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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晓得夫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很想赶快看到那把琴啊!”又没话好说了,绿芽笨拙地胡乱找话瞎聊。“大哥,那把琴还没修好吗?我真的不能先去你家偷偷看那琴一眼就好吗?只是看看嘛!不会弄坏的。”
一道闪光随着她的话,劈进了傅霁东一团纷乱的脑中,那一瞬间,他想通了某些关键,终于明白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你……想去我家?”他尽量压抑自己惊惶的心绪,冷静问道。
“对啊!”很快地说出回答之后,绿芽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禁有些畏怯。“呃,我知道再过不久,我什么时候想弹那把琴都可以,可是,反正早摸晚摸,都是要摸的嘛!现在看到它的话,还能趁这段日子选些合适那把琴的曲子,这样大哥你也比较有面子呀,对不对?”
岂只是不对,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错特错!傅霁东闭上双眼,有股想要狠狠殴打自己一顿的冲动。
他一直没有解开他们甫见面时自己所撒的谎,让她满心以为自己是要将她接回家里,不只专门负责保管那把琴,还能成为他重要的家人……
他内心确实是这么冀望没错,但无奈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他不仅要将她推向那个喜怒不定的皇上身边,也亲手将她推入那讳莫如深的宫中……
看出他的挣扎犹豫,绿芽虽感到有些受伤,依旧扯了个没啥大不了的笑容。
“大哥,如果不行,你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跟我客气?”她豪迈地挥挥手,不在意地道:“要是以前,我一任性放肆起来,你马上就会狠狠念我一顿,怎么现在对我这么好?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吗?”
瞅着她佯装开朗的模样,他心口一痛,却仍是极力忍住摸摸她头发、将她拥在怀中安慰的冲动,只噙着一抹笑淡淡地道:
“你说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比较喜欢我啰哩啰唆?”
“那、那就不用了……”绿芽吓得跳开一步,惹得男人当下忍俊不住,大笑出声。
“我说笑儿的,瞧你吓得。”看她当真了,他笑着调侃她,但这笑容也只是昙花一现,下一瞬间便被愁容取代。
他还能保有她这份单纯天真的崇拜爱慕多久?等她发现这一切都不如她所想的那样,是不是会开始怨怼自己将她推入无边地狱,而对他恨之入骨?
既然他有心情取笑自己,那应该是没事儿了吧?绿芽乐观地想着,故意噘起嘴儿,装出任性耍赖的模样。
“哼!你欺负我,等四季夫人回来,我也不跟你回去了!”她睨了他一眼,双手环胸地撂下狠话。
傅霁东霎时被她太过明显的装模作样给逗笑了,忍不住依着心里的冲动,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就如同往常一样。
“哇,你还敢捏我?”这下绿芽更是气得跺起脚来。“除非你现在就带我去明月茶楼喝茶听曲儿,否则我绝对不原谅你!”
“好好好!无论你要上哪儿,我都奉陪,这样你满意了吧?”他扯了扯薄唇,笑得有些勉强。
等进了后宫,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逛大街、买胭脂、上茶楼了吧?
他明明有许多次告知她实情、让她做选择的机会,却怠惰苟且地拖到了现在。若是今后绿芽儿察觉受骗,怨他怪他,他也责无旁贷……
“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我还真有些害怕欸!”绿芽半开玩笑地道,转过头却发现他满怀心事的俊容。“大哥,你怎么了?”
“没事。”他连忙扬起嘴角笑道:“我是你大哥,做兄长的疼爱弟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下意识地,他竟说出了昨天她说过的话。此言一出,他们俩都愣住了。
任何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他那句话说得有多敷衍随便!当她那么说的时候,她是怀抱着多么诚挚恳切的心意,没想到却只换来他随口一句搪塞!
“奸啊,敢情你是故意拿我说的话儿来取笑我?”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绿芽,她立即故作不满地抱怨道。“罚你买支糖葫芦给我!噢,对了,我还想吃前面转角那家铺子的红豆包!”
然则最最气人的,是她居然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抱怨这件事,只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用使唤他跑腿来发泄。
“好,我马上去买,你在这里等着。”他不敢看向她,逃命似的拔腿冲向街角那家简陋的小铺子。
瞪着他越走越快的背影,绿芽忍不住红了双眼。
她气死了,也快要伤心死了!
