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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抱住的，不是十二年前的『过去进行式』，而是『现在进行式』。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我爱着的都只是同一个亮晶晶。」
然后他迈步、开门、停顿在门口轻轻的说：「还有，我希望以后不会在街角遇见你，即使遇上了也别一块儿喝咖啡……因为，关于人生，我已经无话可说，我的人生已经结束，就在此时此刻。」
大门轻轻关上了，罗逸展踢踏走远了，粱晶晶用来说服自己的所有理由一一破灭了，而她的人生……随着他的一起结束了。
第五章
梁晶晶在柜台给邱报国留了话，然后从俱乐部的后门悄悄离开。她没有回台北的公寓，却搭上火车回到了乡下。远远的，她看见家门前那株玉兰花树似乎又长高了，走近一点，发现母亲和几个邻居正在院子里挽花，她听见母亲的声音说着：「这花啊，又香又白，用来供奉祖先最适合不过了……」
梁晶晶摸摸自己热辣辣的脸庞，突然失去进门的勇气。乡下不比城市，一点小事都瞒不住左邻右舍，自己这副模样，不知要掀起多大的议论。
踯躅间，梁母却发现了她的身影，欢天喜地的扯开嗓门：「晶晶啊，回来了怎幺不进来呢？外头太阳又毒又辣的——」她看见梁晶晶的脸，倏地住了口，忙着采花的邻居们也停下了动作。
梁晶晶走进院落，鼓起勇气和大家打招呼。
「晶晶啊，好久没回来了，真是愈来愈漂亮——」邻居猛然住口，却收不回说出去的话，只能一脸尴尬。
「妈，我先进去了。」梁晶晶淡然的说。
她进屋不久，梁母也跟着进来，「吃饭了吗？」
梁晶晶摇摇头，「我不饿。」
「什幺不饿？看你瘦得像什幺样子！」梁母边说边往厨房走去。「电锅里有你爱喝的苦瓜排骨汤，我给你炒个青菜，就可以吃饭了。」
「妈，这年头流行瘦，您没瞧那幺多女人砸下大把钞票，就是为了想让自己瘦一点吗？」梁晶晶跟进厨房，帮忙洗菜。
「真搞不懂，瘦巴巴的有什幺好看……」梁母咕咕哝哝的，一边熟锅一边问：「工作还好吧？」
「老样子。」说穿了，还不是一个「忙」字，梁晶晶不想让母亲担心。
梁母接过梁晶晶洗好的青菜，放进热锅中，两人暂时停止交谈。直到青菜与苦瓜排骨汤都上了桌，她盯着努力扒饭的梁晶晶，这才小心翼翼的问：「晶晶啊，你的脸怎幺回事？」
梁晶晶放下碗筷，看着两鬓飞白的母亲，半真半假的说：「被人打的。」
梁母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怒气冲冲的说：「是谁这幺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宝贝女儿？别怕，告诉妈，我一定要他负责到底！」
「妈……」梁晶晶哽咽了，「您别激动，我是跟您开玩笑的。」
她想起小时候被躲避球击中，母亲把怒气全发在好意送她回来的杨老师身上，还坚持要求伤人的小朋友登门道歉。还有十二年前的那个夜，她心碎得一心求死，昏迷了一整夜，是母亲守着她、哄着她、安慰她，并且为她搬离住了十几年的闹区，同时还戒掉了打牌的习惯，每天陪着她，让她能够顺利的考上高中、进入大学，重新站起来。
记忆中又凶又独断的母亲变了，岁月磨去了她尖锐的棱角，将她变成一个温柔慈祥、善体人意的母亲。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母亲迷上养狗种菜，院子里两只毛色光滑的狗儿，原本是长满瘌痢的流浪犬，现在却是附近孩子们的最爱。
家门前停车场边的空地，原本是一片荒芜的田地，在母亲耐心的垦殖下，变成了一块一块长满菜蔬的沃土。附近的邻居见状纷纷效法，一到黄昏，就会见到大家一起浇水除草，或是交换着彼此辛勤耕耘的成果。不知不觉中，母亲在这个小小的社区里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她是个让人尊敬、让人引以为荣的好妈妈。
可是，她却不是个好女儿。她总是在遇到挫折打击的时候才会想起母亲，就像现在，她两手空空的回家来，却把无形的忧愁压在母亲的身上。
「晶晶……」梁母显然不相信女儿的说词，固执的追问着：「你老实告诉妈，是不是被男人打的？」
梁晶晶摇摇头，「真的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突然一愣，发现自己从小到大每一次的伤心难过，竞都是为了同一个人。那个人，从男孩变成了男人，有了孩子老婆；而她因为那个男人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却依然一无所有。
是她太傻太蠢太执着，还是老天爷喜欢和她开玩笑呢？她黯然的拾起碗筷，默默喝着母亲为她盛好的汤。
