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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那个小姑娘我看见过,很不错的,在高速公路收费站里工作,以后你晚上去接接她,那个收费站有点远,一个小姑娘回家要怕的。”瑾涵有点哭笑不得,道:“妈,你扯到哪儿去了,什么事都还没呢。”
到了一幢楼下,母亲道:“南阿姨家在三楼。等一会儿你上去要多说点,现在小姑娘不喜欢太老实的人。”
瑾涵笑了笑。这也是他的习惯了,对于不以为然的事,他只是笑笑。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爱说话,从小就不爱说,也不爱玩。小时候,被称作“乖”、“听话”,大了,又是没出息的代名词了。反正也只是如此,他一向以为自己不是个爱多事的人,所以很多时候,宁可不说。用古人的话来说,这叫口不臧否人物。可在这社会上,要想独善其身,也真不容易,至少他就这么觉得。
走过几道楼梯,母亲敲了敲一扇门,门开了,有人打开门,看见母亲,道:“你们来了啊,她们还没来呢。”母亲道:“不是说好的七点半么?”南阿姨在里面说:“这种事,总要迟到点的。先进来坐吧。”
瑾涵跟着母亲走进门,先叫了声“南阿姨”,南阿姨笑道:“阿瑾吧,都这么大了,以前你妈上班,老把你带到医院里来。一转身,都是大小伙子了。”
灯亮得有点刺眼,仿佛一下子回到过去,如果是一个人的,瑾涵觉得自己会落泪——不为什么,只是突然记得了那时,一个人在医院的天台上玩。那时母亲刚下放抽回来,老是参加一些会议,在那些会议时,他就一个人在外面玩,在医院的天台上。好象一部搁久了的电影拷贝,那些色彩都淡去了,只是些灰暗,灰暗的红色,灰暗的绿色。也许,时间真的象流水吧。
南阿姨张罗着道:“坐坐,你们也难得来的。”她拿出了瓜子和糖,堆了一桌子,道:“阿瑾,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瑾涵道:“在╳╳织锦厂当技术员。”南阿姨道:“工作忙不忙?”在瑾涵说了不太忙后,又急急地道:“好的好的,过几年再调回来。”
这时,门铃响了,南阿姨道:“来了来了,我去开门。”
她去开门了,瑾涵只觉得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臂,扭头看时,母亲小声道:“灵活点。”
门开了,南阿姨领着两个人走进来,边走边道:“坐吧坐吧。”
那个女孩子跟在后面,很大的眼睛。瑾涵礼节性站起来,笑了笑。只是,他心底,也有点冷淡,不是自己眼光高,因为那个女孩子的脸色,分明已经很冷淡了。
她是由她父亲陪着来的。大家坐在那儿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不象是相亲,倒象是电影时黑社会头目在谈判。南阿姨大约也觉得气氛实在太死气沉沉了,老了抓了把瓜子道:“吃啊吃啊。”好象叫人来就是为了吃瓜子。
※※※
回家的时候,母亲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前景,瑾涵实在不忍心让她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希望,道:“妈,你也不用多想了,那个小姑娘不会同意的。”
母亲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也跟你说了几句话么?”
瑾涵有点想笑。如果说了几句话就算有好感,那自己可以算是个花花公子了。也许,这就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吧。他见母亲跟着他走有点吃力,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母亲走在他身边,还在说着,他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没听进去。在路灯下,母亲的头发里,那些白发几乎掩住了黑色的,倒象是落了一层霜。瑾涵有点鼻酸地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父亲还在部队里,母亲一个人带他。那时母亲单位里常要开政治会,一开就是几小时。他坐在母亲膝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就看见母亲背着他回家,也就是这路灯吧,一些小虫子在灯前乱飞。他在母亲背后,抓着母亲的头发——一转眼,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回到家门口,瑾涵忽然道:“妈,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一怔,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么?”
