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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近三十年前的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自闭的孩子,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独自来到铁道边,看到一场车祸后才想象出了那件事么?尽管这些年母亲总是说自己在胡思乱想,但他一直坚信自己没有错,错的只是别人。
只是,有可能所有人都错了,只有自己对么?虽然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可是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掌握的是不是真理了。
是么?那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不,确切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二十九年整……
三
“跷脚队长!”虽然胸口仍然有点恶心,他背后还是渗出了冷汗,一阵晕眩。
跷脚队长是个让人胆寒的人物。有时,让人胆寒的人物不一定具什么什么炙手可热的权势,只是在这个卑贱者最高贵的年代,掌握着真理的人总是让人胆寒的。跷脚队长原先是铁路上的一个扳道工,名字也只有前半,游手好闲。成立了工宣队,他的名字后面加了“队长”两字,就突然成为小镇上的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而真正让人感到胆寒,是一次批斗会上跷脚队长用一根厚厚的军用皮带,一下子把镇上原先开杂货铺的资本家打翻在地。他还记得那一次那个老得牙都快掉光了资本家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鼻子和嘴里流出血来的情景,每一次想到这些,他心头涌上的不是对资本主义的痛恨,而是胆寒。
跷脚队长虽然一条腿瘸了,身体仍然很强壮。他出车祸的话,也许会有很多人开心吧,只是他仍然感到胆寒。跷脚队长活着时已经如此可怕了,变成鬼后,不知会怎么样。乡音中把“鬼”读作“计”,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发音更增添了几分阴森。
“怎么会死的?”
阿忠却仍然笑嘻嘻地:“谁知道,寿数到了。”和他不同,阿忠对跷脚队长有点敌视,因为阿忠家庭出身不好,跷脚队长在找不到资本家可斗的时候也斗过一次阿忠的父亲,后来有了更好的目标才算放过他家。
“这里有阶级斗争么?”
这句话是跷脚队长爱说的。他还记得跷脚队长在训话时,总是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有阶级斗争!”平时喝完一杯酒,也老是搁着那条瘸了的腿,斜咬着香烟,象作报告一样指着面前说着。广播里时常在说着“以阶级斗争为纲”,他总是不知道阶级斗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哪儿都有。
“有吧。”阿忠顺口说着,眼睛却看着一边,“那是什么人?”
他顺着阿忠的目光看过去,远处,有个老人佝偻着背站在那里,似乎在发抖。他眯起眼,道:“是彭老师啊,是大城市来的。”这个彭老师是大学里的教授,因为是权威,所以反动,所以是坏人,下放到这个小镇来,也没人理他。而这个彭老师也正是跷脚队长现在经常批斗的反面教材,虽然跷脚队长已经成了一滩肉泥,彭老师仍然脚跟发软吧。
“就是有个女儿的那个吧?”阿忠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许多,他心头也漾起一阵暖意,心头那种莫名的痛苦冲淡了许多。彭老师自己的样子总让人想起一只老得乱抖的老鼠,可是他身边却有个长得象一穗兰花一样的女儿,阿忠比他要大几个月,也更懂人事,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那个少女的爱慕。其实在他的心中也朦胧觉得,看到那个少女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这时那个姓刘的扳道工大声叫道:“老彭,快过来,帮个手!”
彭老师的身体又抖了抖,扶了扶眼睛,道:“来了,来了。”他踩着铁道上的碎石快步走过来,只是步子有些踉跄,走过他们身边时,他发现彭老师仍然怕冷似的抖,那件打着补丁的中山装也如被微风吹动的水面一样。
“来,老彭,你抬脚吧。”扳道工拎起了那卷席子,席子一头渗出一些红色,也只有这些红色让人想起,裹在里面的曾经是个人。彭老师颤抖着抓住了席子,扳道工没好气地道:“老彭,你可没死呢,怕什么。”
“是,是。”彭老师点头哈腰。等他们把那卷席子抬到一边,那个乘警从站台上出来,道:“刘同志,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联系过了,一会儿会派人过来,火车不能误点的。”
扳道工道:“好的好的,现在可以走了。”
乘警站在车头边做了个手势,火车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长鸣,喷出一股白烟,又缓缓地开动了。那个扳道工拍拍彭老师的肩头,道:“老彭,你今天早点回去吧,要是等一会工宣队来了看到你在这儿,又要惹事。”
“是,是。”彭老师点头哈腰地说着,转身走去。那扳道工看见了他们,骂道:“小赤佬,有什么好看,快点滚回家去!”
