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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
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
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
著墙坐著,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哗!你真自
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著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他
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著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
“哈!”她开心的大叫:“这音乐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节拍又快又野,立即,
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的充满了。她跳起来,光著脚丫,随著音乐舞动,熟练的大跳著
“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著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充满了
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著的、舞动的火炬。
“来!”她拍了一下手。“我们来跳舞!”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瓶瓶罐罐和书本靠垫,就和她对舞起来。她美妙的扭动、旋转、踢
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们已经配合得很好。她对他鼓励而赞赏的笑
著,舞蹈使他们的呼吸加快,使室内充满了热浪,使她的双颊绯红,而双目闪亮。
小“雪球”是兴奋极了。当江浩和林晓霜在双双对舞的时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两人的
脚底奔窜,不住的把唱片套衔到屋角去撕碎,又把录音带的盒子像啃骨头般咬成碎片,再把
书本的封面扯得满天飞舞,最后,它发现有个靠垫破了个洞,露出一截鹅毛,它把鹅毛扯出
来,那些鹅毛轻飘飘的飘了满房间,它立即把这些会动的鹅毛当成了假想敌人,对它又吼又
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音乐声,又是舞蹈声,又是狗叫声,又是追
逐声,闹得不亦乐乎。
林晓霜自己舞著,又看著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边舞边笑,她双颊明艳如火,她笑得喘
不过气来。
“太好了!江浩,你这个蜗居是个天堂!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江浩,你
是个天才!是个伟人!是个艺术家!”
他开始轻飘飘起来,这一生,从没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当的赞美过,虽然这些赞美听
起来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满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虚荣。
“为什么我是艺术家?”他问,挑著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双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对著他的面,眼睛对著他的
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艺术,我认得许多大学生,他们只是书呆子!”她忽然停止了跳
舞,呆望著他。她那对燃烧著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
了,接著,脸就涨红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声问。
“看你呀!”她简单的回答,长睫毛连闪都不闪。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坦白的、认真的、诚恳的说:
“你长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个大胆的女孩
子!”他说。
“我不是大胆,我只是坦白!”她说,笑了。“难道你喜欢那种故作高贵状的女孩吗?
还是故作娇羞状的?我讨厌虚伪!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有
什么不对呢?你长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你还有张会说话的嘴
巴!”
“你才有张会说话的嘴巴!”他说,头晕晕的,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比那满屋子飞的
鹅毛还轻,像个氢气球般快飞向了屋顶。“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瓣,
你的头发像缎子……”“哎哟!”她大叫,笑得抬不起头来:“你别让我肉麻好不好?不盖
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你撩起来了!算了!别说话,咱们跳舞吧!”他们又跳舞,又
笑,又叫,又闹……忽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她自顾自的舞著,一面舞,一面说:
“有电话!我听到铃声!”
是的,有电话。江浩满屋子找著,找不到电话机在什么地方。林晓霜又跟他闹著,他走
到那儿,她就舞到那儿,她舞得满头乱发蓬松,眼光清波欲流。面对这样一张年轻的、娇艳
的、充满活力与生气的面孔,他真的心神俱醉了。好不容易,他在床上的棉被堆里找到了电
话机,拿起听筒,对面就传来江淮忍耐的、低沉的、亲切的声音:
“老四,你在搞什么鬼?这么久才接电话?”
“噢,大哥!”他兴奋的喊:“对不起,我正在跳舞……什么?你听不见吗?什么?要
我进城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一等……”他看向晓霜,她停止跳舞,笑吟吟的望著他,她的眼
睛是暗夜里的星光,她的脸红得像酒,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樱桃。
“大哥,”他抱歉的说:“我今晚有事,我无法来台北!我……我……我要准备英国文
学史!”
“老四,”江淮清清楚楚的说:“你还是老毛病,一撒谎就犯口吃!”小“雪球”不知
怎的发现了江浩手里的电线,扑过来,它又把电线当成了假想敌人,开始又抓又咬又叫。江
浩手忙脚乱的从雪球嘴里抢电线,晓霜在一边笑弯了腰。江浩一面推开小雪球,一面嚷著:
“大哥,你知道就好……滚开!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话……小雪球,混蛋!
