曲羽将孩子给她照看,她分文不要。曲羽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每天上班时间,他就将孩子托付给邻居老太太,下班后再让孩子回到自己身边。
每天早上起床,他先把地扫一遍,现唤醒孩子,小孩子叽哩咕噜一通,任由他抱起、穿衣。接着,他用八毛的奶瓶给孩子冲上十三元每袋的牛奶,瞧着孩子满足地享受着喝牛奶的乐趣,他确信曲羽目前只能给自己的后代提供这类生存资料,然后确信自己还没有实现拥有财富的目标;于是随手取过一袋旭日牌方便面,倒上开水,连水带面吃下,算作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曲羽的一次早餐。
有时,在办公室里,寂静无人,他没事可做,有意地意地把以前曾百思不得其解的,也据说不能求解的三等分角问题又拿出来研究,搪塞时间,日复一日,仍然得不出结果,很快又厌倦了。他的精神开始越来越处于真空状态,老在寻思着如何给“曲羽”二字作个合适的解释,要解出什么是曲羽。他几乎找不到存在下去的意义了,梦想被连续几次的扫荡后,只余下一片荒凉。晚上,他给孩子洗澡,换衣服、洗衣服,然后将他放在床上,由他睡去后,又不自觉地陷入“自我”这个精神黑洞中,烟一支接一支的化为灰烬。今天的曲羽名叫曲羽,是因为见到了第五十二路车从广场外经过,见到一群背着包的乡下人急匆走向哪儿,还是经过人民路的时候,有两队宣传车经过?明天曲羽还叫曲羽的理由是什么,现在还没有找到。
他没法在凌晨两点以前入睡成习惯了,每每坐在床上,总在一边吸烟,一边不断的反省,反省过去的一切,反省现在,反省现在的反省行为,在无休止的反省中,反省就上了瘾。在反省中他已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要反省,并且反省到这个反省习惯难免某一天会导致自己走上绝路,还是没法控制。偶尔,他想把这种精神习惯解释为高贵气息,但又怀疑是分裂型人格障碍或者精神分裂的前奏。孩子睡熟了,说着呓语,他着实无法入眠,下床走走。推开房门,夜空渺渺,寒星闪烁,宇宙还在继续膨胀,空间还没有稳定,时间不可能停止,一束数百万年前发出的光线穿过浩瀚的虚空,来到地球上,来到中宁,来到他的面前,数十年后即将毁灭的他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他不知不觉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可每天单调得无事可写,日记式的写作就成了唯一可记的事情,甚至,他的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九点钟,即现在,曲羽开始写日记,日记的内容是‘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即现在,曲羽开始写日记,日记的内容是………’
他极力让自己恢复写作,写可以写的东西。可写作是什么,是慢性自杀还是自救?他没法弄清。没有写作,他又将彻底掉入空虚中;强撑下去,越写越带着股濒死感,不到两周,他就没法再坚持。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害怕听到关于某某人腰缠万贯,某某人一掷千金的消息,乃至害怕看报刊。别人的财富,不是激起他的嫉妒,而激起他更大的失落。他想乞求人们仍然提倡守清贫、鼓励清贫,不要号召竞争、欣赏竞争,以缓解自己心里的压力。他更渴望黑暗,渴望夜,夜里是他精神稍稍轻松的时候,因为此时没有白天的要挟,没有白天要挟他出去创造,他可以和所有人一样,至少和大多数人一样平等地呆在床上。夜总是很短暂的,他也希望有人能够尽快地创造一套理论或学术,用以证明曲羽类的人创造财富的能力低微是天经地义的,使曲羽能够据此自我宽恕。他处心积虑解释曲羽的过程中,天天在等着,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发现自己在期待中受苦,在受苦中期待。他开始猜测老天爷一定知道自己正在饱受空前的痛苦,猜测老天爷的想法,老天爷总该以什么方式对曲羽作点弥补吧?他开始在周围隔物中寻找老天爷的暗示,越来越纤敏。蜘蛛垂丝、老鼠跑过,都令他大费神思。他很容易地反省到自己每天都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幸好是老天爷保佑了自己。隔三差五,他就要真诚地感谢老天爷,比如七月十九这天,他感谢老天爷,感谢他在早上让他看到一辆小轿车在桥上长鸣喇叭;感谢老天爷在他用早餐的时候让他用两只筷子和一只碗;感谢老天爷让他定时大便;感谢老天爷让他知道饭后刷牙;感谢老天爷让他在擦鞋的时候想到为孩子买牛奶;感谢老天爷让他在午眠时梦见十万元人民币和两杯橙汁;感谢老天爷让他听到几声刺耳的火警声;感谢老天爷让他看到了孩子在邻居老太太身上打滚;感谢老天爷今天让他两次听到孩子吵着要回聚雅街的家的哭泣声……
孩子至今没有名字,云婕以前没给他命名,一直只叫他小曲子,曲羽无意中也认可接受了。城市的消费无情地挤压着他的荷包,他的死工资严重不够用,向次打电话回普渡向黄为国讯问空房的处置问题,都没有满意的结果。因为普渡偏僻,外来人较少,一时半晌难以有合适的买方,除非用跳楼价的方式处理给本地人,曲羽不愿如此出手,只得没限期地等。他向财务上借钱,一次二次,还能借到,三次过后,财务人员就开始找理由推托,其实他的借款也不过七百元而已。没法子,他找李欣,希望她能暂时帮助自己。李欣借给他一千后,仍然建议他去云婕留下的空房去住,那儿是孩子熟悉的环境,也可以每月平空省下数百元。她知道曲羽对云婕的住处有不少的心理障碍,她告诉曲羽:云婕目前唯一的这个住处的来历是清白的,是她她父母吝啬了几十年一点点积累加上他们的房屋置换获得的补偿所购置的。她劝曲羽不要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