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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她立刻注意到保罗的装扮已经与她最后一眼看到他时不一样了。他衬衫顶上的几个纽扣解开了,黑色的领带松松地套在脖子上,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正盯着她。
她没有走到一边去,让他走进房间;她也没有邀请他。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礼貌。
“你大可不必特意停车来看一看我是否回到了家里,打一个电话就可以完成这件事。但你既然来了,我要感谢你让我使用了你那张多余的票。”她的嘴唇挤出一个忧伤的微笑,“这个夜晚真令人难忘。”
“从约会中中途退场是一个我还不太了解的美国习俗吗?”
“我们没有约会,”她说,感觉到他的问题冒犯了她,“你有一张多余的票,于是我使用了它。”当他向前走了一步时,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将答案做了出来给她看。她的双脚忽然间离开地面几英寸,他毫不费力地举起她,走进她的公寓。
当他走进房间以后,他将她放了下来,关上门,走到她的身边。他将夜礼服从身上脱下来扔在椅背上,然后站在起居室中间,盯着她。
就在这时,水壶发出了令人愉快的刺耳的呼啸声。她没有说话,平静地走进小厨房里,将水壶从煤气灶上拿了下来。保罗跟在她身后走到那扇隔板前,这扇隔板将厨房与餐厅分开,他在隔板前停下了脚步。她很欣赏他这一点。在发生今天晚上的音乐会事件以前,她的这个小小的封闭的厨房也许会为她与保罗制造些有趣的可能性;但是现在,他的靠近只让她感觉到笨拙,比她已经感觉到的更甚。
她往茶壶中舀了三勺茶叶,然后将沸水倒进茶壶中。过了一会儿,她拿着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杯茶。“如果另一杯茶是为我准备的,你可以将它送回去,”保罗说,“我从不喝茶。”
“我又对你做出了错误的估计。”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杯茶放回托盘上,“它们已经堆成一堆了。”
“关于我的其它那些错误估计是什么?”他靠在隔板上,将手臂在胸前交插起来。
“它们太多了,以至于无法·一列举出来。”
“试一试”她坦率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拉开冰箱的门,弯下腰从冷冻抽屉里拿出一只柠檬来。过后她才意识到她给了他一个最佳的视角来观察她的大腿。
“你去哪里了?”保罗问,他的声音沙哑起来。
凯恩迅速地站直了身体。“我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一边回答着,一边将柠檬切成薄片,将它们放进她的茶杯中,然后她又加入了一勺蜂蜜,一起搅拌着。“我回家了。”
“在那之前,当曼提重奏了那首曲子后,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一分钟的时间你紧握着我的手,似乎你永远都不想放开;然后,灯光照向我们,你看起来似乎吃下了一瓶令人作呕的药片。”
“我感到害羞。”她咕呶着,喝了一口茶,透过茶杯的边缘注视着他。
在此时打趣他是错误的,他突然向前走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向后退开,他就已经从她手中夺过了茶杯和茶盘。他将它们放在桌子上,茶杯与茶盘丁当碰撞着,危险地摇晃着。
然后她有了比她的瓷器更令她担心的问题。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小臂,将她向他拉过去。“显而易见你又错误地估计找了。你也许以为我会轻描淡写地对待每件事,因为我一直为那些人安排假日的消遣与娱乐。但是在我的私生活里,我从不玩游戏。”
“你当然玩游戏,”她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调说,“你像一个职业运动员一样玩弄着盲人的探路律,然后又跑开了。”
保罗注视着她。“你在说什么?”
‘“何不让我们装假呢?”凯恩继续说,“让我将你当做保罗·福格,一个能滑水、能从飞机上俯冲下来、能驾驶独木舟穿越那些魔鬼河流的人。这个保罗·福格有一种可爱的品质,他能让人们违背他们安排好的日程,不顾一切地帮助他收拾他凌乱不堪的办公室——只有这种能力是他不具备的。”
她从他的手掌里挣扎出来,向前走了两步。“当我严肃地对待你的问题时,你是否暗自笑出了声?你可以在茶余饭后的时间里向你的同伴们讲述这个故事:你假装找不到什么东西了,于是一个愚蠢的女人自愿跑过来,她以为你感兴趣的是她本人而不是她寻找你失踪文件的能力!”