噢……大哥,我没骂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说话……哦,我很好,没生病,没发烧,绝不
骗你……要命!雪球……”
晓霜笑得滚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开舞会吗?你喝了酒,是不是?”
“没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没沾,也没开舞会……雪球!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咬起
我的鼻子来了!晓霜,你还不管它,你故意让它跟我闹……哎哟!要命……”
“老四,”江淮叹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样?你开心吗?听你的声音,虽然很失常,
但是最起码,你好像很兴奋……”“我开心,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江浩慌忙
说:“好了,大哥!我再打给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断了电话,他望著晓霜。
“你这个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来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帐!”她跳起身,笑著躲
往了屋角。
“噢,大哥,没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学著他的声音:“你有个好哥哥啊!”
“是的,”他沉静了一下,脸色郑重了:“我有个最好的哥哥!他帮我缴学费,照顾全
家的生活,给我买唱机,让我生活得像个王子!”她叹了口气。“这种幸福,不是每个人都
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你会喜欢我大哥!”他热烈的说:“他
比我大十岁,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将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又有学
问,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热情!”
“哼!”她耸耸肩。“真有这种人,可以送进博物馆做人类标本!”“你——”他掀起
眉毛:“可不许拿我哥当笑话……”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颊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雪球
雪球咱们走啦,这个蜗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拦在她面前。
“不许走!”他笑著说:“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饭,就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一
起吃晚饭!我请你去吃蚵仔煎!”雁儿在林梢7/35
“如果我不肯呢?”她扬著睫毛问。
“你肯吗?”他问。她看了他几秒钟。“我肯。”她坦白的说。
4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到晚上,就萧萧瑟瑟的飘起雨来了。雨由小而大,风由缓而急。没
多久,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的乱响,无数细碎的雨珠,从玻璃上滑落下去。街车不住在
窗外飞驰,也不停的在窗上投下了光影,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把雨珠染成了一串串彩色
的水晶球。
江淮坐在他那空旷的公寓里,坐在窗前那张大沙发里,他身边,有盏浅蓝色的落地台
灯,灯光幽柔的笼罩著他。他的膝上,摊著那册“黑天使”的原稿,他已经起码从头到尾看
了三次,但,这里面的文字仍然感动他。他手里握著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眼光虚渺的投射
在窗上的雨珠上面。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静得让人窒息。他低头看著膝上的
稿笺,触目所及,又是那首小诗:
“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这,好像是他的写照!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许多黄昏,许多黑夜,就这样度过去了。黑
天使,他曾以为她这篇小说中,会用“黑天使”来代表复仇、瘟疫,或战争。谁知内容大谬
不然,“黑天使”象征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这篇小说是大胆的,是很欧洲化的,很传
奇又很不写实的。故事背景是英国的一个小渔村,男主角是个神父。情节很简单,却很令人
颤栗。神父是村民的偶像,他慈祥、年轻、勇敢、负责、仁善、漂亮、深刻……集一切优点
于一身。但是,他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照样有人的欲望,人的感情,人的弱点,他挣扎在人
与神的两种境界里。村里有个酒吧,是罪恶的渊薮,渔民在这儿酗酒、嫖妓、赌钱,这儿有
个待救的灵魂——一个黑女人。故事围绕著黑女人和神父打转,神父要救黑女人,像唐吉诃
德崇拜那贵族的女奴。最后,黑女人被他所感动,她改邪归正了,但是,在一个晚上,神父
却做了人所做的事情。更不幸的,是黑女人怀了孕,他那么愤怒于他自己,也迁怒于黑女
人,于是,黑女人悄然的投了海,没有人知道她死亡的原因。神父在许多不眠不休的夜里,
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离开了渔村,若干年后,他在另一个城
市中定居下来,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娶了妻子,过“人”的生活,但是,他的妻子给他
生下了一个天使一般的婴儿——那孩子竟是全黑的!
江淮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传奇,太外国味,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种族观念。这不
像个中国人写的故事。可是,丹枫是在英国长大的,你无法要求她写一个纯中国化的故事!