「晶晶……」梁母叹了一口气，知道问也问不出个名堂，女孩子长大了，总是有自己的心事。「隔壁吴妈妈来问过我好多回了，说要帮你介绍男朋友。听说对方人品端正、长相斯文，还有经济能力也不错，你要不要考虑跟人家见个面？」
「妈，我这个样子，人家见了不吓坏才怪。」梁晶晶一口回绝。
「你这孩子……妈妈只是问问，又没有说今天就要你跟人家见面，看你急得……」梁母见梁晶晶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又接着问：「老实告诉妈，你究竟有没有男朋友？」
「嗯……有啦。」梁晶晶敷衍的说，一心只想结束这个话题。
「真的？」梁母眉开眼笑的，她还以为台北的男人都瞎了眼，看不见她美若天仙的宝贝女儿。「什幺时候请人家到家里来吃个饭，让妈妈也认识认识啊？」
梁晶晶简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妈，还早啦，我们才刚认识，而且他平常很忙的。」
「他是做什幺的？」事关女儿的终生幸福，梁母显得兴致勃勃。
「妈，我们可不可以别再谈这件事，我累了，想去睡一下。」梁晶晶闪避着母亲的追问，把碗筷拿到水槽里清洗着。
梁母看着女儿的背影，突然小声的问一句：「晶晶啊，你该不会还没忘记罗家那孩子吧？」
梁晶晶盯着手上的碗，任水笼头哗喇喇的流，她专心的出神，关于母亲的问题，她忘了回答，也忘了否认。
☆★★☆★☆★☆★☆★☆★☆
晚上，梁晶晶洗完澡，打了电话给总经理，要求请两天假。
总经理听出她的低潮，也很识相的不多问，只是叮咛她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只要别忘了回来上班就好。」他阿沙力的说。
脸上的伤口已经消了肿，颜色也不若先前那幺可怕，梁晶晶便到街上转了一圈。这个小小的乡镇虽然没有台北的繁华，却别有温馨纯朴的气氛，连人的脚步都是舒缓的。她逛啊逛的，不知不觉来到以前就读的小学大门前——原本低低矮矮的大门翻新了，两根又高又挺拔的石柱上，烫上金色的小学名字，这或许……是小镇上改变最大的建筑物了。
梁晶晶走进校内，灯火通明的操场上，许多人正在运动着，她倚在栏杆上，对着一个个绕着圈圈慢跑的人影发呆。
「晶晶……」有个人气喘吁吁的跑到梁晶晶面前，「天啊，你是梁晶晶？」
梁晶晶回过神来，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短鬈发、娃娃脸，有一张往上翘的菱角嘴，微胖的身材裹在宽松的运动衣裤里……
「你是柳桂云？」
「不愧是高材生，果然了得。」柳桂云抱了抱拳，夸张的说。
「别闹了。」梁晶晶笑了笑，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小学与国中时期的同学。
「我不是在开玩笑，」柳桂云拉了拉杵在一边发愣的男人，兴奋的说：「老公，你一定不相信，这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她可是个不得了的才女兼美女喔。」
老公？梁晶晶很不淑女的张大了嘴，看着眼前斯文的男士，不可置信的说：「天啊，你结婚了？」
「是啊，跨进坟墓里一年多了……」柳桂云对老公做了个鬼脸，然后才正色道：「你还说呢，当年闷声不响的搬了家，也不通知一声，害我连喜帖都不晓得该寄到哪里去。」
「对不起。」梁晶晶歉然的。
「开玩笑的，我没有怪你啦。」柳桂云觉得不好意思了，「可以再见到老同学，真是太高兴了，尤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幺漂亮……你不知道，那时候多少女生对你是又羡慕又嫉妒。」
「别开玩笑了，你也长得很可爱啊，而且还嫁了一个好老公，我才羡慕你呢。」梁晶晶真诚的说。她是真的羡慕柳桂云，这种平凡的幸福，是她一直可望不可及的。
「哎哟，什幺好老公，我看是青菜配萝卜。」柳桂云爱娇的白了另一半一眼，然后凶巴巴的说：「算了，你自己去跑吧，我要陪我的老同学聊聊天。」
男人对梁晶晶欠欠身，然后回到操场，加入慢跑的行列。
「学校……变了很多。」梁晶晶淡淡的口吻有掩不住的失落。
「是啊，以前的操场是一片黄泥巴，大风一起，就飞起漫天的黄土，哪像现在……」柳桂云突然笑起来，「晶晶，你还记得当年班上的调皮鬼罗逸展总是被老师罚跑操场的事吗？」
怎幺可能忘了呢？梁晶晶闭上眼，轻轻的说：「我记得。」张开眼，她几乎以为罗逸展就要从慢跑的人群中跑向自己……可是怎幺可能呢？她今天早上才和他分手，永远的分手。
「晶晶……对不起。」柳桂云对着梁晶晶寂然的神色，突然这幺说。
梁晶晶惊讶的看着她，「为什幺道歉？」
「因为……」柳桂云搓搓手，「当年我不知道你和罗逸展之间的事，还在你面前乱说话。」
梁晶晶一愣，她一直以为，她和罗逸展的那一段没有任何同学会知道。
「你不用道歉，我和他之间什幺也没有。」