她没有给他机会说话,她从厨房里走到门前。“下一次,当你再玩这个游戏时,做件好事,去选择别的女人作为你的消遣品,我发现我不是一个优秀的选手。”
她将手掌按在门的把手上,这时保罗抓住了她。“你想要出去?”
“事情明摆着。”她旋转了门把手,将门打开。
他将手掌压在门上,将门推上。
“我不会现在就走,”他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沙发前,“你已经说完了,现在该我说了。”
凯恩坐了下来,希望他也能坐下来。他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片阴暗的积雨云。
“那么,说吧,戴顿·福格爵士,或者我该称你为勋爵?”
“叫我保罗,这是我的名字。”他从她身边走开几步,又走了回来。“这就是你不辞而别的原因吗?因为你发现我的家族有一些头衔还存在着?”
“一部分是”“我的头衔只是一种惯例,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它,也没有使用过戴顿这个名字。”
“我注意到了,然而其他人却在使用,像今天晚上的曼迪戈·秦。”
“我的哥哥是泰斯迪尔的继承者,他使用那些头衔。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我既不想要我父亲的头衔,也不想要与头衔相称的那所大宅院;而对乔治来说,这是一件幸运的事。”
“这只是因为你得不到,是不是?”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一下你的观点呢?”
“我父亲得到过许多项具有权威性的奖励,虽然他并不在意,但它们组成了他,是他的一部分。你的家族历史是你的一部分,我不喜欢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同别人不一样。”
“我仍然是曼提张开他的大嘴前的我。”
他像巨大的石像一样站在她面前,她无法再坐下去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以为她为了他的世袭问题而烦恼了,他以为他的家庭背景与她的不同。她怎么能让他明白地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不论他是挖下水道的工人,还是制造火箭的科学家?她在乎的是她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与之相处的这个男人有着这样的家庭背景。
她痛恨这种愚蠢。‘“你爬过太多的山峰了,保罗,你放出了太长的线让另一些人远远地追随着你。如果他们靠得太近时怎么办?你割断绳子?”
保罗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她的表情,当他意识到她是真的为她在他身上发现的东西感到烦恼时,他的怒气消失了。“我有理由不告诉你我父亲的头衔,”他开始说话了,“你有过被人按照某种等级判断的经历吗?这种事情你根本束手无策。由于你的祖先得到了某种荣衔,于是这种荣街就被传递下来,传递给一些生来就可以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它是世袭的,无法靠努力得到。由于你有了这种头衔,你的所谓的朋友们与一些与你素不相识的人就希望你能表现出与之相应的举止来。我比我的哥哥幸运,我有选择的余地,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靠着家产的收入生活,即使作为次子,我也不会饿死。但是我想成为我自己,而不是泰斯迪尔的附属品,也许约翰与我开创的事业不那么令人尊敬,也不像其他职业那样对社会有着重要的意义,但它是我们的,一些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我们受之无愧。”
当保罗刚刚开口说话时,血色从凯恩的脸上消失了;当他继续说下去时,血液又冲回到她的脸上,让她的面颊变得排红。保罗没有注意到她表情中的变化,他已经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了。
他打开门,停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看她。“经过这一次,你会明白我早已知道人们不会把我与我的家庭背景割裂开。”
他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凯恩一直注视着门口。门锁轻柔的卡喀声在她听来惊心动魄,她意识到她正屏住呼吸。
她重重地跃坐在沙发上,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她似乎一直都在注视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影,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反应。保罗的处境与她如此相似,她可以分辨出这一点。他们两个人都要去应付他们家族的成就带给他们的影响,他们既无法达到那种高度,也无法生活在家族的阴影里。
