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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跟阮罂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状元的念头,如果就抛下过去、抛下义务,抛下他的责任,就任性地随她浪迹天涯,同阮罂朝夕相处,陪她冒险。这些如果,光想象着,就带给他极大的幸福感。
他放纵思绪,想象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兽,内心暴动,弄狞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宁,想忽略,它却执意撒野。这头兽,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罂,它是那双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经似有情若无情地瞅着他。它也是那会笑的粉红小嘴,欲语还休,像讲出什么吓他的话,又暧昧地抿住了。
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视甚高的他,会变成一个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场,竟在最应该专注写试题的时候,胡乱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为他准备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么?猜她亲自绣荷包给他,是否又代表了什么?猜到最后,想到最后,得出一个结果——
恨阮罂。
他拽起荷包,掷向墙壁。
该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恼抚额,紧握笔,他完了。
当初不该收她,得到很多快乐,却平白生出了牵挂。
犹记那天,大树下,她说:「我爱你。」
玩笑的口气、调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时,就狡猾地,窃走他的心。
当她终于不再出现——
他忽然很在乎起来,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当她不再出现——
忽然萌生很多话,想对她说。
当她不再出现……
阮罂想事情时,爱偏着脸。耍小聪明时,眼色雪亮。爱穿紫衣服,喜欢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胜白昼,她好像说过,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象,说夜晚让她无聊的生活变得像梦。
她都说些什么?她说的时候他明明没仔细听,现在,怎么都想起来了?
当她不再出现,她就巨大起来,法力无边,围困他。当两人距离拉长,当缘分走尽,才知道最怀念的,是伊人的身影。而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自己的原则坚持,飞灰烟灭。
这是不是很蠢?
慌慌地坐在这,司徒剑沧为着这失控的、不能自主的情绪,恨起阮罂。恨她的同时又明白到,爱的伟大。
他以为自己很经历过一些事,骄傲地自认为再没有什么能为难他、伤害他、慌乱他,直至与爱晤面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阮罂,总是你问我怎么办,总是我教你该怎么做。你可知道,有这一天,师父不知如何是好,你害师父失却主张,心中没了主意。假使你知道了,可会笑师父傻?
然后,换你对师父说一声:「蠢物。」
黑暗笼罩长安城,为会试搭起的圆弧考场周围,朝廷士兵镇守着,他们全副武装,提枪带刀,脸上表情,专注严肃。四周架着火把,远远望去,像暗里,盛开着一簇簇火焰花。
幽暗中,远远地,响起马蹄声,出现一名乘马的紫衫女子。士兵警戒,阻挡来人。
「干什么?退后!」他们厉声驱赶。
阮罂勒住辔绳,停住了。她凝视偌大考场,想着师父在哪一间?
师父,我想见你。
在这么六神无主时,她很想见他。
她该放弃吗?
记得当初,师父说过:「往往为了做一件喜欢的事,就要先做过几十件不喜欢的。」
好累!她已做过很多不喜欢的,忍耐过很多不乐意的忍耐。就为这一天,要尽兴跑得远远,做自己的主人。
偏让娘的那句话,给吓阻了。
阮罂好挣扎,偏偏这时候,师父不在身旁。
※。4yt。※※。4yt。※※。4yt。※
又过了两天,会试结束。
考生陆续离开考场,考场外头,这一群、那一群的亲友团,殷殷等待着。
张三出来了,张三亲友冲上去是帮他添衣,递热茶递点心。
「乖儿子,考得怎么样?」张三的爹问。
「有没有把握啊?」张三的娘问。
「……」张三双目茫然,两颊凹陷,耳朵幻听。
亲友们团团围住,心急如焚。「到底怎么样啊?你考第三次了啊!这次再不行就~~」
「啊~~」张三忽吼一声,往前奔,发疯地吼:「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
张三崩溃了,看样子考坏了。
那边,李四也出来了,大步走出考场,趾高气昂,得意得像开屏孔雀。
「李四~~喔李四~~」李四的老婆胡圆圆早候着,挥着手绢奔上去。「考得怎么样啊,阿四,难不难啊?」
「哈哈哈哈哈~~」李四笑搂住老婆,掐了掐她馒头大的脸。「你等着当状元夫人吧,哈哈哈哈~~」
「嗯~~就知道状元郎一定是你!」恶心的小俩口,牵手去饭馆庆祝。
几家欢乐几家愁,每一位考生都有亲友或妻子关照。唯独司徒剑沧,他一人孤孤单单地走出考场。
他脸臭臭,目光冷,阴沉沉地步过那些喧哗的人们。他立在广场,挥开随身的白扇,想搧去周遭混浊的人腥气。
「有没有搞错,这么冷的天气还带扇子?」右边一位大叔瞪他。
司徒剑沧瞪他一记,那阴森的表情,锐利的目光,立时教大叔闭嘴。现下,司徒剑沧心情恶劣,他望着大街上拥挤的人潮,那眸子像在寻觅什么,但旋即暗下了,可笑。难道以为阮罂会像四天前突然出现,给他惊喜?不,她这会儿正往西域前行,实现她的梦想了。
忽然,有人拽住他的右臂。阮罂?他回头,没人?往下看,一颗光头?!
