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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木修言也任由她嚎啕大哭。
反正这里距离宴客的主厅超过一刻钟的路径,相隔着这么远,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说她触了谁家的霉头。
他唤入在门外等候的冯叔,交给冯叔一只钱袋,低声交谈几句后,他便将巴在女人身上的花梨抱了下来。
冯叔也顺势将女人裹上草蓆,抱起还带有余温的躯体,趁着月色隐去的同时,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当中。
花梨在瑞木修言怀里挣扎不休。
她不想和娘亲分开,就算要她再去求大娘赏赐药包,求老爷得了空可以来看看娘亲,求翠儿姊姊替她们母女留些饭菜……她可以如此求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她也不愿可怜的娘亲就这样离开自己。
她从学会自己抓着窝窝头吃以来,就是为了照顾娘亲而存在的,没了娘亲,那她还是什么?
「停下来!花梨。」瑞木修言喝道。他抓不住躁动的花梨,太高估自己的力量,忘记自己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她,正经历丧母之痛,那像抢命似的奋力可不如六岁娃儿一般了。
花梨挣脱了他的胸怀,他也立马制止她想往外冲的力道,两个孩子在相互拉扯,远远看,可笑的像是在玩闹一样。
「大少爷……还我娘……娘……」花梨哭着喊娘,小手紧抓着他的衣袖,形成了两颗小拳头。
该怎么让这孩子别哭?
上辈子的他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想来这辈子也还没什么机会遇到呢。
「我让人将你娘葬在后山上的菩提树下,你想她,等你大点就可以去看她。」他安葬花梨的娘,往后他对父亲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后山上……菩提树……
花梨努力记着瑞木修言的话,叮咛自己千万不要忘记。
「你娘只是结束了这世的苦难,去另一个地方要好好重新开始做人,并没有消失,你一直哭,她只会更舍不得走,你要她无法去过好日子吗?」
经过重生的他,是真的相信死后一定还有轮回转世。
他说的可能不全然完全正确,但至少总算让花梨停止哭泣了。
花梨强忍哽咽出声,大口换气,还不忘说话,「娘……过好日子?所以她不病了吗?不会惦记爹了吗?」
如果真是那样,她或许、可以让娘好好的走……
瑞木修言抱起她坐上屋里唯一可以坐的位置,就是木板矮榻上。
「嗯!她不会生病,而且会忘记我爹。」他给她再确定不过的答案。
孟婆汤一饮,有谁还记得前世纷扰?但唯独他,是唯一漏掉的那一个。
会忘记?
「那娘会不会忘记花梨?」那她不要!她不要娘忘记她!
瑞木修言听着她童真的话语,露出淡笑,难得起了心思逗了她。
「你别忘记她,她就不会忘记你,懂吗?」
花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不甚了解,但她会记得。
面对着六岁大的娃儿,他实在不知道他该用什么调性跟她说话,不知不觉中,他显露出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语气,「你娘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或许帮着她,顺着情势,离开这个家也好。
提早脱离陷入深渊的魔障,他也算保全了她免受未来十年的皮肉之痛。
看着她呆愣的盯着他瞧,半句话也回答不上来,他懊恼的暗忖着。
这孩子才多大?她怎么打算得了自己的将来?
若是将她送人抚养?
不行,她这年纪已经开始记事了,难保会有人家可以真心看待这样的孩子。
送她去别府当丫鬟?
不好,怕是从这个火坑跳进另一个虎穴。
他想了又想,还是先暂时将她留在身边好了,不让他看不见她而担心,让她在眼皮子下看顾着到,等待时机成熟,他再派人送她出府,那也还是来得及。
「花梨,你若是不愿离开,往后的日子可是会非常辛苦,你可愿意?」
花梨迳自解读了瑞木修言的语意,只要她忍着辛苦,那她就可以还有一所栖身之处,还能守着与娘亲共同生活的地方,又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条件呢?
