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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把信细细地撕碎了,在沙滩上挖一个小坑埋了起来,从此埋葬了自己的初恋。我静静地做这一切,做得仔细又郑重,好像在举行一种仪式。
“我本来一直没有哭的,可是这时候祁盛站起来走向我,就在他的手刚刚放到我肩上的一刹那,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扑到他膝上流下泪来。我哽咽着,抖动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泪水无止无尽地涌出,却只是哭不出声。
“那天从海边回来,我就病了,我没法不消沉,每天都昏昏然地想着爱情到底是什么,怎么可以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结束。
“我一直幻想着他会回心转意,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想是他打来的,每一次敲门声我都以为他回来看我了,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自从那次托祁盛带给我那封信后,就再没有片言只语。
“祁盛每天带了礼物来看望我,有时是鲜花,有时是水果,有时只是一本流行小说或几张CD。他从来不提起程,如果我不想讲话,他也不会勉强我。他一直都不是多话的人,可是只要他在那儿,我就会感到安慰。他总是默默地坐在我的床前,随手拿过一只苹果或梨,用心地一圈圈削着,整只水果削完了,皮还连在一起,可以完整地附着在水果上,仿佛藕断丝连……
“直到他死后许久,我想起他,还总是他坐在我床前低头用心削水果的样子,沉静,温和,犹如兄长。”
“他死了?”我忍不住惊叫出来。
无忧点点头,有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滑过她姣好的面颊,落在白绸子裙上摔碎了。
她接着说:“祁盛第一次同我谈论死亡是在一次酒后。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康复,而且已经开始在报社上班,可是心,我自认仍是伤兵,于是非常依赖祁盛,每天只想同他在一起,几天不见他就觉得心里空空地不踏实。
“正像程离开后他安慰了我的相思一样,在程彻底地告别后他又安慰了我的失意。那天是我二十三岁生日,祁盛为我庆祝,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喝了很多酒,不停地向祁盛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程。我说程伤我太重太深,说有人告诉我治愈失恋的最好方法是再谈一次恋爱,我说我好想再恋爱,并醉态可掬地指着祁盛问他:‘阿盛,你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是我男朋友?’
“祁盛盯着我,低低地却是郑重地说:‘如果我可以少爱你一点,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你的幸福,如果死亡不是离我那么近,我早就向你求婚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死亡。可是醉酒的我并没有想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酒醒之后我就把那天的事忘记了,而他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以后我们仍然出双入对,无话不谈。但是程的名字已渐渐不再提起,却开始越来越多地设想彼此将来的样子。他说他希望开一个茶馆,由他来做老板,而老板娘是个美丽沉静的女子,坐在沉香屑的幽芬里摆弄茶艺。他说这话的时候,深深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企盼与渴望。我开始有一点感觉,可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向我表白,也就没有引起我的重视。
第68节:无忧的故事(3)
“那时候我已经在报社升到首席记者,专门追踪报道重头稿件,在一次对黑社会的追踪报道中,我发现祁盛同我追踪的公司好像有联系,我去质问他,他只是含糊其辞,我告诉他如果当我是朋友就请立刻辞职,他看着我,神情十分痛苦,可是就是不点头。我气极了,气得掉下泪来,很大声地告诉他:我们绝交!