正是光头,只剩三根头发飘在亮光光头顶。正是爱抠头抠脚的什居士,他搭着司徒剑沧肩膀。
司徒剑沧面色一沈。「快放手。」脏脏脏。
「糟了啊!司徒先生……」什居士惊慌道:「大事不妙!有人来我的店找你。」
「谁?」司徒剑沧扬起一眉。
「跟我回去,这个人我们绝不能怠慢。」说着拉司徒剑沧就走。
「不说是谁,我不走。」
「你一定要走。」
「如果我不呢?」
什居士看看左右,向司徒剑沧招招手,司徒剑沧低头,让什居士附在他耳边说话。
「臭小子,你不希望头没了吧?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头,我还要我的头,我要它安安稳稳在我的脖子上。求你,快跟我走,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什居士滑稽地张开双手。「我抱你喔。」十根手指邪恶狰狞地作势抓他。
算你狠!司徒剑沧脸臭臭地同什居士离开。考坏心情够差了,又被什居士莫名其妙地缠着去他的店,烦透了。
是什么人这么重要?竟让什居士怕得面白白,讲话神秘兮兮。
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什居士所谓很重要的人。这才理解,什居士为何惶恐。确实,这个人,怠慢不得。
兵器店外,停着华轿,站一排侍卫。店里,六个婢女,陪着主子。她们的主子,坐在店里最豪华的……桌子。桌子?是,此人嫌什居士的椅子太廉价,拣了桌子坐。
司徒剑沧凝视桌上访客,这个人找他,但他不认识这个人。
此人,约十六岁。穿金色锦袍,她双颊丰润,五官艳丽。那黑色眼睛,看人的模样,强悍而野蛮。
「见到长公主,还不行礼?」一旁的侍女训斥司徒剑沧。
长公主?
什居士睐司徒剑沧一眼,那眼神说着——看,这个人来头够大吧?
司徒剑沧向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清清喉咙,喝一口宫女备上的蔘茶,问他:「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在下不明白。」
「因为这个——」长公主从袖内,抽出布满黑色花纹的匕首,匕首指向司徒剑沧眉心,笑意盎然。「你就是「苍」?」
「是。」
摸了摸匕身铸的「苍」字。长公主问:「认识裴将军吗?」
司徒剑沧摇头。
长公主又说:「不认识不要紧,但他的下士陈少伟识得吗?」见他还是摇头,她笑道:「不识得陈少伟无所谓,但陈少伟的家仆阿回听过吗?」
废话真多!讲半天,到底要讲什么?司徒剑沧显得不耐烦了,眉头拧起来了。
长公主懒斜着身,右手撑桌上,左手勾玩头发。「你呵,你要记住阿回,不,不只记住,还得要好好去谢谢人家。因为阿回是你命中贵人。有人送阿回这把匕首,匕首辗转让陈少伟看见,讨了去。裴将军又辗转看见这把匕首,觉得特别,要了去。前些日子东宫摆宴,裴将军表演刀法,操的是这匕首,给我看见,我要了。我想着呢,是谁设计这么特别的花纹,一路问下去问到阿回那儿,才知道是你。」
原来如此!什居士大松了口气,这是好事啊,还以为这小子闯祸,让公主找来。
司徒剑沧听完,面色如常,懒得应话,淡漠的脸庞上没丝毫欢悦之情。
他想,这公主脑子不够灵光吧?就一把匕首,可以讲大半天才讲到重点。
「听着——」长公主晃着双脚,口气随便地宣布道:「以后,你只能为我设计兵器,往后经手的兵器都归我。当然,我不会亏待你,每件兵器以市价十倍当报酬,好,讲完了。」勾勾小指,宫女捧上热茶,公主漱漱口,呸在地上。
什居士听完长公主的宣布,是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啊,不用考状元,司徒剑沧已经飞黄腾达了。为长公主做事啊,了不起、了不起~~不禁得意自己的眼光跟公主一样。
司徒剑沧听完,却没大反应,照样冷着脸,冷着眼,冷觑着长公主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长公主怪道:「怎么?你听清楚了吗?你傻了啊?你还不笑啊?」
「有什么好笑?」他想也没想地反问。
长公主怔住,宫女们呆住,什居士开始双手并用,用力抠头。完了完了,这里要发生命案了。臭小子在说什么啊?现在不是耍酷的时候啊!