她先是胆怯的点头,然后是非常确定的猛点头。
瑞木修言微笑着,掌心覆上她绑着可爱双环发髻的头顶,「放心,苦日子不会多久的。」
当他做好一切准备,他会比敌人更快做出动作,以出奇制胜为首要,一举先擒敌方恶首,再灭家族内贼,一等外忧内乱平静下来,屈时再让她许个好人家,过上安稳的生活,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花梨仰着头,眼前瑞木修言的指令,她选择十二万分的尊崇,「大少爷……那花梨还能住在这里吗?」
「想住,就住下吧!但是别再到前厅走动了。」
他会如此告诫她,是因为前世的她纯善天真,听话认分,只懂得一味听从旁人的指示行动,要她干啥就干啥,不懂拒绝对方,久而久之,就连下人都肆无忌惮的随意欺负她,又因为娘对待她的方式太过苛刻,把她当作比下等仆佣还不如,使唤她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他在前世就经常看到她在各个厅堂忙碌清扫的身影,而当时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自视甚高到目中无人的境界,又怎么会去体会生活在别人淫威之下的她,日子过得有多辛苦?
她为了打理家务而跪身伏地的身形由小成大,案桌上的他也从年少时的埋首疾书到出仕为官,她时常因为小事,无辜遭人打骂,心慈的她,愚蠢得不懂反击,曾有几次被他目睹的时刻,他却从没开口认认真真的帮她辩解一次……还有太多太多……他无法不去想着那时的她和自己,身分地位有如云泥之别,但是经过命运无情的捉弄与亲信的背叛,让一切回归到了原点,他才恍然大悟,她与他又有何分别?他们同样是被命运摆弄的人。
她一生的善良换来不堪的屈辱,他曾经自傲的才气却引来灭族血恨。
如今,他要用他的力量,让她免于受到侮辱,和保全他的家族不再经历前世的种种伤害。
「不去前厅就不能打扫炕桌、炕案,还有柜格、香几、架格……」花梨傻气的开始一一数着平日常做的事务。
虽然知道那是翠儿姊姊的活儿,可是她必须干活,才能换到一口饭吃,这是翠儿姊姊告诉她的。
瑞木修言拧眉错愕。这孩子受折磨的时间比他知道的还要早上几年啊?那些恶仆到底从她几岁大时,就开始使唤她来着?虽然她在这个家里没个正当名分,也从来不得娘亲的疼惜与认可,但再怎么说,她也是爹带回来的庶女哪!
「往后你就在灶房帮忙香娘,好好听她的话,便有吃有喝,所以别再听信其他人的安排,明白吗?」
香娘和冯叔是他重生后最可相信之人,他们的忠心不二,他记忆犹新。
前世,当瑞木家离散之际,其他奴仆将整个家里的东西搬的搬、偷的偷,他们不仅尽力阻止,也是唯一愿意留下陪着他走到最后的人,所以也是他由衷感念之人。
「香娘?香娘会拿馒头给我和娘吃,香娘好好……」
香娘也是苦命女子,当年江西洪水冲走她的丈夫、孩子和屋子,还在她脸上留下难看的疤痕,所以连官府也不收纳为官奴,只能在路上过着落魄且流离失所的日子,是冯叔在无意间将她带回瑞木家,才在此安身立命。
「既然她对你好,你就跟着她好好过日子,别──」
他的话还未说完,花梨就急忙插口,「大少爷也对花梨好,那花梨也会听大少爷的话!」
她虽然小,可是也知道人情义理的事,就像她替翠儿姊姊干活,翠儿姊姊就会留饭给她吃的道理一样,而大少爷替她安葬了娘,还指引她往后生活的方向,那大少爷就是她理应顺从之人。
瑞木修言了然而笑。这丫头说傻也不傻,还知道要先要求他对她好,她才会听他的话?
所谓孺子可教啊!
「花梨,是你要先听我的话,我才会对你好,知道吗?」他该矫正她的想法,必须让她听他的话,才是长幼有序,不是吗?