“当时我并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其实,一个朋友对于职业的选择,即使我不赞成,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并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早已爱上他,所以他的言行取舍才会令我那样失态,并且,因为他的拒绝而那样难堪和激动。”
无忧哭了,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我被这种悲剧的美震慑了,甚至忘记要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听她讲下去。她的声音清冷而忧戚,充满难言的哀伤:
“巨大的失落感使我拒绝再面对他,我们忽然便生疏了。但是每每吃水果时,我会忽然想起祁盛低头削梨的样子,不禁出一会儿神。
“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样子,我追踪的案子渐渐有了眉目,有一天,我甚至误打误撞进了那个黑道组织的总部办公室,正赶上他们几个头头在开会,而祁盛也在。我十分震惊,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自己身在险境,竟然脱口而出,指责他与黑社会同流合污。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闯祸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黑社会老大抓住我,命令祁盛将我亲手处决,以此证明他的忠心。祁盛开枪了,指向他的老板……”
“呀!”我震惊地望着无忧,想像不到她的爱情经历竟然是这样的一场殊死搏斗,如果不是自己也亲身经历过惊险的逃亡,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在现实中。
无忧与我相握的手忽然变得潮湿而用力,几乎攥疼了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伤心的往事即使隔了这样久,在回忆的时候仍然让她难以自持: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祁盛的真实身份是便衣警察,他在那个组织里是个卧底,已经干了两年了,那个组织会日渐暴露甚至连我们报社都发觉到不妥,完全是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在那一天他们安排了一次围剿的,他已经支开了所有眼线,如果我再晚去半小时,警察们就会冲进会场将匪徒一网打尽,可是,鬼使神差地,在半路上杀出了我这个程咬金,逼得他提前发动进攻,而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应,他为了我,为了我……
“他死后,他母亲交给我一个日记本,里面写满了我的名字。他在日记中说,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将来可以和我在一起,开一个小小的茶馆,在沉香幽淡中侍茶,过一份宁静的生活。他说,不知道有多少次,他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向我求婚,可是想到他的工作性质,想到随时可能的牺牲,他就不敢说了。他还说,等到这次工作完了,他会向上级提出辞职,找一份相对平淡的工作,然后向我求婚……”
无忧痛哭起来。
我的泪也随之流下来,怎样的往事?怎样的爱情?怎样的伤痛?!
许久,我问:“后来呢?”
“祁盛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后来呢?”
“不,我的意思是说,后来你怎么样?没有再恋爱吗?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追求你。”
无忧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抬起手将眼泪抹去了。
“祁盛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正常地生活,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开了这间茶馆,因为,这是祁盛的遗愿。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恢复过来了,直到……”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我立刻抓住不放:“直到什么?你是不是认识了新情人?你是不是又有新的恋爱了?”
“没有结果的。”无忧摇了摇头,停一下,又摇了摇头,苦苦地一笑,“也许我注定是一个不能够恋爱的人,第一次,我爱的人离我而去;第二次,爱我的人因我而死;第三次,我终于遇到一个值得我爱而他也爱我的人,可是又相遇得太迟,从一出现就注定了没有结果,是错误的。”
第69节:无忧的故事(4)
“为什么?只要你肯争取,没有爱是错误的。”
“可是,如果这爱伤害了别人的爱呢?”无忧反问我。
我愣住:“别人的爱,你是说,那个人已经结婚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
“结婚了就是结婚了,没结就是没结,什么叫差不多呀?”
“那么,就算是结婚了。”无忧又是苦苦地一笑,站起身来,“琛儿,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现在,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不会再说自己在我面前是透明的,而我却是一堵墙了吧?”
我低下头:“无忧,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伤心往事。”
“是我自己想说,在心里藏了很久了,难得说一次,也会痛快一些。”无忧重新握住我的手,此刻,她的手心又是清凉无汗的了,她说,“祁盛死后,我已经知道失恋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因为你爱过的人,纵使他不爱你了,可是知道他仍然还在这个世界上,还活得好好的,你也就觉得没什么可挂虑的了。即使不爱,也不必仇恨,毕竟,他曾给过自己一段开心的日子。可是死亡不一样,死亡就是没有,就是消失,就是永远不存在了,死亡就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是我已经听明白了,无忧的意思是说,她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生死恋后,已经有能力应付任何的伤心,包括失恋,所以,我不必再替她担心。可是,我仍然想知道,她刚刚爱上的那个人是谁呢?又为什么不可能与她有结果?在无忧诉说的时候,窗外的雨一直淅沥地下着,单调而执著,仿佛从远古而来,向永恒而去,永远也不打算停止。
这使我想起秦岭中的雨,落雨的时候,鹧鸪会在深山里鸣叫,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仿佛怕雨把哥哥淋湿了,唤他快回家来避雨。
我把妹妹鸟的故事对无忧说了:“无忧,还记得你跟我说的‘五月初晴鹧鸪天’吗?在山里,每次听到妹妹鸟叫,我都会想起你。”
无忧惊讶:“妹妹鸟?你是说布谷鸟?你弄错了,‘鹧鸪天’里提到的‘鹧鸪’和‘布谷’是两回事。”
我愕然:“鹧鸪不是布谷鸟的学名吗?”
