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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女人正在老去,泪水浸透的眼睛,仍然没有挡住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甚至肉体上的光泽也正在黯然失色,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恶毒地问着自己,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我活得怎么这样下贱?为什么要这样下贱?
我恨死自己了,我真希望这个肮脏的身体能够迅速随着我的咒骂消失掉。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个身体仍然在镜子里无所顾忌地展示着羞耻和堕落。我气极败坏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打向自己的头,自己的脸,自己的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泪终于耗干了。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我终于慢慢站起身来,走了出来。在最后离开那面镜子的时候,我扭身发现一缕头发正粘在玻璃下面的墙上,像无意中画出的一笔黑色线条,不协调地爬在洁净的玻璃墙下。
张总已经离开了,卧室里刚才零乱的景象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在怎样的一副心境下离开的。当我伤楚地找到衣服穿好时,我看见在我睡觉的一侧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
如果伤害了你,这是一千块钱,我希望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我再次愤怒起来,一千块钱,这是我给自己卖的价钱?也是我卖掉自己的证明?我一把撕烂纸条,撕烂薄薄的几张纸币,然后抛向空中,拿起包冲出房间。
我已经没有自尊了,我不得不承认,已经堕落的女人是谈不上什么廉耻心的,而因为贫穷所失去的尊严也是难以捡回的。当我冲下楼梯,奔向大厅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再次面临的困难:我第一批计划中唯一可能成功的希望,再次像一只美丽的肥皂泡,虽然坚持的时间长些,却仍然没有避免破灭的噩运。而用这笔钱购买父亲下月药的希望,也在这一瞬间变成水里一个大大的圆月了。当这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我顿时停下飞奔的脚步,然后扭身回头,咬牙叫上服务小姐重开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仍是幽深的寂静,墨绿色的湖面似乎还轻荡着刚才的风波。我蹲在柔软的地毯上,从各个角落一张张捡拾着那些让我痛恨、让我着迷、让我难以舍弃,却又让我无可奈何的纸币碎片。当最后半张百元纸片儿,被我从沙发缝隙里弯腰收起后,我蹲在沙发前开始细心地将它们一张张对好,码齐,再次数了一遍,整整十张。我告诉自己说,一千元钱,这是我卖身的价钱。
然后,我看见泪水噼呖啪啦掉在了那摞皱皱巴巴的钱币上边,其中有两滴泪水还来回滚动了几下,最后才溶在了一起。我站起身,轻轻地将钱倾斜,这摊泪水便无声无息地滑落到墨绿色的地毯里了,而吸进水的那片墨绿色的地毯一下子变得更黑更绿,透着光泽,几秒钟后,只剩一摊黑色的污渍,更像一摊油污。
·17·
方荻 著
第十七章
41
第一批计划随着这个可怕的恶梦结束了,虽然在这批计划的奔波中,因车钱饭钱花去了将近八百元,但最后得来的羞耻的一千元钱,总算使我有所盈余,再加上单位发放的四百元生活补贴,使我能够暂时维持父亲的药费和我们全家的生活费。我慢慢从这次羞耻的经历中调整过来,并在努力淡忘这次重创的过程中,开始着手新的开拓。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春天的气息带着勃勃生机,吹遍了整个大地,所有的生命因此变得容易和美丽起来。日子虽然艰难了一些,所幸的是父亲的健康状况在一点点好起来。在这样的情景下,当我沐浴在明丽的阳光中,开始恢复最初的自信和自强的时候,却发现那场恶梦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它不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模糊和消失,反而成长我生命中一个永难消失的恐怖记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离婚以来最可怕的一个困境。
我怀孕了!
一个三十大几的单身下岗女人,竟然在这样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怀孕了。当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在医院做完检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夜晚,因为报复于致,因为诱惑张总,我得到了老天给我的严厉惩罚和报应!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再一次体验着对生活无可言表的绝望。路人都在忙忙碌碌从身边过来过去,我真想问一问他们,你们的生活有多少快乐?有多少苦难?有多少烦恼?还有多少幸福?我还想问一问他们,如果活着仅仅为了一口活命的饭,如果活着连一口活命的饭都需要付出尊严,活着是否还有必要?