他看了看那卷团成一卷的破席子,心里一阵发抖,可是阿忠仍然直直地看着那张席子,忽然道:“这个死掉的是不是跷脚队长?”
扳道工骂道:“关你屁事,滚开!”说着扬起手来,似乎要打了。他拉了拉阿忠,道:“阿忠,走吧。”
走了一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扳道工摸出一根香烟,正在划着根火柴点烟。铁轨边有风,火柴不好点,那个扳道工划着一根,还没点着烟就被风吹灭了,正骂骂咧咧地划第二根。
※※※
风很大,打火机刚打着就又被风吹灭了。他凑到墙根,用手张着点着了烟,斜咬在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时候见大人抽烟,一口烟吸得深而且长,吐出来后浑身舒坦,过了许多年他自己也抽上了烟,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这种坏习惯只不过让他能够忘掉一些无时不在的惶惑而已。
跷脚队长这个人真的不存在还是另有原因,人们不愿提起他而已,他仍然想不通。经过这许多年,他鼓足勇气才回到这已经成为异乡的故土,本来想解开这个困扰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疑惑,然而却只是更加迷惘。那些在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的身影再过几年也许连他也记不得了吧,可是这儿的人真的全都忘光了?
也许,这一切仅仅是一个悬念故事,谜底要到故事的结尾才解开,而自己则只是故事中的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他把吸了大半截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熄了,讪讪地笑了笑。这样的想法真是堕入魔道了吧,把一切都看作不可知。如果自己仅仅是故事的人物,按着作者的思路去做事,那么这一切都不存在?实际上,这个小镇,这个只停五分钟的小站,跷脚队长,彭老师,同样只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了?
不,不可能。他可以把任何人都看作不存在,但不能把她也看成一个符号。那个少女,那个在那混乱年代里,也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如一穗兰花的女子……
他吃惊地发现,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太多的面孔都象旧墙上的壁画一般漫漶不清,这个少女的脸却如同浮凸出来一样越发清晰,他仍然可以记得她穿着的那件白衣裙子,黑而亮的长发,以及总是象蒙着一层水汽一样的眼神。那个身影在他的脑海中,远隔三十年时空,仿佛随时都会向他走来。这样的裙子,在那样的年代,除非亲眼看到,绝对不可能是相乱一想就想得出来的。可是他每次搜寻记忆,却总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到此为止,以后的日子便是一片空白,还能记得的便是随母亲到外地去的情景了。
这段记忆为什么会消失?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他回到故乡来的目的。来的时候,他觉得有勇气回来,那么这个已经近三十年的谜马上会解开,可是来到这儿,迷雾却似乎越来越浓了,浓得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归途。
四
天很热,彭老师仍然穿着中山装,可是中山装的背部虽然已经湿透了,他却不感到炎热,心头只是一阵阵寒意,流出的都是冷汗。
不是因为看到死人。在学校时,系主任就曾被狂热的红卫兵活活打死,那时的情景还要更凄惨一些。那时给他定的性是“反动权威”,比系主任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美帝特务”还要低几级,但看到系主任口鼻流血地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在地上翻滚,他只感到心中有一阵阵寒意,却不是恐惧。可是,今天他看到那个瘸腿的工宣队长踉跄着向铁轨走去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他的家是站台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这个位置其实很不适合居住,火车开过时,地面也会发出颤动,碗橱里的饭碗也会叮当乱响,可是彭老师已经很满意了。这儿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的别墅相比,但较诸学校里那震耳欲聋的大批判的吼声,火车进站发出的噪声也似乎要悦耳得多。
推开门,女儿正在狭小的灶台前忙着什么。看到女儿的背影,他心头就有一阵心痛。五七年,他和妻子收拾了在美国的一切,回国后碰到反右。六零年的大饥荒,女儿出生,妻子却没能熬过去,死在了产房的病床上。那时他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痛苦中还依稀有点欣慰。六六年,五月十九,史无前例开始了,心理学成了伪科学,他这个心理学和物理学的双博士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反动权威,戴高帽,喷气式,脖子上挂着牌子游街,上帝保佑,终于下放到这个无名小镇上做了个高龄扳道工,女儿也从一个只会哭叫的小女孩长成了这样的少女。
只是,他心中只有恐惧。上帝连这样相对平静的生活也不让他过么?
