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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觉著若是能劝著应该要劝著,即使劝不住,也该问个明白。
“这是我欠他的。”唐纹染这次倒是回答他了,可惜佛奴并没怎麽听懂。
欠他的?佛奴现在也算是瞧明白了,这唐纹染可能与曲晚枫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本来他们都以为唐纹染是在见过曲晚枫之後才动的心,如今想来,就那麽短的功夫,哪有什麽感情能这麽快就让一个大好青年以死相抵了。
那麽唐纹染说的欠,是指在很久之前,唐纹染曾对不住过曲晚枫?
“那不管是欠他什麽,也不该用命去还吧。”佛奴一边想一边皱眉道,“莫非你和他有什麽深仇大恨?”他说完又自我否定地摇著头,“我看曲晚枫不像是那种身负血海之仇的人啊……”
唐纹染听罢忽然笑了,声音深深浅浅地回荡在佛奴寒露耳边,他走在前方,声音便传到了後头,而直等到佛奴走过,他都觉得那笑声还在身後缭绕著,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笑居然可以比哭还让人难过。
“若真是血海深仇,到也罢了……我在他面前一刀了结了自己,也就什麽都还清了,怕只怕,他根本不要还,因为就算是把命还了给他,也抵偿不了我当年对他的辜负,我只怕他不要还,却恨著我……”
所谓的恨如果有所谓的方式和途径去还,对唐纹染而言可能还好过一点,他只觉得似乎自己现在做尽一切,都已经弥补不了,也弥补不到。那些伤害和绝望经年累月根深蒂固地盘踞在曲晚枫心里,曲晚枫曾对他说不恨,可是又怎麽可能?天性凉薄的他爱一人铭心,若是被辜负被丢下,想必随之而来的恨也是刻骨。
怎麽能忘、怎麽能忘……他尚且都忘记不了,曲晚枫又怎麽会忘。
“我只怕他报复我……”唐纹染在密道的尽头停了下来,手摸上冰冷的石壁,一直摸到最右方下处的一处凹石,握住然後用力旋转了一下。
“我只怕他用伤害自己来报复我,报复我辜负他这麽多些年……那麽、这麽多些年的辜负,我还要用什麽来还,我到底还能怎麽做才能让一切回到起点,那些失去的还能挽回吗,那些错过的还能纠正吗,那些他给我的情我还有资格再问他要吗?”
他说了一连串,忽然失笑地摇了摇头,仿佛觉得自己这一番期盼是多麽地可笑,越说边越觉著是一个痴人在说著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罢了,罢了……”他终是叹了口气,缓缓道,“走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我还有何脸面对你们说这一些,还不如、不如留著这口气,去见他,哪怕……”
哪怕什麽唐纹染没有说下去,可是佛奴觉得他其实也不必再说下去了,那个哪怕後面的话,是他们永远都想象不到的沈重,因为这可能是唐纹染这一生都承受不了的悔恨与自责,像他们这样的外人,是永远都体会不了的。
**********
曲晚枫静静听完,似笑非笑地看著莫敛迟,最後拍了拍手,道,“都说莫大人冷面无情,我一直觉得不信,一直以为莫大人是面冷心热之人,今日一瞧传言果然不实,莫大人竟比我更担心挂怀唐纹染,真叫我看不懂听不明了。”
莫敛迟冷冷一哼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只问你,你对得起唐纹染吗?”
有时候莫敛迟真的不懂,世上竟有人能冷心冷清到这般地步,难道他眼睛瞎了看不见唐纹染为他付出的吗?