「你说什么?」长公主笑意骤失,坐直身子,瞪着司徒剑沧。
「我问有什么好笑。」
「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吗?」
「跟一个幼稚、无聊透的女孩讲话。」
店内响起此起彼落的抽气声,有一声还来自公主自己。
啪,怒拍桌子一下,长公主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公主息怒啊~~」什居士腿软,跪下就拜。「求长公主息怒……」
该死,心情够恶劣了,这公主还来乱。司徒剑沧挑起一眉,挑衅地觑着公主。
他就是活得不耐烦,怎样?他闷透,想杀人。要说迁怒也好,阮罂离开后,他看什么都更不顺眼了,现在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他也是这态度。更何况,他对这盛气凌人的长公主,很反感。管你什么公主,他现在很、火、大。
长公主也超火大。「司徒剑沧,本宫让你有幸为皇室效劳,你竟敢这种态度?」
「在下心领。以后,在下不再设计兵器。」
「为什么?」
「如果设计的兵器都归你使用,我宁可不干。」
「大胆!」长公主气急败坏地吼:「本宫出的价钱不好吗?怎么?本公主赏识你,你跩起来了,找死!」
「换作别人,我考虑。就妳,我不想。」
岂有此理!长公主气煞了,面孔胀得红咚咚。
什居士已经紧张到把头上仅存的三根头发全拔下来,握在手中。
宫女们胆战心惊,全缩到墙角,恐惧着即将发怒的公主。大家都替司徒剑沧的命冒冷汗。
长公主索性站到桌上,俯瞪司徒剑沧,右手指向门口,下令:「叫外面侍卫进来,把这死老百姓给我抓住了!」举高匕首,她狂道:「我要用这把匕首,将他的脑袋慢慢地割下——」
「公主!」什居士趴好,拜她。「公主息怒啊公主息怒,司徒先生不是故意顶撞您,他这个人脑袋有问题,有时候搞不清楚状况,您原谅他吧,他脑筋不清楚啊,他是弱智啊……」
哦?公主面色稍缓。「是弱智儿?」情有可原,难怪敢冲撞她。
「我脑袋清楚得很。」司徒剑沧阴阴地补上一句。「弱智的恐怕是公主。」
晕~~枉费什居士临机应变急中生智,都让他这句毁了。
现下,公主何止气,简直抓狂了。她像只发怒的野兽咆哮:「把侍卫通通给我叫~~进~~来~~」
侍卫们冲进来,公主指着司徒剑沧。「抓住他!」
侍卫们七手八脚,冲上去,抓住他,拽到公主面前。
公主恶狠狠地挥着匕首骂:「再说啊,死老百姓,你还有什么话讲?你说啊、快说啊!」
「伟大的长公主,为你设计兵器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感谢您的宽容与仁慈,伟大的长公主啊,我定为您效命,听候差遣~~」
啪!她一巴掌给他打下去。瞬间,什居士脸颊红了一边。
公主吼:「不是叫你说啦!」她指着被十名侍卫架住的司徒剑沧。「你、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刀光一闪,她手中的短刃抵着司徒剑沧颈子。「立刻讲些让我开心的话,快讲!」
司徒剑沧仍是一脸无惧地瞅着公主。
那阴沉沉的目光,令公主心震颤,她竟脸红了。「你快说啊,快点。」怪了,公主口气怎么像个撒娇的孩子哩。
司徒剑沧冷笑了,说:「幼稚、野蛮、粗鲁的丑女。」
现在,已经听不见此起彼落的抽气声,大势已去,大家不替司徒剑沧紧张,反正是死定了,准备为他收尸吧!可能是情况太荒谬了,有几个人还忍不住偷笑了。
「你不怕吗?」长公主呆着,没了主意。
「怕什么?」
「死。」
「我怕的只一件事。」
「什么事?」
「脏。」
「脏?」长公主看自己,靓。闻身上衣服,香。摸头发,干净又柔软。「我不脏啊,为什么不肯为我做事?」
「因为你让我非常不高兴。」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盯着公主,司徒剑沧手指向地。
「方才,你将漱口的茶水吐在地上的时候,溅到我的靴子。」
啊?