听见他回来,女儿转过头,笑着说:“爸爸,你回来了?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煤球炉上煮着一锅粥。天气热,锅子虽然开着,却看不到热气,粥香回荡在房间里。这粥已经煮了很久了,大概米粒都已经煮化了吧。他看着女儿的背影,想看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女儿仍然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布拉吉虽然曾经是通用的服装,但很少有人穿这样的白裙子的。白裙子的下摆有几道褶皱,很乱。这几首皱纹象是一些尖针扎在他的眼球上,让他感到疼痛。
“……璐璐……”
女儿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说话,也许她也已经察觉自己口气中的异样吧。
“璐璐,今天那陈队长来过?”
“没有,谁也没来,我一直在这儿煮粥。”
女儿的话很平静。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实话。他只感到心头象有把小刀在扎着,道:“是么?那就好。刚才火车出了个车祸,陈队长被车压死了。”
女儿的肩头抖了一抖。这阵颤抖很轻微,象一片落叶打上平静无波的水面后漾起的一阵涟漪。彭老师叹了口气,又轻声道:“陈队长是自己向火车走去的,不过,大概谁也找不到他自杀的理由。”
对于陈队长这样的人来说,自杀的理由的确找不到,如果死者换了自己,那么自杀的理由起码可以说出上百条,并且每一条都言之成理吧。可是没有自杀的理由,那就肯定有他杀的理由了。
女儿把粥盛在两个碗里,端上了桌。菜只是一盆咸菜,加了一些辣椒。黑色的咸菜,红色的辣椒,雪白的米粥,虽然只是些极其普通的东西,在女儿的手下,居然也饶有画意。他挟了一根辣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辣味象炸开了一样弥漫在整个口腔。这种辣椒很辣,辣得象无数根细针,舌尖也感到一丝微微的疼痛。看着闷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小口小口吃粥的女儿,他叹了口气,道:“璐璐,今天给你的作业呢?我看看。”
高中的课程女儿已经学完了,在学校里除了最高指示以外也学不到什么,而她这样的出身,自然也不可能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幸好他自己就是大学教师,完全可以负责起女儿的教育。今天早上出门时,他给女儿留下了一篇英语作文和几道物理题,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做完了。
“作文只写了一半,题目还没做。”
他的心抽紧了。如果刚才还是隐约的怀疑,现在他却已经可以确认。他没在说什么,只是挟了一大筷咸菜。又咸又辣的咸菜,让他的嘴里象燃烧起来。
吃完了粥,女儿把碗筷收起来出去洗的时候,他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纸箱。
那是用一台德国产的晶体管收音机改装的,也是这几年来的心血。还在学校时,他就在研究量化分析脑波的途径,也已经做出了一台样品,只是被定性后反动权威后,那台样品就成了他搞唯心主义的罪证,被砸成了碎片。下放以后有了闲,他也还保留着一些主要的零部件,凭着记忆复制了那台样品,并且做了一些改进。
女儿在井台边洗好碗回来,刚好看到他把这台机器端到桌上,身体不为人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璐璐,过来。”
女儿转过头,象是避开他的视线:“爸爸,我今天不舒服。”
“过来吧。”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今天再做一次实验。”
女儿把碗放在了那个旧碗橱里,坐到了桌前,浑身却已经掩饰不住地颤抖。
“你已经学过,人的大脑和信号发生器非常类似,而神经就象电线,如果有一台足够强大的计算机,完全可能把一个人转变为一具电路模型。”他淡淡地说着,心中又感到一丝痛苦。这些话是他在上课时的开场白,也是他搞唯心主义的罪证之一。
“只是自从四十年代发明计算机以来,还没能发展到这样强大的计算机出现。”女儿小声地接了下去。