在地牢里,曲晚枫对唐纹染也不闻不问,甚至听完唐纹染身处地牢後居然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他很怀疑,曲晚枫真的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曲晚枫一直似笑非笑的脸此刻终於慢慢收了起来,不复往日的平静与淡然,此时的他显得有一些无可奈何地失落。
“谁对得起谁,现在讲还有用吗?你又怎麽知道我不介意,我不关心,我不在乎,我不忍心?你懂什麽?莫敛迟,你懂什麽?”他连问两次,渐渐语调强了起来,“这世上从来没人有资格去评判别人,就如同我没有资格嘲笑你对祁煜的痴傻,就如同你没有资格批评我对唐纹染的冷漠。你知道什麽?你可曾真正懂得明白唐纹染这个人?我若不是现在这样,也许,也许……”
“也许什麽?”莫敛迟追问道。
曲晚枫转回头望著窗外,长发随风轻微地飘开,真如一副美好的画卷,怎麽看都让人赏心悦目,即便那画里头的人显得孤独而落寞。
“他身负著血海深仇,他有太多的遗恨还等著去偿还去索要,我不能是他生命中的唯一和一切,这样会毁了他的一生。”他一边说,一边遥遥望著远处,也不知在盯著什麽,只是觉得他陷在一段什麽怀念里而倍感凄凉。
“其实我想,也许我曾经对他有过恨,可是现在想想,那也不过是自己心里觉得委屈,但是谁又能委屈得过他呢……”曲晚枫根本连猜都不用猜,都能想见伽蓝十八护卫会怎样愤怒唐纹染的背叛和利用……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怎会愿意卑尊屈膝於祁煜。
“你说我无情冷血这无可厚非,可你不要说他傻……”曲晚枫讲到这里呵呵一笑,听在莫敛迟耳里只觉万分伤感,“你不要说他傻,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了,可是似乎没有办法,纹染他……再也对我不会放手了。那麽也许我死了,我和他就都解脱了,你说是不是?”他抬头看著莫敛迟,眼里流露出一丝恳切,“你说,是不是?”
“所以你是为了他,才选择死?”莫敛迟听罢摇头,“你不是他,你怎麽能替他做决定,你怎麽能确定你是他的负担……”
曲晚枫打断他,“可是你看,”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手抓起莫敛迟的袖口,拉著他大步往外走去,直走到外室才停住。莫敛迟满脸不解地看著曲晚枫,曲晚枫只是苦笑一下,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冗长的咿呀声,外室左侧最内的石壁被左右反转,莫敛迟眼光一闪,立刻挡在曲晚枫身前,右手已经放在随身佩带的剑柄。
曲晚枫却垂下了脸,抓著莫敛迟衣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正当莫敛迟疑惑地转眼望著他时,曲晚枫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然後,低低切切开始漫漫地,唱起了一段什麽:
“当年一顾、倾了谁眼,未曾忘却初见颜。谁笑他初初年少负了明天,谁笑他痴痴情深绝了尘缘,相思如水水如烟。你道他心比天高在眼,你知他血海深仇在肩,哎哎哎,都教人辜负至此、不成言。莫说前尘如土无寻处,从来梅花开处香尽路。逢生否,到绝处。”
石壁内是一条黑洞洞的狭窄甬道,而最先从那幽深的黑暗中跨出之人,恰恰是上一刻他们口中的唐纹染。
场面顿时变得凝固而遥远,明明有风过,却吹到两人面前叫人觉得生生停顿了下……曲晚枫一分分抬起头,双眼若昙花最後一现般,在见到来人一刹那,华光四射,伴著如吟如叹般的婉转在房间内,慢慢回荡开来。
“而今再相见、尘满面,早该忘却初见颜。谁忆他当时年少不为明天,谁忆他情深不寿绝此尘缘,多情笑我我笑天……我道你此情应悔眉眼,我知你此恨难念心间,哎哎哎,总教人一怜到底、不能怨。莫说风霜如故无为苦,从来剑斩过处血作注。恨此否,将心入……”
恨此否,将心入。
唐纹染一踏出密道,便见到了那一身白衣胜雪的人。他口中淡淡念唱的词他未曾听得真切,却将最後一那一句听到了心里深处。
恨此否?将心入……刚才被强压抑住的心里的疼痛此刻因著这一句话如狂风暴雨般向他袭来,那隐隐凝结在心口处的,象淤血一样的自责,终於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时机,统统被释放了出来。
他眉目深深纠结,深墨色的眼睛被心疼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光晕,哑著声唤道,“晚枫……”
莫敛迟反手拔出剑,将曲晚枫拖至身後,沈声道,“唐纹染!”唐纹染把眼光转回他身上,淡淡一笑,“莫大人。”这一声唤出了一丝诡异的亲昵,“刚才这一路上,我一直想著一件事,”他神色平静,一边说一边走出暗道,身後寒露横剑抵在佛奴颈项。
“伽蓝十八与我交好之人,全都被你指派了来挡我……可是为什麽不是别人,偏偏是人音佛奴他们?你甚至应该亲自来阻截我,以我唐纹染如今的实力,要拿下我,应该不是难事,可是为什麽,”他顿了顿,嘴带笑意,缓缓说道,“为什麽你却在这里。”
莫敛迟沈著脸,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
“莫敛迟,”唐纹染继续说下去,“人音他们或许不晓得,只道你对我私下动刑,”动刑二字令曲晚枫的眼眸动了动,“只道你恨不得我去死,可他们关心则乱,却看不见,你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罢……咳咳,”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让他气有些顺不过来,他调整了一下气息,又道,“你刻意放走我,又知人音他们绝不会对我痛下杀手……你清楚我知道这里有密室,於是我一出来便见著你,而你,就在这里,在曲晚枫的外室……莫大人,”他呵呵一笑,“我可不可以认为是你,想要放我们走?”