路边的两排杨树已经长出新绿叶子,杨花不知什么时候飞满了天空,像冬雪一样铺天盖地四散飞舞。旁边有一所美丽的校园,面对马路的校园中央有一座正在喷水的小花池,那里星星点点散布着红的、黄的、紫色的花朵,似乎在向我炫耀生命的美丽和生活的快乐。我停了下来,远望着美丽的花池,我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稚嫩的生命和生命里应该享有的鲜花,还想起了父亲,以及父亲最后的生命里应该享有的平和和安宁。
我伸手撩起额前的一绺头发,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告诉自己说,不管我的生活是否仅仅是为了这一口饭,我都有价值活下去,因为在我的尊严后边,有两个生命需要我的支撑和奔波。
傍晚,我终于打通了张总的电话。我哑着嗓子告诉他说,既然老天没有给予我们结束的权力,那么,你也就没有权力结束已经开始的一切。
我穿着宽大的风衣,站在那条穿过城区的小河边,冷漠地看着河水渐渐变暗。不知何时栽上的几颗垂柳正在风中轻摇着渐已浓绿的柳枝,偶尔有轻柔的枝条晃到脸前,似乎是生命之神的手在探索我冷漠的心。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任晚风吹起我的衣衫,任过往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眼神。如果说我的内心像我的表情一样冷漠和沉静的话,那并不是实事,因为我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内心深处,除了那个小生命的交涉外,还有一种既可怜又可怕的希冀,正像眼前正在成长的黄昏,随着夜幕的降临迅速蔓延。那就是我付出了诸多心血和精力的宣传一定要让它变成实事,我要得到那笔我应该得到的收入。
我说不清这么做是否有要挟之意,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兑现他曾经答应的宣传。因为那既不损害他个人的形象或者利益,对他的公司也不会产生什么坏影响,相反,这对他的公司树立良好形象有很好的意义。
天完全黑了下来,行人开始变得稀少,我的羞耻心却在黑夜里因为欲望变得蠢蠢欲动。有辆黑色轿车由远而近向我驶来,停在不远的地方。那个胖胖的男人,终于笨头笨脚地从车里钻出,像一只庞大笨重的黑色狗熊,向我挪近。
怎么可能呢?他站在我对面,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向我表示了他的怀疑。
借着旁边的路灯,我看见他细小的眼睛里那抹难以隐藏的厌烦。我咬了咬牙,以一副冰冷的口气说: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就生下来,做完科学鉴定再说。
你在要挟我?他突然气恼起来,身子逼到我跟前,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低沉地吼了起来。
我也控制着怒火,仍然冷静地与他对视着说,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要挟,那我无话可说!
他突然松开我的手,站直身子,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沉默了下来。他身后的水面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闪着神秘的光亮,向深处看去,是黑不见底的沉默世界,像对面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一样,不知里边还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春风仍在漫无边际地吹着,穿过模糊的垂柳缝隙,掠过我们的身体,然后像一只无形的网浮过小河水面,向远处飘去。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里的恼怒似乎已经随刚才的风刮到了河的对面。他说,那个夜晚,虽然我趁你酒醉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是这并不能说是我个人的责任。你那个晚上的表现,就像一个轻浮的女人,我以为你像我接触过的有些女人一样,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贞操。等第二天我看见你激烈的反应后,我才发现我们错了。所以,我给你留下一千元钱,以表示我的痛悔。至于那个宣传,我想,只要你再来,我会给你订立合同的,你却没有来,我更觉得你不是一个坏女人。
我仇恨的心有些缓和,也许他对我的肯定满足了我可怜的自尊和虚荣。但是我还没有适应这种肯定,他竟然一转话题,让我再次愤怒起来。他说,真没想到,我又错了。其实你不过像我认识的许多女人一样,擅长演戏、撒谎,甚至敲诈。我告诉你,你是我遇到的第四个欺骗我怀上我孩子的女人。第一个,我给了她一笔钱,第二个,我分文不给,第三个,我分文不给,你第四个,我更不会给。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我想笑,太可笑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像那些小姑娘一样玩这种愚蠢的游戏。如果你告诉我你需要钱,我会因为过错毫不犹豫地给你,如果要挟,对不起,我决不奉陪。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杀手锏,毫不在意。在这时,形势急转之下,我从主动的位置一下子变得被动不堪,接下来,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只好激动地站在他面前,张口结舌。
他没有停下激烈的言辞,仍然穷追不舍,向我做着最后的宣判:你可以生下来,我不会阻止,但是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文钱。我恨你们这种愚蠢的敲诈和自作聪明的表演。
我仍然不知所措地傻站着,只有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思索着,我怎能生下来呢?我怎能挺着大肚子去招摇呢?我是一个单身女人呀!我怎么挺着大肚子去挣钱呢?我还有老人和孩子呀!