花梨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只想着这两句话哪有什么分别?不过她也挺顺应他的,不过问,就点头称是。
「很好,现在也晚了,哭停了就睡吧!」算算时间,他也该离开了,要是让贴身女婢发现自己无故消失已久,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心。
听到他要离开,花梨揪着瑞木修言的白绒斗篷,小脸又是泫然欲泣。
虽然她与大少爷平时素来少交集,可说是全无交集,但从他先对她伸出友谊之手时,她就知道,这人是除了娘亲外,唯一在这世上她可以信任的人了。
瑞木修言拧着眉头。
小娃儿的娘亲刚走,外头又是寂凉的夜晚,也莫怪她会害怕了。
他再不多话,伸手拉开领结边的斗篷系带,再将白绒软裘往花梨身上一罩,「这件软裘有避邪挡煞的神力,你披着它就能好好入睡,你躺下试试。」
花梨依言躺上矮榻,蜷曲的身子更显娇小。
不知是瑞木修言胡诌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花梨耗费太多气力使然,反正没过多久,花梨本来睁大的眼对着他,对着对着,就真的睡着了。
瑞木修言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立足原地半晌。
直到确认花梨已然进入深眠,这才开门悄然离去。
高挂的月,已无红晕,亦无凶兆,仅有柔光,淡淡印上花梨的脸庞。
第二章
身上披着花梨从未见过的上等狐狸软裘,果真还得一夜好眠。
但……也是仅此一夜而已。
「真是该死的丫头!你瞧,现在要怎么着?竟然偷了大少爷珍贵的皮裘睡觉,你这次真的讨打了你!」
翠儿叫叫嚷嚷的训骂着眼前跪地的花梨,一手想将她死命抱着的斗篷抢过来,无奈这孩子整个人趴在斗篷上,也不在意布满泥灰的地板是否会弄脏白裘。
倒是翠儿看到本来纯瑕的白绒竟然沾上污渍,她大惊失色,慌忙的连滚带爬的离开小屋。
花梨拾起被她压在身下的软裘,一脸愁苦。
她不懂翠儿姊姊为何如此生气?
这也不是她偷来、抢来的,为什么硬是要拿走大少爷借她安睡的「避邪软裘」?
瞧,现在软裘被她弄得脏兮兮的,她要怎么还给大少爷?
当花梨还在懊恼时,两名家汉闯入小屋里,话也不说,就将花梨连着斗篷一并带走。
花梨被大汉提着后襟的衣领子,一路上经过昨夜她奔跑的长廊、花圃、拱门、假山……
终于,大汉把她推在地上,她抬眼,便见到一张熟悉的容颜正狠瞪着自己,一旁还围绕着整个瑞木家上下仆人,而原本珍贵的软裘则像破衣一件躺在身侧。
沈婉执起色泽鲜艳的青花团凤纹杯,轻啜一口自家生产的黄山云雾茶。
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入口后茶香留齿浓郁,清香扑鼻,她闭起怒目,再次细细咀嚼……
方才早醒的她因为昨天夜里的尽兴欢快,到现在都还处在睡不饱的起床气上头,然后又听到这死丫头竟然偷了言儿的雪狐软裘……
她这股气啊,全都要撒在这丫头身上!
「翠儿,藤鞭。」连问案都省下略过,既然物证齐全,她也不必客气什么了。
花梨看着翠儿手上朝她使来的藤鞭,她身子一缩,向后移了数步,还不忘将软裘护在怀中。
大娘从未气成这样,话也还没开始问,就要动手打她。
「夫人,别打花梨,别打花梨……」
「你娘那浪蹄子都去死了,你还不让人省心,给你狗胆子了,还真敢偷大少爷的软裘,我若不替你那该死的娘好好教训你,难保你不会像她一样,以后偷人家的丈夫!」想到昨天夜里,冯老来向她禀告,那女人真的死去了,还被丢弃荒野,她正开心着呢,这丫头马上就给她惹事。
沈婉眼一眯,翠儿便心领意会。
正当藤鞭往弱小的身躯落下之际,花梨突然大喊,「这是大少爷借花梨的!」
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多想这话是该说不说,她只知道这软裘不是她偷来的!她不想因为被冤枉而挨打。
「还敢胡扯!翠儿,掌嘴!」她的言儿怎么可能会将如此稀世昂贵的宝物随意给这个贱人生的贱丫头!
「没有,花梨没有胡说,这是昨晚大少爷给花梨避邪用的!」
此话一出,众人讪讪喃笑。
花梨这么说,更是没人会相信这是大少爷借她的了。
什么避邪?这件雪狐软裘必然珍贵,可再怎么样,也没听过可以拿来避邪的软裘,真是可笑。
就连沈婉一听这话,也不免拉起嘴角,闭嘴掩笑,「你自己就是个邪物了,还怎么避邪啊?算了,去看看大少爷起床了没?让他来瞧瞧这死丫头说的可笑话。」
众女婢一听到可以去找大少爷,无不争相暗抢着这差事来做。别看大少爷虽小,可他貌若潘安,性如泉水,待下人极为厚道,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更何况还可以一睹他刚睡醒的慵懒神态。
可还没人踏出门槛,就看见身穿一袭牙色长袍的瑞木修言,以翩然姿态从中庭走来。
他是收到冯叔的暗示,而选在这时「无意中」走过。
瑞木修言进门后,先以清淡的眼神环视众人一圏,然后走到娘亲身边的圈椅坐下,最后才把目光放在花梨身上。
看到瑞木修言的花梨是开心的,可是当她瞧见他眼里毫无一丝昨天夜里待她好好的温柔,她又胆怯了,怕是昨晚如梦一场。
但是她可怜的娘是真的在昨夜里去世,这可不是一场梦哪!