莫敛迟没料到唐纹染将自己一切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紧紧抿著的唇却未曾张开,倒是松开了握住曲晚枫的手。
曲晚枫微微一愣,但他心思玲珑,自然知道莫敛迟所作为何,便道,“既然如此,能否……劳烦莫大人在此稍後片刻,我想,纹染一定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他说完便径自朝侧室走去,竟未再看一眼唐纹染。
唐纹染沈默片刻,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只剩下寒露压著佛奴与莫敛迟面对面,莫敛迟忽然长叹了口气,对寒露说道,“宫中禁军我之前已打点,他们只有小半个时辰,皇上礼佛完毕便回到这里,到时,只怕要委屈你陪我演上一场戏了。”
寒露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莫敛迟的话中有话,他沈默地点点头,放下了架在佛奴颈间的长剑。
佛奴有些云里雾里,但至少他听明白一件事,就是唐纹染之所以能从地牢走到这里来见曲晚枫,原来一切都是莫敛迟暗中安排。
他本是有些担心莫敛迟对唐纹染如此用刑会否受到皇上责备,而此刻他却在想另一件事,要是连莫大人禁不住成全他二人,这该叫他们的圣上,情何以堪?
☆、十五。4
十五。4 曲晚枫,你用你全部的人生救我两次,我不求原谅。
唐纹染望著前方终於慢慢停住的身形,他与他相隔不过几步,可总觉得他们之间相隔了太多,是多少无法估量,是什麽无法衡量,也许隔著千山万水,也许隔著过去明天。
“晚枫……”太多的思量与感慨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如翻腾的汲水在胸口积压著而不得释放,可现下却是开了口,而无从说。
“纹染,”曲晚枫终是缓缓转身,抬起那一双琉璃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这唐纹染,却说道,“这麽多年了,为什麽你仍是……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唐纹染一怔,却不明白他口中的意思。
那一双眼睛清亮如月,多少思绪被埋在了里面,有期待,有怨愤,有无奈,有痛恨……人的眼睛究竟能诉说多少情感,可为什麽他却只是说,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什麽?不过如此这麽多年了,他唐纹染眼里终究只见得到曲晚枫吗?
难道这样,竟会是错吗?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晚枫……什麽叫做不过如此?”他喃喃问著,其实心中已然知晓,这一番见面绝对会是痛彻心扉,他尚且不希望曲晚枫会原谅自己,又怎麽会对其他的事抱有希望……只是未曾料到,这一开头,便能叫他无言以对。
“难道你活著的理由就是为了我……”曲晚枫摇头轻道,“我何德何能经得起你唐纹染如此厚爱?”幕幕往事一点一点在曲晚枫眼前弥散开来,当年一别,十年再见,如今却已然一腔期待付诸流水……若早知今日,真的是何必当初?他忽然别开眼不愿再看再想,暗声道,“纹染,走吧,回去……回‘倾风楼’去,你的师兄们会保护你的,会保护你不受伤害的,你有你的人生……”
“什麽叫做我有我的人生?”唐纹染出声打断,“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应该一辈子满腔怨愤,口里喊著报仇,做梦想著报仇,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承认我?”