“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自从莱布尼兹提出计算机的概念,一些仅仅数十年前还被等同于中世纪炼金术士的设想都变成了现实,大规模超高速计算机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他有些心痛。五十年代末以前他的想法还能与最新的科学成就同步,然而到了七十年代,他所能了解的依然停留在当初的地步。这十几年来,科学到底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他却已如局外人一般茫然了。他取出一副用耳机改装的探头,贴在了自己左右太阳穴上,“这些都是题外话,还是回到正题吧。脑电波的测量一直停留在定性的阶段,其中奥地利的佛罗伊德医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过另一条途径的探索。如果能够定量检测,找出编码特征,就完全可以把脑电波完原为直观信息……”
“也就是佛罗伊德医生心理分析理论的物理化。”女儿接过了他的话头。以前,这段话的听众是那些求知若渴的学生,只是,现在那些学生的脑子里已经被别的占据了,如果完原来直观信息,大概只剩下血和火。他叹了口气,道:“璐璐,你都能背下来了。”
“爸爸,你说过很多遍了。”女儿仍然象一个陌生人一样说着,“这些都是你的罪状。”
他突然想到,在这个小镇的方言中,父亲的称呼是“爷爷”,而祖父却成了“爹爹”。很有趣的风俗,他想着,努力让自己更加平静下来:“璐璐,你今天用过这台机器了吧。”
女儿的眼神中有点慌乱,她低声道:“没有。”但声音里,却是如此的不确定。
“好吧。虽然不能很直观,但我可以大致判别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看着女儿,手按在了开关上。“璐璐,你真的不肯对爸爸说真话么?”
五
要下雨了。他想着。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夏天这个季节,雨总是不期而至。
“阿忠,回去吧,不要去了,要下雨了。”他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忠,几乎在哀求。
地震的消息总是不断。自从唐山发生了大地震,那一年似乎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所有地方都余震不息。好几次广播里发出警告,人们扶老携手前进幼地跑到空地上去,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候着地震到来的消息。许多年以后,即使他忘记了太多,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情景。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背着细软挤在一片刚割过早稻的田里,稻茬子让脚底也感到刺痛。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就算是这样地震消息来了的日子,他也不能在深夜里出来的。
“怕什么,这儿和那儿还不是一样。”阿忠回头笑了笑,“你叫我出来,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仍然感到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要下雨。白天,就是这儿,跷脚队长的半个身体被卷进了飞速行驶的车轮下面,这个消息和地震的消息夹杂在一起,马上不胫而走,更让人惊慌。
以后的事呢?第二天他就随母亲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无论怎样回忆,他总记不起来这个地震消息传来的夜晚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象大病一场,浑身冷汗淋漓,脑海中空空一片。
整整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前的今天,两个孩子离开了逃难的人群,沿着铁路向前走。因为要下雨,没有星也没有月亮,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以至于回忆也象沉浸在一片浓雾之中。
忘了就忘了吧。他苦笑着。中外都有投胎时会忘掉前生的传说,在中国是孟婆汤,国外却是一条河,叫忘川。喝过忘川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