她没有理智地思考问题,而是任由她的情感在心中奔涌,在她父亲看来,这是她失败的主要原因。今夜将会是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在那些有理性的人看来,凯恩为她与保罗的关系制造了一个大麻烦。
六、烛光晚餐
凯恩弯下腰来,用双手支撑住双膝,剧烈地喘息着,心跳加速。她希望保罗今天早晨没有以这种方式开始他一天的工作——可是他妹妹说他一贯如此——虽然见到保罗是她起得这么早跑到公园里来的原因。也许当她的呼吸平缓下来以后,她又要继续进行她的计划了。
她站直了身体,伸展了一下四肢,将散落到脸上的几络潮湿的头发拂到脑后去。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些穿着运动服的热情洋溢的跑步者从她的身边经过,一个跑步者还倒转过身来,一边看着她“开放社会”,前者的特点是“暴力统治”,后者的特点为“个 她白色短裤上面沾上了青草的痕迹,那是她第一次休息时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弄脏的。在她刚刚慢跑了五分钟以后。
即使早晨的空气有些寒冷,她的棉布运动服上衣也被她出的汗润湿了,上面还有几个脏手印,那是她不断地将潮湿的运动服从她的皮肤上拉起来的缘故。当她第二次休息之后,她用手支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来,沾在手掌上的灰尘在她拉扯着她的运动服时又全都路到运动服上面去了。
她外面套了一件很轻的棉布摄影师式的马甲,只是为了有口袋装一串钥匙、两三块糖、一些钱和身份证。但马甲现在看起来鼓鼓的,当她穿上它时,她就感觉到它重多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高兴她的肺叶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否则她根本连叹气也不可能。这可不是当她向保罗道歉时,她希望留给他的印象。
她感到自己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既没有步履瞒础,也不再双膝发软,于是她转了一个身,向她停车的方向走过去。
自从星期天与琳达丝通过电话以后,在公园里与保罗见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好主意。幸运的是凯恩刚巧在保罗的妹妹与泰勒正要离开旅馆时打来了电话,他们要去飞机场,返回英国。当凯恩向琳达丝询问保罗住处的电话号码时,琳达丝非常合作,她不仅给了凯恩保罗的电话号码,还给了她他的住址与他通常的运动计划。这就是凯恩在星期一早晨出现在公园里,像一头负荷过量的水牛一样气喘吁吁的原因。
她将手放在后腰上,扭动着上身,想要减轻身体所感觉到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并不完全是不习惯的锻炼造成的。经过两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她知道在她见到保罗并向他解释她为什么在音乐会那天反应过激之前是不会得到安宁的。
他也许不会理解,但是她值得冒一下险。她想要找一个机会与保罗呆在一起,看一看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我错过了马拉松比赛?”
听到了这个男性的声音,凯恩在内心中呻吟起来。她转过身,看到了保罗,他穿着引人注目的运动服,上身的运动衫拉锁拉开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白色T恤衫。
“没有马拉松,”她说,“但是你几乎让我犯了心脏病。”
他的嘴唇感兴趣地弯起来,他的眼睛却好奇地注视着她。
“我想这不是你通常的运动时间也不是你通常的运动地方。”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潮湿的前额。“我通常的运动只是从电梯里走到咖啡馆,然后再走回来。”她看了一眼跑过他们身边的那些人,有些人的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挂着汗珠;另一些人从塑料瓶中吸着矿泉水,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这里有这么多亚文化群存在,我还从来不知道。你真的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吗?”
“不总喜欢。但是我喜欢这种结果。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喜欢跑步,这是清除头脑里那些蜘蛛网的最好的办法。”
“我改变主意了,”她坦率地说,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不打算向你道歉了,我们甚至比我料想的还缺少共同之处。你是一个疯狂的男人。”
“你最后一句话也许说出了一些事实,”这一次他脸上的微笑是真诚的,甚至他的眼睛都在笑。他握住了她的手臂,拉着她走到距离步行道大约三十英尺以外的长椅上。“谁告诉你我的运动计划,琳达丝还是泰勒?”
