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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才接近的。”
我震动,我叹息。我相信这是真的,妈妈,可怜的妈妈!她,和她的黑茧!咬不破的黑
茧!但,我为什么该在她的黑茧的阴影下失去健群?健群!那桀骜不驯的男孩子!那个被我
所爱著的男孩子!四时间慢慢的拖过去,我结婚三个月了。而健群却像地底的伏流般突然的
冒了出来。一切的平静,冬眠著的岁月又猛的觉醒了。蜷缩在那沙发中,我一动也不想动,
健群关上大门的那声门响依然震荡著我,他在我唇上留下的吻痕似乎余韵犹存。我睁开眼
睛,窗外的阳光刺眼,春天,这正是春天,不是吗?一切生物欣欣向荣的季节,但,我心如
此之沉坠!重新阖上眼睛,我感受著眼泪滑下面颊的痒酥酥的感觉。“原谅我吧,我已经哭
过了!”这是葛莱齐拉中的句子,那么,原谅我吧!健群。小下女来请我去吃午饭,已经是
吃午饭的时间了吗?也好,午饭完了是晚饭,晚饭完了就又过去了一天。勉强咽下了几粒坚
硬的饭粒。我又回到客厅里,继续蜷伏在沙发中。望著窗外的日影西移,望著室内由明亮而
转为暗淡,望著迷迷蒙蒙的暮色由窗隙中涌入。我睁著眼睛,凝著神,但没有思想,也无意
识,似乎已睡著了。
“为什么不开灯?”突来的声浪使我一惊,接著,电灯大放光明。我眨眨眼,一苇正脱
掉皮鞋,换上拖鞋,在我对面的沙发中懒散的坐下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没有听到他
开门的声音。我坐正身子,凝视著他,他燃起一支烟,慢吞吞的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美国的
地理杂志,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又是地理杂志,除了书籍之外,他还会有别的兴趣吗?
“喂!”我说。“嗯?”他皱皱眉,不情愿的把眼光从书上调到我的脸上。
急切中,我必须找出一句话来,无论如何,我已经被冰冻的空气“冷”够了。“今天,
健群来了。”我说。
“哦,是吗?”他不经心的问,眼睛又回到书本上去了。
我有点难堪,却有更多的愤懑。一段沉默之后,我说:“你知道,我曾经和健群恋爱
过。”
大概我的声音太低了,他根本没有听到,我提高声音,重说了一遍,他才猛悟似的说:
“唔,你说什么?”“我说,健群曾经是我的爱人。”
“哦,”他望望我,点点头:“是吗?”然后,他又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了。我弓起膝,
双手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室内真静,静得让人困倦。半晌,我抬起头来,他的近视
眼镜架在鼻梁上,书凑著脸,看得那样出神。我突然恶意的,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我现
在还爱他。”“唔,唔,什么?”他推推眼镜,忍耐的看著我。
“我说,我现在还爱他。”我抬高声调。
“爱谁?”他傻傻的问。
“健群。”“哦,”他眨眨眼睛,笑笑。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别开玩笑了,让我看
点书。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眼看著他的头又埋进了书本里,我废然的靠在沙发上,仰著头,呆呆的凝视著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条壁虎正沿著墙角而行,摇摆著尾巴,找寻食物。
吃过晚饭,一苇又回到客厅,专心一致的看起书来。我坐在他的对面,用小锉刀修著指
甲,一小时,又一小时……时间那样沉滞的拖过去。终于,我不耐的跳了起来:
“我要出去一下。”“嗯。”他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
我走进卧室,换了一身最刺目的衣服,黑底红花的旗袍,金色的滚边,既艳又俗!再夸
张的用唇膏把嘴唇加大,画上浓浓的两道黑眉毛,对著镜子,镜里的人使我自己恶心。不
管!再把长发盘在头顶,梳成一个髻,找了一串项炼,绕著发髻盘上两圈。不敢再看镜子,
抓了一件红毛衣,我“冲”进客厅里,在一苇面前一站。
“我出去了。”大概因为我挡住了他的光线,他抬头看看我,我等著看他大吃一惊,但
他只不经意的扫我一眼,又低下了头,简简单单的说:“好。”我握著毛衣,垂著头,走出
了大门。门外春寒仍重,风从爱河的河面吹来,使人寒凛。我顺著脚步,走到河边,两岸的
灯光在黑幽幽的水中动荡,像两串珠炼。沿著河岸,我缓缓的踱著步子,隔著一条河,高雄
闹区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黑人牙膏的电灯广告耸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的一明一灭。到
何处去?我有些迟疑。但是,既然出来了,就应该晚一点回家,如果我彻夜不归,不知一苇
会不会紧张?想像里,他一定不会,在他的生活中,从没有紧张两个字。我走上了桥,沿著
中正路,走进高雄的闹区,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热闹的盐埕区中兜圈子,走
完一条街,再走一条街,在大新公司的首饰部,我倚著橱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的脚。
店员小姐立即迎了过来,对我展开一个阿谀的微笑。“小姐,要什么?”我随意的在橱上那
个半身模特的胸前拉下了一条项炼。
“多少钱?”“八十块。”八十元!不贵!就用那八十元买她的微笑,也是划得来的,
无论如何,她是整个一天中对我最亲切的人。我用手指挑著项炼,望著那珠粒映著日光灯所
反射的光芒。
“要戴上试试吗?”“哦,不用了,包起来吧!”我打开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柜台
上。项炼放进了皮包,店员们已经开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时间已到。看著他们搬门板准备
关店门,看著那铁栅门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沿著新乐街,我一家一
家的逛寄卖行,肆意的买著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买尽了店员们的微笑。然后,一下子,
我发现街道空旷起来了,车辆已逐渐减少,店门一家家的关闭,霓虹灯一盏盏的暗灭,只剩
下翦翦寒风在冷落的街头随意徜徉。我的腿已疲乏无力,我的眼皮酸涩沉重。但是,我不敢
回家,家里的一苇想必已呼呼大睡,他会为我的迟归而焦急吗?