司徒剑沧身上,被二十只手揪住,它们同时震颤了。
墙前一排宫女,也同时眼角抽搐了。
那吓跪在地的什居士,这下不抠头,也不拜长公主了,他两眼呆滞,被司徒剑沧打败。大爷~~这时候你还怕脏,会不会太有原则了点?
更令大家意外的是,长公主竟慌到不行。她问司徒剑沧:「那……那你想怎样?」
「道歉。」
「我道歉?」她是长公主欸。
「听不懂吗?」烦。
「假如我不呢?」
他微笑,那笑容很冷,很骄傲。「不只要听你道歉,还有别的。」
她慌慌张张地问:「还有什么别的?」
啪!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没人来得及看清楚,关于司徒剑沧是怎么挣脱那二十只捉住他的手,以及是如何挥出他的手掌,反正就在那电光石火间,大家只看见个势子,长公主就被惊天动地狠狠甩了一大巴掌。
因为太震惊,长公主忘了嚷痛,瞪着司徒剑沧,半晌都回不了神。长公主永远永远记得那一巴掌,声多响,那一巴掌打在面上热烈烈地滋味,及那一巴掌打下去后心里的变化。她立刻泪光闪动,心脏狂跳,眼前,她被司徒剑沧打的,好像不只脸颊,他还打进她的心房。
终于,侍卫们先回过神,嚷:「保护公主!」
唰唰唰!侍卫们拔刀冲上去,三把刀护在公主身前,七把刀四面八方架上司徒剑沧的脖子。侍卫们等公主下令处置这大逆不道的百姓,然而公主像被打傻了,只摀着脸,泪汪汪盯着司徒剑沧。
她面红、唇颤,一瞬间,从趾高气昂的公主,变成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她从没被打过,一时没了主意,竟还口气委屈,很稚气地抱怨:「你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打了我的朋友。」他理直气壮地回她。
「唉呀……」什居士一个抽搐,倒地,躺平,掩胸,奄奄一息,眼角流下男儿泪,感动啊。为了司徒剑沧这句话,他今生无憾哪!这傻小子嚘,平日顾人怨归顾人怨,没想到这么维护他。打公主是死罪哪,竟为他这小人物,牺牲生命,呜呼!恨司徒剑沧不是女儿身,否则什居士定爱他爱到死。
长公主冷静下来,这一巴掌引出的慌乱和震惊,终于稍稍平复,她恢复理智,恢复尊者的姿态,下令:「砍下他的头。」
「遵命。」七把刀子就要一齐抹。
「啊~~」什居士蒙住眼。
「等一下。」长公主临时喊停,七把刀立刻撤下,而司徒剑沧还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死样子。
可恶,真不怕?公主气不过,又喊:「砍砍砍!」
「是!」七把刀使劲抹~~
「痛!」什居士嚷得像被砍的是自己。
「等一下!」大概是什居士这声痛喊得太凄厉,公主又喊停。她盯着司徒剑沧,他在冷笑,还是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真不怕?她目光一凛。「这次来真的,你们,给我结结实实地将他的头砍下来。」
「遵命……」侍卫们应得虚弱。
「天啊~~很痛啊~~」什居士烂戏演不完。
「等一下!」公主又喊停了。
七把刀很混乱,它们乱抖乱銼。显然,侍卫们濒临崩溃边缘,这砍砍停停的,要是一不注意真砍了,来不及停怎么办?到底公主是砍还不砍?
「妳到底砍不砍?」连要被砍的司徒剑沧都不耐烦了。
长公主一个抽气,竟哭了。「呜……」他好勇敢,她服了。她抽抽噎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