他还在不留任何余地地向我示威,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张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从我们创业,到今日的成就,那一步脚印不是踏着血雨腥风走过来的。我劝你还是收起这儿科的小把戏,因为这对我毫无作用!
说完,他突然转身向汽车的方向走去。伴随着他的转身,我感到正有一股凉爽的风从他身后的水面刮来,带着些许潮湿的气体扑向脸颊。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我的打算已经彻底泡汤。然后,我一下子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
他来不及躲闪,被我重重地撞倒在地。我抬起头发现他的头边已是小河的河岸了。周围寂静无声,也无人走动,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我要把他推下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从我的眼睛和神情里读出了疯狂和绝望,他竟然迅速将笨重的身体利索地弹了起来,在我下一个拚命的动作之前,一下子抓住了我高高踢过去的腿。
我一只脚站立着,摇摇晃晃,用力挣扎着。他只轻蔑哼了一声,将我的腿猛地一送,我便硬梆梆地坐在了地上。他再一次扭身想顺着河沿向另一个方向离开我,我已经被他的不屑、轻视,特别是他对我所谓敲诈的诬蔑所激怒,仅有的一点理智早随着他那大段的示威而丧失殆尽。当愤怒的眼泪突然间掉进嘴巴时,我再一次积蓄起所有的力量,以迅猛的速度,奋力冲向他。然而,他在我到达他的身边时,突然闪身而过,我收脚不及,一头扎进了河里。
42
黑暗,无边无际,深不见底,像一只没有出口的黑色洞穴将我罩了进去。我晕头转向,说不清是眼睛无法看见,还是水下就是这样的恐怖。耳边那些春天和夜晚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徐徐的春风拨动柳梢声,小河水面偶尔掠过的涟漪声没有了,代之而起是的一种沉闷的嗡嗡声,似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声在某处水面下汹涌滚动着。除了极度的恐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正被无数细针扎进去,扎进每一个毛孔,每一个骨节,甚至毛发,疼痛难忍。我舞动着四肢,拚命寻找着可以依托的东西,然而,触到的一切都是这样柔软,似有似无,亦真亦幻,所有的东西抓进手里,最终发现都是空无。当最后的我在水里无助地哭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要死了。而那一刻,我竟想起有部作品里的一句话:鱼在水里流泪,只有鱼知道。我不禁问我自己,我在水里流泪,是否有人知道?
多少时间以来,尽管苦难重重,我一直不想死去,不,应该是我不能死去,因为理智告诉我,我没有死去的理由,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但是,今天,我所面临的已不是我选择死或者不死的事情,而是死亡在选择我或者不选择我的事情。我想,或许在我死以后,命运将给我的父亲与儿子另外的安排。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船到岸前自然直”的道理。世间一切没有命运解决不了的,就像我今天走向死亡后,儿子与父亲最终也会被命运之神安排他们的归宿一样。
我终于在起初的手足无措、大喊救命后,平静了下来。我想开了,在命运允许我解脱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还要流连这苦难的人生?难道仅仅是为了履行那些无尽无休的义务?不,我告诉自己,让我用最后一口气为自己活一把吧!让我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自私一把吧!父亲,儿子,来生,我再赎我今生的罪孽!