“八点多,不算太晚。出去走走,醒醒脑子。”
母亲道:“那早点回来吧。”
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那条阴暗的小胡同里,瑾涵几乎要落泪。我还能出息么?他想着。自幼,别人见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外面做功课,总说他大起来会有出息。可事实上,今天的自己是最没出息的。也许,命运也是最会开玩笑吧,古人其实早就说过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走在街上,看着路边一闪闪的招牌,那些大冷的天仍然穿得很凉快的可疑女子和一些无忧无虑地小混混,瑾涵由衷地感到羡慕。要是一个人没有痛苦,那该多好,也许真该做个疯子吧,省得那么多想法。他伸手去掏烟,却只掏了空,才想起白天就抽完了。现在天还不晚,不少小店还开着,他走进了路边一家小店。
那是间只有一个门面的烟酒店,因为只图个方便,也没装修过,墙上是很旧的石灰墙,都开始剥落了,大概为了掩饰一下,贴了张画,只是图钉也钉不上,钉的地方石灰皮都掉了一块。灯下,倒象是每一个小店必备的一样,他有点好笑地发现居然也是两个人,一个是头发烫得弯弯曲曲象只美丽的大猫的中年妇人,另一个虽然也只有二十多岁,还好没有穿风衣,不然,他真要疑心自己在做梦了。
那个妇人正对那年轻女子说些什么,见他进来,站起身道:“买什么?”瑾涵道:“买包烟。有什么烟么?”他看着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几种烟,拣了种便宜些的买了一包,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那个女人,她接过钱,在抽屉里乱翻了一阵,找给瑾涵几张小票,瑾涵往口袋里一塞,先撕开烟盒的包装纸,抽出一根,点着了,走出门去。在门口,他听得那个妇人正小声地道:“你要把他工资单掐牢。”方言里,“掐”字发“卡”音,本就是有点杀气腾腾的,那个妇人说来,更象是带着血光了。大概,她在向那个女子传授经验吧。他有点想笑,却也笑不出来。
天很冷,嘴里呼出的气一下成了白烟,混着烟气,浓浓地一团。而在冷得象玻璃一样的空气中,烟头那一点红光也让人觉得有点暖意了,也许,这也是一种对比吧,象外面越冷,房间里就越热了。如果外面温度比室内高,尽管屋里温度不变,一样让人觉得屋里凉爽。
他胡乱想着,吐着白烟,看着天空。天空中,没有月亮,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本应有残月的,也许有点云吧,遮住了。只有云蓬里,一两点成为漏网之鱼的星光胆怯地闪着。
也就是这时,他耳边突然象是响起了家卉那种柔和清脆的声音,眼前也仿佛又看见了那件朴素的灰色风衣,在昏暗的灯下坐着,幽幽地。只是,却又那么不真实,可望,而又不可及。
为什么会想起她来?瑾涵只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自己和她也不过说过一两句话,连寒暄也说不上,充其量只是打了声招呼而已。可自己现在倒有点茶饭不思,魂梦与之的味道,如果告诉别人,可能会被取笑吧,毕竟,他早就过了纯情的年纪了。金圣叹在伪造的施耐庵《水浒》序中说“人生三十不娶,不应更娶”,理由“用违其时”,自己离那不应更娶的关限也没几年了,似乎不该再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想法了吧。
路边,灯光昏黄,他的影子也一样模模糊糊,似乎一切都已经入睡,只有嘴角上那一点烟头的红火一闪一闪。
瑾涵站在河边,一只脚站在栏里,另一只脚无聊地伸出去,手扶着栏杆,眺望着远方。可是,家卉的声音总是固执地流淌着,象透过玻璃的一道光,细细的,幽幽的。
※※※
转眼就是三十了。三十那天天还特别好,瑾涵杀了一只鸡一只鸭,在阳光下褪了半天毛,干得身上也热烘烘地。因为怕干活无聊,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搬出来放在小椅子上听着。这收音机收不到调频,只有中波和短波,音质不太好。他转到了一个相声台,相声说完了又开始唱越剧《五女拜寿》,正是那一段报菜谱,糯糯的嗓音唱着一个个菜名,声音也象有股油盐酱醋的味道。
瑾涵把拔尽了毛的鸡鸭倒吊着挂在屋檐下,控控水。天空中,浮云慵懒,缓缓飞去。站在这个小院子里,看着几乎透明的云,想起了“云无心而出岫”,他却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清诗别裁》中读到的一首陆韬的绝句:“白云缕缕青山出,云自忙时山自闲。唯有野人忙不了,朝朝洗砚写云山。”第一次读到这首诗还是在高中里,就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每一次想起,仍然喜欢。喜欢那种清雅的玩世不恭,也许,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向往着归隐深山,再不履足尘世吧,尽管这绝对不可能。
“阿瑾,洗好了没有?”