使他震撼的,是她那洗练而锋利的文笔,她刻画人性深刻入骨。她写寂寞,写欲望,写人类
的本能,写男女之间的微妙……老天,她实在是个天才!
窗外的雨加大了,他倾听著那雨声,看著那雨珠的闪烁,他坐不住了。把文稿放在桌
上,他站起身来,背负著双手,他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终于,他站在
小几前面,瞪视著桌上的电话机。
沉吟了几秒钟,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一个他最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对方的铃响了,他倾听著,一响,两响,三响,四响,五响……没有人接电话,没有人
在家!他固执的不肯挂断,固执的听著那单调的铃声,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把听筒放回了
原处。他就这样瞪著那电话机站著,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能做什么。
半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十分。或者,可以开车去一趟淡水,去
看看江浩,这孩子近来神神秘秘又疯疯癫癫,别交了坏朋友,别走上了岔路,想到这儿,他
就想起江浩那种神采飞扬的面孔,和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大哥,你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林晓霜那样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钟可以想出一百种花样
来玩!”
根据经验,这种女孩是可爱的,但是,也是危险的!他再度拿起了听筒,拨了江浩的号
码。
叮铃……叮铃……叮铃……铃声响著,不停的响著,却没有人来接电话。也不在家?这
样的雨夜,他却不在家?想必,那个有一百种花样的女孩一定伴著他。雨和夜限制不了青
春。他废然的放下电话,望著窗外。顿时间,有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了过
来。他走到落地长窗前面,用额头抵著玻璃,望著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车辆;车如流水马如
龙!为什么他却守著窗子,听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叮咚!”门铃蓦然响了起来,他一惊,精神一振。今晚,不论来访的是谁,都是寂寞
的解救者。他冲到门边,很快的打开了房门。门外,陶丹枫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长到膝下的上装,和同色的长裤,她的长发用紫色的发带
松松的系著。外面披了件纯白色的大衣。她的发际、肩头、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都
沾著细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风度高华。她手里抱著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里面盛满了
面包、果酱、牛油……之类的食品,她笑著说:“我还没有吃晚饭,不知道你欢不欢迎我到
这儿来弄东西吃?我本来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对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厌倦极了。”
他让开身子,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
“欢不欢迎?”他喘口气说:“我简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进来,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她的眼光温柔的在他脸上停了片
刻,又对整个的房间很快的扫了一眼。“噢,”她说:“你像个清教徒!过著遗世独立的生
活,难道你这人不会寂寞,不会孤独的吗?难道你想学圣人清心而寡欲?”他陡的想起“黑
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的,他就打了个冷战。他望著她,微笑的说:
“我打过电话给你,起码打了一百次,你从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踪了好几天了。你相当
忙哦?”
“忙碌是治疗忧郁的最好药剂。”她说,径自到厨房里去取来了刀叉盘子,和开罐器。
“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来,愿不愿意陪我喝一点?”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忧郁吗?”他
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站住了,静静的回视他。
“忧郁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忧郁像窗子缝里的微风,很容易钻进来,进来了就不
容易钻出去。”
“你该把你的窗子关紧一点。”他说。
她摇摇头。“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满身的风,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她
抿住嘴角,淡淡的笑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会有忧郁,忧
郁和快乐一样,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
“你这一整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耸耸肩,轻哼了一声。“我去郊外,去海边,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吗?那儿
是个渔港,我去看那些渔民,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那些老渔夫,他们手上脸上的皱
纹,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
他惊奇的凝视她。“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后,她抬起眼睛,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她看到
了那本“黑天使”。
“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
“早就看完了,”他说:“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显然,你不喜欢它!”她紧紧的盯著他。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它了。”她轻轻的挣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本
原稿推开,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又倒了两杯酒,她一面布置“餐桌”,一面简单的说:
“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第三,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第四,它
没有说服力。第五,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太遥远。”她一连说了四个“太”字,
来强调它的缺点。“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你不要太敏
感,好不好?”他走到沙发边来,急促的说:“事实上,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它吸引人看
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问题……”
她对他慢慢摇头,在她唇边,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而
恳切。
“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最
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