“买回来了,咱们走吧!”抱着两包零嘴儿奔回她身边,傅霁东有些讨好地笑道:“现在过去,应该正好能赶上鼎鼎大名红妞儿的场子。”
“噢,那走吧。”她闷闷地低头说道,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自己一碰上他,就什么脾气也不敢发。
两人打发了跟前跟后的春儿,相偕来到了明月茶楼,正巧明月茶楼唱曲儿的第一把交椅正在台上,他们付了茶资,点了些零嘴小菜,便入座听曲儿。
“今儿个唱的是哪出曲子?”傅霁东顺口问道。
“今儿个唱的,可都是红妞儿的拿手好戏,就是《牡丹亭》里几个旦角儿的段子。”跑堂的答。
绿芽皱了皱眉,她过去不太喜欢这出莫名其妙就觅死寻活的戏码,不过其中的意境和曲调确实十分婉转动人……
怔忡之间,红妞儿已轻启贝齿,用那凄恻幽怨的嗓音唱道:
“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洴着苦仁儿裹撒圆。爱杀这书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这是故事中的女角儿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在梦中幽会后,茶不思饭不想,一夜无眠、心烦意乱之下,忍不住又到梦中两人欢好的花园散步。
不料看着暗香清远、树荫浓密、果实累累的梅树,不由得悲叹起自己的形单影只。大好青春年华就要消逝,却无知心郎君作伴,也许死后葬在这梅树下,就能再见书生一面吧……
感受杜丽娘对爱情的渴求与绝望,她突然心中一痛,突如其来地,豆大的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重重滴在她手背上。
绿芽大吃一惊,伸手抚了双颊一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哭了,连忙在男人发现之前,偷偷把眼泪给擦掉。
但傅霁东就坐在她身旁,怎么可能忽视她的动作。他疑惑地转头看她,惊见她一脸的泪。
“绿芽儿?你怎么哭了?!”他慌张失措地瞅着她,一时没了主张,只是这么怔怔地愣着。
“我也不知道……”她挤了个微笑,原想叫他放心,但泪水却不受控地越落越多。“我只是突然觉得很伤心……”
“不要哭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轻柔地抚摩着她泪湿的双颊,一颗心被她那楚楚可怜的泪颜拉扯得好痛。
“不要哭了,你哭得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低低喃语,抬起她的脸,不自觉地醉在她两弯水光潋艳的眸底。
意乱情迷之中,他缓缓地俯下首,贴近那两片红润小巧的唇瓣,温柔缆踡地,叠上了自己的──
第八章
男人温热的呼息拂在她脸上,绿芽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唇瓣上便传来酥麻又炙热的触感……
在她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前,傅霁东已飞快地抽身退开,瞠目结舌,又仓皇又愧疚地瞪着她,及她那甜美湿润的双唇。
“……大哥?”绿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被他目不转睛的视线瞅得发窘,不禁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
看见她嫩红的舌尖拂过自己适才品尝过的柔软,他浑身剧烈地震了震,一股想要代替那丁香小舌狠狠吮吻她小嘴儿的狂骛欲望,瞬间冲击着他的理智,令他全身都在疼痛地叫嚣、渴求。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绿芽不懂他的天人交战与折磨,只看到他面无血色地瞪着自己,明明是穿着棉袄儿的大冷天,他却满头大汗,不禁拿出手绢儿要帮他擦,却被男人避如蛇蝎地拚命躲开了。
“不、不要碰我──”傅霁东像是活见鬼似的,踉跄地退了好几步,沿路还碰倒了好几把椅子。
不、她不能碰他!否则他不知道会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他惊慌失措地瞅着绿芽,连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何会因为她的泪水、她伤心难过的模样,就骤然变身为禽兽,还乘人之危地轻薄了绿芽儿!
这样下去不行!他……他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劲了才会这样!他、他必须跟绿芽道歉──
绿芽脸色蓦地刷白。“我不能碰你?”
听见他的拒绝,她觉得心口好像瞬间破了个大洞,汩汩地淌着血。他不要她碰他?刚才明明是他自己先来招惹自己的!