「言儿啊,来得正巧,快看看这丫头抱着的是不是昨晚你披着的那件雪狐皮裘。」
瑞木修言颇不以为意的将花梨怀中那坨已经分不清是啥颜色的毛物看了一眼,他先是疑惑,再定神一瞧,然后整个人严肃起来,「娘,那确实是孩儿的软裘。」
「那就对了!都是这丫头向天借了狗胆子,敢偷了主子的软裘,还想栽赃给主子,真是该死!」看这次怎么饶得了她!
跪坐在地的花梨,连番摇头,她望着瑞木修言,满嘴有说不出口的疑问和不解。
「花梨没有偷……没偷东西……」她怀里的软裘,确实是大少爷披在她身上的,怎么如今变成是她偷的?
这中间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一点也连贯不起来?
「证据你还拿着呢!想怎么狡辩?」既然言儿也有兴趣看她审案,那她也不能让言儿失望。
「这真的是……是……」她想说是大少爷给她的,可当她看向他的眼里,平静如水的表面,底层却是寒若冰霜。
其他人毫无所感,可是只有她清楚知道!
大少爷生气了,还是很气的那种。
死丫头见了人后,话倒是讲不出来,可见真是作贼心虚!
「言儿,这丫头方才说,软裘是你给她「避邪」穿的,你说可笑不?」沈婉加重避邪一一字,点出荒谬的笑点想让爱子注意。
瑞木修言依然神色自若,面带淡笑。
在其他仆人看来,他风度翩翩得让人着迷,对于他视若珍宝的软裘被个丫头糟蹋了,也不会气急败坏先处罚人,反倒是笑得如沐春风,宽厚待人。
沈婉等了好些会,还等不到爱子的回答,她把心一沉,小心翼翼的附耳问道:「丫头不会是说真的?」
要是真的是儿子给的,那她赃也要赃给这小贱人!这丫头胆敢碰她儿子的物品,手剁上十次都嫌不够!
瑞木修言并无立即回话,倒是深深的看着花梨,脸上读不出情绪。
花梨瞧着他的脸色,整个人也是战战兢兢,唯恐他说出任何不利于她的话语。
两人相对望好些会,诡谲的氛围在厅堂内流窜。
仆佣和女婢们也都屏息以待,直到瑞木修言终于脱口而出……
「不是,这软裘不是我给她的。」
这话有如官堂案桌上的惊堂木,猛然拍案,定人生死。
花梨瞠目结舌,不相信这会是昨晚的大少爷会说的话,这摆明了就是说谎!而她只能百口莫辩。
沈婉这下信心大增,红唇裂缝而笑,「翠儿,取家法伺候,三十鞭。」那藤鞭抽人一下就可以让人躺上一日,来个三十鞭,只是顺便要去她的小命!
花梨戒慎惶恐的看着那青绿色的藤鞭,有那么一瞬间,彷佛要被那细长的竹子给吃掉一样的恐惧。
瑞木修言此时又咳了起来,沈婉疼惜的起身上前检视爱子的身体。
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点,性子也太过温良,就像他爹一样,怕是担不起家业重任。
「言儿,回房去吧!这儿有娘就行了。」
她疼这个孩子是连其他的庶子也比不上,尽管他并非是接手家业的最佳人选。
瑞木修言欲转身之际,突然想到什么,又对着沈婉说:「娘,把孩子留着,孩儿正好要换个丫头替我研墨。」
要个丫头做小婢,这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言儿,你说这是什么话?那丫头可是个偷儿,留不得啊——」
「无妨,正好让孩儿教她什么是为人奴婢的规矩。」
对于亲生嫡长子的要求,她这个当娘的从没不允的事,可是……
「一铃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一铃可是她特意选中的女婢,不勾主搭客,不浪荡成性,是品德双优的规矩人家呢!
瑞木修言偏着头,恍似在梦中,忆起前世的一幕画面——
那年,方过及冠之礼的他,刚取得举人的头衔,族人们为此上下欢腾庆贺。
昏黄的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