母亲在屋里喊着,瑾涵道:“好了好了。还有什么事?”
“没事了,来吃甘蔗吧。”
这里的甘蔗是紫皮的,也算一方名产,每年中秋前后就大量上市,以前可以用粮票换,七八斤粮票换一捆,现在没粮票了,也不过几块钱一捆,削了皮后当水果吃,也是惠而不费。年边的甘蔗虽然有点贵了,也不是太离谱,母亲每年都要买上一捆来,每天削上一根,一家子分着吃。
瑾涵咬着一根甘蔗。这甘蔗也有点变种了吧,硬得崩牙,他道:“这甘蔗不太好吃。以前那种甘蔗酥脆得跟梨一样的,现在没了么?”
母亲道:“大概农民也懒了,不高兴选种,是太硬了点,不过蛮甜的。”
父亲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啃着一截甘蔗。三个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相对坐着啃,屋里只是“咔嗤咔嗤”的吃甘蔗的声音,倒象是瑾涵小时候一样了。母亲大概也觉得气氛太沉闷了,道:“阿瑾,你几号走?”
“初六走吧。”其实放假放到初十,十一才上班,可是瑾涵觉得在家里没事干,还不如回厂里,在宿舍里看看书,晒晒太阳。母亲“噢”了一声,道:“那没几天了。走的时候带点酱肉去吃吃。一个人出门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家。”
父亲一边忽然道:“好了好了,他又不是小孩,会照顾自家的。”
瑾涵一向也和父亲相处不太好,这时却有点感激父亲了。每一次回家,母亲老是备好一些不好带的东西,好象成心要跟他包里的东西过不去。读书的时候,一个周末回家,母亲硬要他带一杯子茶叶蛋回去,结果把带来的书也泼了一大滩。
瑾涵道:“是啊,要吃什么我自己会买的,大老远带什么东西。”
母亲有点不高兴,道:“你们爷两个倒好,好象我不要你好一样。叫你带东西吃,是为了你好呀。”
瑾涵不敢多说什么了。这时,外面忽然有人欢呼起来,又是一阵振聋发聩的流行歌曲,他说:“我出去看看去。”转身就向外跑去。母亲在身后喊着:“再拿根甘蔗去。”他只当没听见。其实母亲也没想想,瑾涵又不是小孩了,在大门口吃着甘蔗看热闹,象什么样子。
外面是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草台班子在做广告,开着一辆涂得花花绿绿的吉普车,一个男人在里面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嚷道:“不要犹豫不要徘徊,这里的节目最精彩,不看不知道,一看忘不了。”那些忘不了的节目从贴在车窗上的广告照片来看,无非是此穿得很少的女人在扭腰送胯地做一些大动作。一群小孩跟在车后,不时发出一声哄笑,空气里也是一种暖洋洋的懒意。
走了一圈,回家时母亲已经在切菜了,父亲照例翘着腿看一份旧报纸。这倒不是他不肯干,只是因为父亲什么也干不象样,瑾涵还记得小时假他曾烧过一只鸡,吃着吃着吃出一堆糠出来,原来竟然连嗉囊都没拿掉,后来,要吃的东西就都不要他沾边了。
瑾涵着:“我来我来。”他拿过菜刀,母亲道:“我做都做了,你去歇着吧。”瑾涵道:“还是我来吧,你理理韭菜去。”
忙了一阵,做了七八个菜,一家人围坐着吃了起来,倒也其乐融融。吃完了,天却还早,今年禁放烟花爆竹,虽然有几处偷偷摸摸地放几个二踢脚,也还算清静。父亲坐着看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瑾涵见母亲围上围裙要洗碗,忙道:“妈,我来洗吧,你去看电视。”
母亲道:“算了,你去吧,我不做事不舒服。”瑾涵笑道:“又不是贱命,谁不想休息,我来洗吧,反正碗也不多。”
母亲擦了擦手,道:“洗两个碗扯什么命,你要洗你洗吧。再加点热水。”
洗碗的脸盆里,搁了洗洁精的水泛出许多泡沫。瑾涵抓着两只油腻腻的碗,用洗碗布擦着,母亲道:“对了,阿瑾,你说,那天看的那个小姑娘好么?”