“那么,你刚刚为什么要……吻我?”她强忍住泪水,抬起眸子迎视着他,鼓起勇气问道。
大哥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应该也是喜欢着她的吧?只是他那颗古板得像颗石头的脑袋还有些转不太过来,硬要跟她守着兄妹之间的分际,不肯正视心里那份甜蜜的情感……
思及此,绿芽心里忍不住又涌现了希望。她怯怯地扬起笑脸,想要说些安抚他的话,不料下一刻,男人的回答却让她恍如跌入冰窖。
“我是一时昏了头,把你当成了其他姑娘才会这么做的!”没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傅霁东情急之下,随口胡诌了个说辞。
“把我……当成了其他姑娘?!”绿芽瞪着他,失魂落魄地重述一遍。
现在她的心口不仅破了个淌血的大洞,还被他猛地补上了一挚,痛得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大哥真的很对不起你!我、我不会再这么唐突失礼了……咱们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吧!”不敢面对她心碎的苍白小脸,傅霁东背过身子,飞也似的逃离她的注视、她的身边。
“等等──大哥、大哥!”
绿芽连忙起身要拉住他,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冲下楼梯,奔出茶楼……
别的姑娘?他把她误认为别的姑娘?!无论这是他胡乱瞎诌的借口,抑或是真有其人,她火冒三丈的程度都是一样的!
那个人是谁?要是让她遇见了,她就、她就──含泪祝福他们永浴爱河白头偕老,再加上早生贵子吗?
她根本不是跟人家兴师问罪、大眼瞪小眼的料子啊!绿芽挫败地叹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回椅子上,沮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姑娘。”春儿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背后,很识趣地什么都没多问多说。“奴婢来接你了。”
绿芽丢了魂似的缓缓移目,怔怔地瞅向自己的贴身丫鬟,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
就在春儿以为自己不站上几个时辰,是绝对等不到她的回答之际,绿芽幽幽地开口了。
“我只是想偷偷喜欢着他,就算他不能以同样的心意回应也不打紧……”她逸出一声破碎的苦笑,视线投向方才男人落坐的那张椅子。“我不贪心,只是想好好陪在他身边而已啊!为什么就连这么微渺的心愿,都这么困难?”
春儿无语,爱莫能助地望着自家主子。她既没有经验,也搞不懂这些让人牵肠挂肚的风花雪月。
唉,这愁煞人、折煞人的爱情哪……
满腹心事的傅霁东才刚回到宰相府,茶都还没喝上一口,总管便迎了上来,向他禀报皇上宣他入宫的事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派人来通知我?”他一边命小厮去取来官服帮他换上,一边问道。
“是公公说,这事儿不急,待大人回府再禀告即可,但今旦定要大人人宫商谈。”总管恭敬地回答。
傅霁东蹙起了眉头,想不透究竟有什么事是不必急于一时,但又非要在今天当面讨论不可的。
难道、难道皇上终于将他先前所呈上的奏章看了进去,决定要跟他一起努力,携手打造没有贪污舞弊的清白政局?!
他应该要感到喜出望外,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亟欲达成的远大目标,然而奇怪的是,占满他脑海的,依旧是那梨花带雨、可怜动人的容颜。
他甩甩头,用力将所有杂念甩出脑袋,即刻动身赶至大内,经过层层通报,来到乾隆皇帝的面前──
“皇上。”他拍拍衣袖行了君臣礼,拘谨地跪在地上,眉头深锁。“不知皇上为何事宣微臣觐见?”
天呀,这小子看起来怎么比自己打发他出宫前更加严肃死板了?这跟探子们回报的消息不一样啊……乾隆皇帝狐疑地暗忖。
“皇上?”
“嗯哼,朕是想问问,上次派你去找的琴师,结果如何啦?”察觉臣子困惑的视线,乾隆皇帝连忙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
这下,换成傅霁东愣住了。他该怎么回答?不,应该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没在找到绿芽儿的那一天,就直接派人向皇上通报?!