漫无目的的在黑暗的街头闲荡,脑中思绪纷杂零乱,健群回来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
斯,日月迁逝,世界上何事为真?何事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浑浑噩噩,
任那岁月从指缝中穿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过了数十寒暑,然
后呢?就像妈妈的结局一样,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
踱过了桥,我又回到爱河河边,站在萤光灯下,我斜倚著灯柱,凝视著水中的灯光倒
影,那微微荡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脑中昏沉,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风拂面而过,单
衣寒冽,我颤栗了。“恻恻轻寒翦翦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
中。”
多么美丽的诗的韵致!为什么真正的生活中却找不到这样的境界?谁能告诉我,那些诗
人是如何去发掘到这份美的?我惨然微笑,默默的流泪了。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惊的张开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萤光灯下,
他的脸色青白如鬼,双目炯炯,妖异的盯著我。“你在做什么?”他冷冰冰的问:“我跟踪
了你整个晚上,走遍了高雄市。”我默然无语,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头: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眉头蹙起了:“为什么要葬送我们两个人的幸福?”他用双
手摸索著我的脖子。然后勒紧我:“我真想杀了你,毁了你!我恨你,恨诱了你!恨死了
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脱!”他的手加重了压力,我呼吸紧迫了。“你这么轻易的决定你的终
身?然后把每晚的时光耗费在街头闲荡上?你,你怎么这样傻?”幸运草34/45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经感到窒息和耳鸣,闭上眼睛,我把头仰靠在灯柱上,好吧!掐死
我!我愿意,而且衷心渴望著。扼死我吧,那对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松
了,然后,他的嘴唇炙热的压住了我的。他呻吟的,颤栗的低喊:“思筠,思筠,你要毁掉
我们两个了!思筠,思筠!”
我流泪不语。妈妈!你把你的黑茧留给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颊上蠕动,他的手摸到了我的发髻,轻轻一拉,那盘在发
髻上的项炼断了。“你打扮得像个小妖妇。但是,这样的打扮使你看来更加可怜。思筠,你
说一句强烈的话,让我绝了望吧。”
我依然不语,低下头,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纷纷乱乱的滚进爱河之中,
搅起了数不清的涟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五又是一个难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发中,百无聊赖的用小锉子修指甲。每一个指甲都已经被锉子锉得光秃秃了。
一苇仍然在看他的书,书,多丰富而吸引人的东西呀!我把锉子对准了玻璃桌面扔过去,清
脆的“叮”然一声,终于使他抬起了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锉子,他哼了一声,再度抱起了
书本。“喂,喂!”我喊。“嗯?”他向来是最会节省语言的人。
“一苇,”我用双手托著下巴凝视他:“你为什么娶我?”
“唔,”他皱皱眉:“傻话!”
“喂,喂,”我及时的呼唤,使他不至于又埋进书本中,“一苇,我有话要和你谈。”
“嗯?”他忍耐的望著我。
“我,我提议——我们离婚。”我吞吞吐吐的说。
“唔?”他看来毫不惊讶:“别孩子气了!”低下头,他推推眼镜,又准备看书了。
“我不是孩子气!”我叫了起来:“我要离婚!”
他皱眉,望著我:“你在闹些什么?”“我要和你离婚!”我喊:“你不懂吗?我说的
是中国话,为什么你总听不懂?”他看看墙上的日历,困惑的说: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为什么要开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跳了起来,所有的忍
耐力都离开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抢下他手里的书,顺手对窗外丢去,一面神经质的对他大
喊大叫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没有说孩子话!我
要和你离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该娶我!你应该和你的书结婚!不应该和我!我已经被
你冰冻得快死掉了,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这个木头人,木头心脏,木头脑
袋!”
他被我迫得向后退,一直靠在墙上。但是,他总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的说:
“哦,你是不愿意我看书?可是,不看书,干什么呢?”