柳桂云红了眼眶，她知道美丽的女孩总是骄傲的，尤其是梁晶晶这种从小就被大家当做目光焦点的女孩。
「国中毕业那年，你没有继续参加学校的自习活动，却悄悄搬了家，本来我还不知道为什幺，一直到罗逸展找上我。你知道，罗逸展一向又高又壮，可是那一次见到他，可真是把我给吓坏了，他简直瘦得像一根竹竿，那张让多少女生暗恋的俊脸，凹陷得像个鬼似的。他求我把你的下落告诉他，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搬到哪里去了，可是他不肯相信，居然跪在我面前一直求我，而且一直哭一直哭。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小学的时候，不管老师怎幺打、怎幺骂都不哭的一个人，就那样跪在我面前无声的垂泪，真是把我吓坏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你跟他……」柳桂云没再说下去，她心里一直有一股罪恶感，觉得自己拆散了一对金童玉女。
「你别这样，」梁晶晶按捺住心头的震动，「我跟他，只是小孩子的感情，不成熟的，没有你说的那幺严重的。」
柳桂云吸吸鼻子，她知道事情不像梁晶晶所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你知道吗？罗逸展结婚那天，妈妈带着我去喝喜酒，我看见罗逸展形容枯槁，一点儿也没有做新郎倌的喜气，那时候我还觉得奇怪，直到他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他爱的是你——」
「小云，」梁晶晶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没那幺夸张，我们只是两个小孩子，谈不上爱的。」
柳桂云摇摇头，不以为然的说：「晶晶……如果你看过罗逸展当时那种样子，你就会知道我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他那个样子，我看得都哭了，即使我后来谈了恋爱，也结了婚，我还是忘不了他那一张写满爱的脸。」
「小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梁晶晶终于放下武装，让眼泪流了下来，「谢谢你……让我的心里觉得好过多了。」她伸手抹去眼泪，「我一直以为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否则那幺多人喜欢我，我却偏偏挑了一个曾用躲避球狠狠把我砸昏的男生……」
「晶晶……」柳桂云不确定的问：「你是说有一次上体育课，班上男生集体起哄的那一次？」
梁晶晶点点头，自嘲的说：「你看，我也是个小心眼呢！」
「我很高兴知道你也是个凡夫俗子，不是天上的仙女。」两个女生相视一笑，柳桂云接着又说：「不过，我想你可能记错仇了。」
什幺意思？梁晶晶呆了呆。
「我是说，砸伤你的根本不是罗逸展，而是那个喜欢你很久的张波维。」柳桂云解释着。
张波维？那个成绩一向名列前茅的、写了好几封情书要求和她做朋友的男生？
「不不不，小云，你搞错了，砸伤我的是罗逸展……」她记得事后他心虚的跟踪她，想帮她背书包，还帮她收簿子，帮她做打扫工作……她还对他大吼大叫，他都没有否认不是吗？
「晶晶，相信我，你那天昏头了，根本搞不清楚事情的真相。砸伤你的真的是张波维，抱你去保健室的才是罗逸展。」柳桂云耐心的还原十几年前的真相。
梁晶晶想起那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那是……罗逸展的怀抱？
「我还记得那天一群臭男生在起哄，要罗逸展砸你，可是他左一球、右一球都没碰到你，张波维一急就抢过球往你身上砸去。罗逸展送你到保健室后，还被那些臭男生打了一顿，说他逞英雄，演出英雄救美，几个人又吵又闹的，最后杨老师来了，他们就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罗逸展身上，罗逸展也不辩解，还乖乖的让杨老师打手心，而且一声都没吭。」
这个傻子，让同学期侮他，让老师冤枉他，连她也对他又吼又叫……梁晶晶简直不敢相信。
「我想，罗逸展他一定是很早很早就喜欢上你了。」柳桂云说。
梁晶晶哭得淅沥哗喇，再也说不出话来。喜欢又如何？他娶了别人，生了孩子，也是事实啊。
「晶晶，前几天我在报上看见罗逸展的消息，也许你跟他——」
「小云，别傻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了……」梁晶晶吸吸鼻子，摇摇头。
「为什幺？我看得出来，你也还爱着他。」柳桂云拚命想把当年的遗憾填补起来。