“琳达丝,我在他们起飞去英格兰之前拦住了她。”
“琳达丝与泰勒在昨天中午离开的,”他说,“这就意味着你有时间安排一个接近我的计划,并假装成一名运动员。你这么做是多么善解人意。”
“如果你在星期六晚上留在我的公寓里,而不是像青烟一样飘散开,你那时也许会听到我的道歉。”
保罗注视着她的脸,当他的内心起了变化时,他的外表仍然无动于衷。在他们星期六晚上闹了别扭以后,他一直紧张的神经现在终于松弛下来了。
他不知道如果他告诉凯恩他今天晚些时候准备亲自到她的办公室里向她道歉,她会说什么。
他们走到长椅前,他打了一个手势让她坐下,然后他坐在她的身边。“迄今为止你的计划还是可行的,你找到了我,我听着呢,继续吧。”
“继续什么?”
“道歉。你说你到公园里来是为了向我道歉的。”
“我道过歉了。”
“什么时候?”
“几分钟以前。我说如果你星期六晚上没有走,你就会听到我的道歉。”
“哦,我走了,所以让我现在听听吧。”
凯恩发现说出那些话来是不可思议的困难。她看着他,她的目光落入到他眼眸中那无法测量的深度里。她希望她能读懂他,然而她不能。她决定冒一下险,告诉他她想说的话。
“这听起来可能会有些傻,我不喜欢做傻瓜。”
“大多数人都这样。”
她叹了口气。“大多数人没有将这一点刺在他们的额头上,从上学的第一天起。”
保罗皱起了眉头。“你要解释一下你说的话。”
“当曼迪戈第一次将你介绍成另一个人而不是我认识的你时,我发现自己又陷入到旧日的感情魔窟里,我被每一个人排斥着。我似乎又回到了八岁的时候,坐在桌子边,听着我的家族成员和他们的客人谈论著犀牛甲虫消化系统方面最新的研究成果。”
“这是什么?”
“这是我那时的感觉,但是我知道最好不要发问。你的头衔本身与我的过激反应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熟悉英国的贵族爵位世袭制度,我对它没有什么偏见。”她轻轻地仰起了下颌,“我只是由于不了解你基本的情况而感觉到愚蠢,这是在我成长过程中时刻伴随着我的感觉。当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往日的阴影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摆脱掉它。”
她的手在她的腿侧同时握紧了。保罗伸过手去,将她的手指展开。他握住了她的右手,用拇指依次轻擦着她光滑的指甲与修长的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你为什么感觉到愚蠢?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头脑、最聪明的女人。”
“在我的家族里,我是那些闪烁群星中最晦暗的一颗。”她微笑着说,“我没有取得过博士学位,更别说取得两三个了;我没有写过厚重的大部头的书,也没有发表过一打儿的学术论文,被各种各样的学术杂志登载;我的父亲曾经获得过许多项具有权威性的奖励,几年以前还被诺贝尔奖提过名;我的哥哥,哈利,毫无疑问会最终为他在光合作用方面或者是对远古种子的蜕变培养研究中做出的成绩获奖。”
保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你没有说过。”
“嗯。我妈妈的特长是善于研究,这使她成为我父亲和我的哥哥们的不可多得的助手。而格瑟瑞在建筑材料方面至少取得过十一项专利权。”她停下来,喘了口气,“这些只是我家族成员所取得的成就的简单摘要,我就是在他们的名声下长大的。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在外表上我和他们一样,我也有两只手、一个大脑、一双眼睛、两条腿,但我却无法和他们相比。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放弃了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努力。在我爬上一棵树,或者走过谷仓的屋顶时,我偶尔也曾想过杀死我自己算了。”
保罗继续抚摸着她的手指,他喜欢触摸她,尤其是现在,他原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她、靠近她了。他想让她对他的抚摸感到亲切,他想让她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起反应。
他还没有听到她正式的道歉,但是他听到的东西却令他感到着迷。“你曾经说过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我们之间的共同之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