“不、不敢,我怎麽敢……你有你的人生……”曲晚枫怅然一叹,如风中微烛,怕轻轻再一次吹过,就要熄灭这一生的心火。
“你不敢?你还有什麽不敢?!”唐纹染忽然上前撑住他的肩膀,“我不值得你等吗?曲晚枫,我不值得你等吗?十年了,何止你等我十年,我以同等的心和情也等了这十年……当年一别,多少遗恨,我来不及说只因我们彼此太小我们无能为力,你有你所谓的父命难违,我有我所谓的父仇难报……我没有强大到可以保护你为你挡著这天下的舆论,所以我走,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说要我学会长大,要我学会武功,要我学会忍辱负重……可是晚枫,这十年来我却越发觉得,没有你就没有我,难道你不懂吗?”越说就越让人黯然失色,唐纹染低垂著头暗暗一笑,如秋风落叶那样苍凉那样无可挽回。
“可是你回来了!”曲晚枫用力挣脱,却无奈对方抓得太牢,十指深深扣在他的肩膀,万分不能动摇。“你回来了!你不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可是你回来却不是做你该做的事,你一不报仇二不雪恨,你愧对你的两位师兄,你枉为你父母的遗子……唐门一切你都不闻不问,你父亲的下落你不管不顾,我是谁你看清了吗?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现在闯进皇宫闹得身败名裂,我曲晚枫经不起你厚爱,现在你懂了吗?”
“我不懂!”用力一扯便将这满口胡言乱语说著他听不懂的话的人抓在怀里然後紧紧抱住。
“放开我!”曲晚枫拼命敲打著他的背,几乎轻叫道,“唐纹染你放开我!”
“不,不放!”唐纹染只将他抱得更牢拥得更紧,“就是因为我当初听了你的,放开了你,如今才会弄成这样!晚枫……”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心中一痛便是半口血含在了嘴里,哽咽道,“若没有你,又哪来的我,你向来就会说道理,难道这道理,你就不懂了吗!?”
不懂……曲晚枫放弃了挣扎,在听到这句话後,忽然别开了眼。怎麽会不懂,哪里能够不懂……就是因为懂了,懂得太多了,才会作茧自缚,伤己伤人。
“难道我和你之间,必定要仇人相称吗?难道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难道没有你当初那一救,就会有现在的唐纹染吗?!”
“够了够了别说了!不是我救的人你不是我!”曲晚枫失控喊道,他连退好几步,撞到了床沿,然後扶著床柱才慢慢坐下,喘著气,口里却不停得重复著,“不是我,不是我……救你的不是我……”
怎麽能说、怎麽能说……怎麽才能告诉你,当年那个救你的孩子,他不是我。他早就在救你的那一刻死在了情江,而我又是谁,因何进入了这俱身体。
而阴差阳错的那一刻,他早已二十八岁。
是的,那一年,他才二十八岁……他虽生来无父无母,从小被人收养,可他的养父养母待他确实极好的。
那二十八年,如今想来真是一段遥远的美好,能享受如至亲父母般的关爱呵护,一路从幼小大大学研究生毕业……然後工作、晋升、一步一步走得好似被人预先安排好那样得一帆风顺,无忧无虑。二十八岁的他从未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彻底脱离他现有的生活。生命的轨迹仿佛没有思绪的笔迹,画到哪里便是哪里,万分由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他想,他是真的无能为力。若是可以,他何尝不愿就这麽以命抵命,干脆把自己的生命让给那个可怜的孩子……可是命运没有允许,他接替下了这孩子残破不堪的身体,甚至是命悬一线却仍为他人著想的善心。
可是,那终究不是他的善心。就像唐纹染终究是为了不是他的善心,而爱上他的一样,他怎麽能够据为己有。
怎麽能够。
他其实常想,也许自己跨越千年来到了他的身边,就是为了为他费劲情力,上辈子没有用过的心力,而今统统用在了一个人身上,这或许,就是宿命。
可除了为累他所累之外,他还能做些什麽呢?到底,还能做些什麽呢?
“我从来都没有奢求过什麽……纹染,”他泪目生痛,往事已然叫他不堪回首。“我原以为,那样一场分别,便是结束了,可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待我。我本来是不需要你这麽待我的。纹染,我不能骗你,我不是他……十年前在情江救下你的孩子,他死了,他死了十年了……我只是代替他,拥有这个身体而已,你听得懂吗?”
所以你那样深的感情不是为我,是为了他;那样执著的不悔不是为我,是为了他;那样心心念念著要相守的誓言更不是为了,只是因为他……而我什麽都不是,曲晚枫,你始终都不可以忘记,你什麽都不会是。
“我不懂……晚枫,你今天说的话为什麽我都听不懂,什麽,叫做你不是曲晚枫……曲晚枫就是你,你就是曲晚枫啊!”唐纹染走上前一步,深深凝视著那张让他怀念了十年的脸……十年,真的已经十年,最深沈的情感不曾因漫长的是时光而消褪一分一毫,却像是在十年前不小心吞下的那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