“谈话,你会不会?”“好好,”他说,坐回到沙发里,严肃的眨了眨眼睛,望著我
说:“谈什么题目?”我凝视他,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握住茶几上的一个小花瓶,我举起
来,真想对他头上砸过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来,一面夺门而逃,一面哆哆嗦嗦的说: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他们早就告诉我,你有精神病的遗传……现
在,可不是……就,就发作了……”我举起花瓶,“哐嘟”一声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
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苇在门外抖衣而战,嗫嗫嚅嚅的说著:“我要打电话去
请医生,我要去请医生……”
我摇摇头,想哭。走进卧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门,投身在夜雾蒙蒙的街道上。
顺著脚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实上,两家都在爱河之畔,不过相隔数十□之遥
而已。走著走著,故居的灯光在望,我停了下来,隐在河畔的树丛中,凝视著我的故居。我
昔日所住的房里已没有灯光,但客厅中却灯烛辉煌,人声嘈杂。我靠在树上,目不转瞬的凝
视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语之声隐隐传来,难道今日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我思索著,却丝
毫都想不起来。我站了很久很久,风露侵衣,夜寒袭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厅里依然喧
哗如故。终于,我轻轻的走了过去,花园门敞开著,我走进去,跨上台阶,站在客厅的门
外。隔著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门里宾客盈门,而健群正和一个浓妆的少女并坐在一张沙发
上,那少女看来丰满艳丽,而笑容满面。健群却依旧衣著简单而容颜憔悴,那对失神的眼睛
落寞的瞪视著窗子。我顿时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为健群介绍女友,这是第几个了?但
是,总有一个会成功的。然后,健群就会和我一样挣扎于一个咬不破的茧中。
再注视那少女,我为她的美丽折倒。下意识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离的身子和手臂,不
禁惨然而笑。下了台阶,我想悄然离去,但是,门里发出健群的一声惊呼。
“思筠!别走!”我不愿进去,不想进去,拔起脚来,我跑出花园,沿著爱河跑,健群
在后面喊我,我下意识的狂奔著。终于听不到健群的声音了,我站在爱河的桥头,又泛上一
股酸楚和凄恻,还混合了一种凄惶无措的感觉。走过了桥,像往常一样,我又开始了街头的
夜游。我累极了,也困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头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记上发条,早已停
摆了。沿著爱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极了,
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长久了。
我停在一盏荧光灯下,在这灯下,健群曾经吻我。他曾说我是个没有热情的小东西。没
有热情,是吗?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那些
珠粒和眼泪击破过水面,漾开的涟漪是许许多多的圈圈。记得有一首圈圈诗,其中说过: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
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倚著铁索,把头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泪珠在水面画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
圈,在这无数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脸,一苇的脸,和妈妈的脸。是的,妈妈的脸,
妈妈正隐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伤的望著我,仿佛在对我说:“你也织成
了一个黑茧吗?一个咬不破的黑茧吗?”
是的,咬不破的黑茧!我凝视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绸。我在寒风中抽
搐,水面的圆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连串的,不断的此起彼伏著。
夜风包围了我,黑暗包围了我,荧光灯熄灭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这暗
夜中举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无论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这个自织的黑
茧。夜雾更重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幸运草35/45蜃楼
一午后下了一阵急雨,正像海边所常有的暴雨一样,匆遽、杂乱、而急骤。但,几分钟
之后,雨停了,炽烈的太阳重新穿过了云层,照射在海面和沙滩上,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和
没下雨以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只在远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弯弯的挂著一个半圆形的彩
虹。
翠姑站在井边,手里握著水桶和绳索,对天边那五色缤纷的彩虹看了几秒钟。“虹”,
她思索著那个字是怎么写好,但是却记不起来了。她对自己摇摇头,把水桶抛进井里,用力
的拉起满满的一桶水来,然后一只手提著水桶,另一只手拉著裙子,向家里走去。地上的沙
子还是湿的,太阳晒在上面热热的,赤脚走在上面非常的不舒服。
穿过了那间在夏天用来作冰室的大厅,她一直把水提进了厨房里,在灶前面烧火的母亲
慈爱的看了她一眼:
“累了吧,把水倒在缸里去歇一下吧!还有好久才吃饭呢。”
翠姑走到屋子外面,用来作冰室的大厅空空的,椅子和桌子都叠在一起,上面厚厚的积
了一层灰尘。现在还不到冰店开张的季节,等到六月里,台北的一些学校里放了暑假,这儿
又要热闹了起来。海滨浴场会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花花绿绿的游泳
衣,带著帐篷在海滩上过夜。那时候,他们冰店里也会热闹了起来,挤满了年轻的学生和城
里来的少女们。六月,翠姑默默的计算著日子,到那时候,住在那边别墅里的沈少爷也该回
来了吧。
翠姑沿著门口宽宽的街道向前进,其实,这根本不算是街道,路上全是黄色的沙子,只
因为两边有著几家店铺,所以这也就算是“街”了。在几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
地,只因为后来有投机的商人在这儿辟了一个海滨浴场,所以顿时热闹了许多。水果店、冰
店、吃食店,都陆陆续续的建造了起来。翠姑的父亲李阿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