咕嘟嘟的水带着气泡没有阻止地灌进去,我的意识也随着这嘟嘟的声音四散流去。当我想起人死后瞳孔要散开时,我觉得意识也正浸在水面上随着一圈圈的涟漪扩散远去,而身体在意识流走后,已经越来越轻,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在柔软的水中上下漂浮和游移。我想,最终她是被水腐掉,还是被水中的生物吃掉,那已经是我无能为力的了。但不管如何,我终于要走了,我解脱了。我告诉自己说,从此一切将彻底了断,一切将从头开始。我在意识最后消散的时刻,再一次交待自己说,如果上天真的有灵,如果人真得还有来生,那么,我将在上天面前好好咨询一下我的来生,我再也不过这样的人生……
然而,我没有解脱,或许冥冥中的神灵仍然无法安排父亲和儿子的生活,因此,当纷杂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慢慢唤醒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片黑暗冰冷的河水,正躺在一家医院的救护室里。
孩子已经流了。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似乎在嫌弃我似的。她说,从水里救你上来时,你就在流血,现在正在高烧,你需要住院观察治疗。刚才你的朋友给你交了两千元押金,走了。他说去叫你的家人。
我明白医生冷淡的缘因,她肯定把我当成与人偷情而怀孕的女人了。其实,即使医生误解我在偷情,那与事实又有多大区别呢?不管怎样,我这次怀孕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见得了阳光的事情。
张总走了,幸运的是他最终看清了我怀孕的事实。我想,他所说的要去找我的家人,也不过是一个离开的托词。我知道,我们这一次应该彻底结束了。可笑的是,这结果又以金钱的形式作为结束,只不过比上次多“挣”了一千元钱。可是,不这样结束,又能怎样呢?萍水相逢,无缘无故,除了钱,我还能要求他什么?他能给我什么?
他说去叫我的家人,他认识我家的什么人呢?我的家人谁又能来呢?我能让谁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呢?想到这里,我迅速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只好给父亲打了电话,撒谎出差到外地,不能回家。
夜已经深了,病房外越来越安静,除了输液瓶里间歇冒出的气体声,似乎一切都已睡着了。我躺在病床上,大睁着双眼,回忆着夜里发生的冲突,以及可怕的水中经历。我以为从此将从苦难中解脱,以为一切会从头再来,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我,命还是命,命里的一切苦难还在那里摆着。看来结束苦难的人生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然生命又选择了我,那么,我就没有理由放弃履行自己的职责,更没有理由放弃生命,虽然充满艰辛,但是我必须走下去。我睁着已经模糊的双眼,告诉自己说,我要继续撑下去。
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终于拨通了袁一林的电话,我已经顾不得儿子对我与他交往的反对了。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迅速恢复身体,重新挑起命运赋予我的沉重使命。
一个小时后,袁一林风风火火冲进了我的病房,他一边焦急地问我的病情,一边从不同的纸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食品、梳洗用品、衣服,甚至还细心地为我买来了卫生用品。从被救进医院,我就赤条条地穿着病号服,而所用的卫生用品也是医生暂时给我的。我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少年时期就深爱着我的男人,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我实在想不透,当初我到底中了什么邪,竟然只因于致的一粒纽扣和几句疯狂的话语,就放弃了他。
我慢慢吃着他为我买来的食品,恍然觉得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气氛,我躺在病床,他也曾带着大包小包食品坐在我的床头,一包一包打开给我挑。我一点点想着,真想看清那个已经模糊的少年的脸,但是,时间太久远了,我几乎看不清他年轻的眼睛和青春的脸。我突然吃不下去了,因为喉咙正在被某种硬硬的东西堵塞。我看见少年的袁一林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