「你忘了吗？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梁晶晶提醒柳桂云。
「呃……」柳桂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晶晶，我不想揭人疮疤，不过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她四周张望了一下，才靠在梁晶晶耳边小声的说：「罗家的邻居都在谣传，说罗逸展的孩子长得跟他一点儿也不像，还有他那个老婆……唉，有些话我还真是说不出口。而且，罗逸展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回国了，却一个人住在台北，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接上去……我想，他们之间的婚姻根本是个空壳。」
是这样子的吗？如果真是这样，当初为什幺要结婚？梁晶晶想起罗逸展说过的话——
那年……我结了婚，也考上台北的高中，我只身北上，一个人住在小小的学生宿舍，过着半自闭的生活，与朋友家人几乎全断了联络，考上大学那年，我回了家，惊讶的看着自己三岁大会说会走会哭会笑的儿子……我心里在想，这就是我的人生吗？
梁晶晶突然冷汗直流，想起他话里的痛楚与绝望。他……是不是仍然像当年那个背黑锅的傻孩子，受了委屈却不肯说？
梁晶晶努力思索着他曾说过的话。他还说，还说……
关于人生，我已经无话可说，我的人生已经结东，就在此时此刻。
想着想着，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她的心头。
梁晶晶用力握住柳桂云的手，充满感激的说：「小云，谢谢你，你真是个可爱的天使，可是我不能跟你多聊了……对了，这是我的名片，」她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匣，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柳桂云，「有空打电话给我，我先走了。」她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热情的说：「虽然很俗气，不过我还是要祝两位白头到老，永浴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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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晶晶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搭上末班列车回到台北。上车前，她还特地拨了通电话给邱报国，邱报国一听见她的声音，兴奋得直嚷嚷：「晶晶，谢天谢地，我找了你一天——」
「对不起，我关机了。」梁晶晶很快的打断他，焦急的问：「我想麻烦你告诉我罗董事长的电话，我有点急事要找他……」
「是关于产品说明会的合作计画吗？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邱报国热心的说。
「不不不……」梁晶晶自觉口气太伤人，于是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清楚的说：「我的意思是说，有些疑问，我想当面向董事长澄清……」
邱报国听出梁晶晶语气中的焦灼，以为真是发生了天大的难题，于是赶忙道出了罗逸展的手机号码，并且在梁晶晶急着挂电话前细心的说：「等等……这幺晚了，搞不好董事长关机了，我这里还有董事长家里的电话和地址，你也顺便抄下来，以防万一。」
「谢谢。」梁晶晶心里浮上罪恶感。
「别客气，」邱报国高兴的说：「你肯打电话给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何况只是这幺一件小事。」
梁晶晶客客气气的挂上电话，紧紧盯着手上罗逸展的电话住址，她紧张的拨了手机号码，罗逸展果然关机了。幸好，她还有他家里的电话，可是……梁晶晶傻傻的笑起来，她把行动电话收进包包里，决定要亲口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事情，这些，透过电话是说不清楚的，她要当着他的面亲口告诉他……
步出台北车站，天空已经蒙蒙亮，一夜未眠的梁晶晶精神奕奕的搭上计程车，按照邱报国给她的地址，直奔罗逸展的住所。在警卫室访客簿上登记了名字，梁晶晶搭上豪华电梯来到八楼，停在华丽的雕花大门前，她伸出因兴奋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