他难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大大取悦了乾隆皇帝。
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擅说谎这一点,太吃亏。皇帝的心情愉悦,趁着呆头鹅宰相迳自低头反省的时候,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他。
但下一刻,乾隆皇帝又整了整脸色,眯起眼儿,抬起下巴,睨着跪在下头的傅霁东。
“瞧你这副表情,肯定是找到了吧?”他佯装不快地道:“为何没有立即向朕通报?”
傅霁东冷汗涔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啊!
他能老实说,因为不想带纯洁无邪的绿芽儿进入墨水缸似的后宫、因为不想让天真乐观的绿芽儿太快接触到人世间的丑恶,所以才隐瞒消息不上报?
他可不是初入官场的小毛头儿,当然很清楚就这么据实以告的话,是会被推去杀头的。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只有结结巴巴地道:
“微臣是找着了没错。但因抚养那位姑娘长大成人的夫人现下身处外地,大约二十天后才会回京。微臣已经答应那位姑娘,会让她们好好话别……”
“二十天?!”皇帝高高挑起眉峰。“傅爱卿,七日之后,那些番邦使节就要过来了,你也知道的吧?”
“微臣知道……但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驷马难追──”傅霁东面有难色,试图跟以任性出名的皇帝讲道理,但那虚弱的语气却泄露了他的心虚。
“到时候再接那位夫人人宫探视不就得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明天就带人去领她进宫!”
乾隆皇帝强势地命令道,随即口气一转,倾身向前,朝愁眉苦脸的宰相大人挤眉弄眼。
“不过,原来那琴师是个姑娘家啊……”皇帝明知故问,故作沉吟貌。“她生得什么模样啊?性子是温柔婉约,还是呛辣有劲儿?”
他实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死板严谨、像个老头儿的傅爱卿三天两头往妓院青楼跑?
觑着皇帝脸上那充满兴味的表情,傅霁东实在很想犯一下欺君大罪,将绿芽儿说成丑八怪。可万般无奈的是,他真的不会扯谎呀!
“呃……她是个天真无邪、纯净善良的好女孩儿。”尽管千百个不情愿,但是一想起可爱、全无心机的绿芽,他的唇畔就不自觉浮上一抹笑意。“人家对她一分的好,她会用十分来回报。人家对她一分不好,她笑一笑,也不会放在心上。”
喔喔,了解,原来宰相爱卿中意的是清纯的姑娘啊……
乾隆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想要会一会这个神通广大、居然能让那个石头爱卿露出笑容的小姑娘。
傅霁东戒备地瞪着皇上脸上那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皇上,绿芽姑娘虽出身青楼,但她卖艺不卖身,至今仍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您可别──”
他心急地开口,想要牵制出手忒快的皇帝,却被皇帝一笑置之。
“嗳,朕当然知道啊!”要不然这石头脑袋、挑剔得很的爱卿,怎么会看上人家呢?“好啦好啦,没事儿了,朕明日就派人去接,你下去吧!”
乾隆皇帝潇洒摆手,很没皇帝架子地要他回去休息后,便迳自起身离开,回后殿就寝了。
傅霁东愁眉不展,独自走在黑夜降临的宫城中,怎么样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回宰相府去。
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他是曾经想过,只不过下一瞬间,就又被自己逃避地抛诸脑后了……
“查公子?”他正陷入沉思,蓦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热切地道:“这么晚了,您来找绿芽姑娘啊?”
傅霁东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一看,面前果然是四季楼那气派华丽的朱色大门,而方才堆着满脸喜色同他说话的,可不正是四季楼的管事吗?
原来他怀着心事,竟不知不觉地,自己走到四季楼来了吗?!
“是的,我有要事想找绿芽姑娘相谈……”叹了口气,傅霁东沉着嗓子请管事代为通报一声,得到答覆才拾级而上,步向他这近二十日来,几乎天天造访的那间厢房。
也该是跟她坦承一切的时候了……明日皇上就要派人来迎接了,他还想拖延欺骗到何时?
他迈着无比沉重的脚步,来到绿芽的厢房门前,但手才刚举起,还没敲下,门板便被房内的人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大哥,你来啦?”
绿芽漾着开朗的笑意,热情地迎接他的到来,但若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她的眼眶红肿,像是先前大哭过一场。
她那副佯装坚强的脆弱模样揪疼了傅霁东的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