瑾涵道:“妈,你也别操心了,命中注定,有的话就有,没有的话就没有。”
母亲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找对象也不容易,厂里没好的么?”
瑾涵道:“那个厂?算了,我看上的人看不上我,看上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母亲忙道:“谁看上你了?不要错过啊,有什么话就跟那小姑娘说。”
瑾涵有点哭笑不得,道:“我只是顺口一说,你也当真?那个厂也快倒灶了,一线工人都快下岗百分之十了,听说明年我们技术人员也有下岗的。”
母亲道:“你不是有干部编制的么?怎么也会下岗?”瑾涵叹了口气,道:“你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厂长出了二十万,那个厂转制给他就是他说了算。不用说技术人员,中层干部都说要有下岗的。唉,这年头,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母亲道:“要是你下岗了怎么办?”
瑾涵笑道:“真下岗了,我苦读一年,考研去。研究生毕业,总不会找不到工作了吧?”
母亲道:“也不好。你刘阿姨家冬冬,大学毕业也分在厂里,嫌不好考上研究生,分到什么国防科研所,听听名气很好听,谁知道在一个山沟里。上个月做实验出了事故,脸也炸坏了,现在他在家考托福。阿瑾,托福是不是考上了就可以留学?”
瑾涵道:“分数够了就可以。”
母亲道:“那你也不要考研了,干脆考托福去。”
瑾涵笑道:“哪那么容易,读书还要考GRE,还得考到一定的有奖学金才行,不然考上了也读不起。唉,妈,那那边那个碗拿过来吧。”
※※※
母亲拿过碗递给瑾涵,忽然叹了口气道:“唉,阿瑾,你的命也真苦。”
瑾涵道:“你又来了,命都是天生的,有什么苦不苦,一家不晓得一家事。”
母亲道:“好了,我出去了,你洗完了也来看电视吧。”
电视里正锣鼓喧天,大概是个什么热闹节目。瑾涵擦着碗,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心头一阵阵地痛楚。他低下头,使劲擦着碗。记得《庄子》里常有“命矣乎”之类的感叹,以前读《列子》时,那篇《力命》也象是个注脚,无可奈何的注脚。
窗外,暮色浓得象烟,几乎要凝结。外面的电视里,锣鼓声一阵阵地响得更热闹。
第四章
春节一般要放到初七,厂里因为效益不好,一直要放到初十。瑾涵因为说过初六就要走,初六那天一早就去买车票。一个年过好,车票很难买——本来发车就不正常,过年时更是紧张了,只买到一张下午五点的车票。
四点多点,瑾涵整理了一下包裹,出门去了。离开家时,母亲非要去送他上车。到了车站,一直等到五点半,那辆车才到,天也黑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这里长运公司的司机也在罢工要求加薪,发车时间非常不准,晚点半个小时尚属正常。一辆车里,满满地挤了五十多人。
车开动时,“咣”地一声响,在车灯光的照射下,瑾涵看见母亲站在屋檐下,有点木然地向他挥挥手,她的头发也半白了。随着车里的灯灭了,瑾涵再也忍不住,眼里滚落下泪水。
※※※
三个小时的路程,到的时候都八点半了。小镇上,还留着些过年的气氛,一些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在车站的一个台球房里玩着——那种台球房也是极具中国特色的,水泥的台子上盖了层绿色的绒布。前一阵子台球房和卡拉OK遍地开花,似乎中国一夜之间迈入了消费社会,就是这样的消费倒近于讽刺。
瑾涵挤下车来,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一下车,马上有几个踏三轮车的围上来,争先恐后地道:“去哪里去哪里?”一看瑾涵只提了一个小包,多半不要坐三轮车的,多少有点失望。
瑾涵没理睬他们,这时正好又有一辆汽车进站,那些三轮车夫也懒得在他这儿浪费时间,又杀向那辆车去了。那辆车还没停稳,就已经响起一片叫声:“要不要车?”
一阵混乱中,瑾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