“布谷鸟的学名是‘杜鹃’,‘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鹃。而鹧鸪的别名是‘鹁鸪’,发音和布谷差不多,难怪你会弄混。”
哦,错了,感慨赞叹了那么久的鹧鸪天,原来只是一个误会。
我低下头,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
无忧惊讶:“怎么这么不开心?倒好像你宁愿回到秦岭做人质似的。”
“其实,那段日子,我并没有做人质的感觉。”我忍不住诉苦,“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一辈子生活在山里。只是我太想家,想爸妈,想以然,也想你,可是回来以后,我觉得以然并没有我想像的那样在乎我,他每次来都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你想得太多了吧?分开一段日子,难免会有陌生感。”无忧劝我,可是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叹了一口气:“也许吧,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瞒着我,他好像并不渴望和我结婚。”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以然一定会娶你的,他同你早有婚约,绝不会不负责任的。”
“你保证?”我笑起来,“你怎么保证?又要替我向以然做说客吗?”
无忧脸红了。
第70节:栀子花幸福吗(1)
栀子花幸福吗
当我终于离开医院回到家时,已经是两个星期后。
我房间的摆设正同梦中一样:窗台上一盆桅子刚刚开花,我自己亲手结的贝壳风铃在风中叮咚轻摇,床头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侠小说,翻开在北乔峰南慕容斗法一节。
惟一不同的,是梳妆台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并不像梦中那样落满灰尘。
以然在路上一直握着我的手,这时候才终于松开,眼红红地说:“琛儿,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取笑:“你的心曾经离开过我吗?”
他蓦地脸红,急出一头汗来,我赶紧道歉:“开句玩笑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妈妈岔开话说:“闺女呀,你走了这些日子,我天天来这屋子里打扫,所有的东西都按你走的时候那样摆放,看着,就好像你还在家里一样。你走了两个月,妈就哭了你两个月。”
妈妈说着又流下泪来,我也不禁鼻酸,哦,妈妈,可怜的妈妈!
可是,我离开家原来才仅仅两个月吗?我几乎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以然识相地告辞,腾出时间给我们母女诉衷情。我送他下楼,在楼梯口,他惯例地回过身来吻我,不是充满热情的那种湿吻,只是礼貌地轻描淡写的小鸟儿的剥啄,轻飘的一下,便倏然分开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像以往那样在其中寻找自己,可是,我失败了,那里面有的,只是惶惑与迟疑。我终于断定,以然是有心事瞒着我的,很重的心事,是什么呢?
回到家里,妈妈再无顾忌,开始絮絮叨叨地细说从前:“那天警察在姓钟的凶手家里找到你的信,说你要和姓钟的私奔,可把我给急坏了。幸亏了你那位开茶馆的朋友,她说你在这之前刚给她打过电话通知她报警,绝对不可能自愿和钟楚博走的,一定是姓钟的胁迫你写的那封信。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我就说嘛,我的女儿,怎么能做出逃婚私奔的丑事呢?好在以然相信你。要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回你回来,医生替你做了彻底的检查,说你还是如假包换的黄花闺女,当妈的这才放了心,女儿啊,你也真是不容易呀!”
我一愣,就要流出的眼泪硬给逼了回去,心里不知该悲哀还是该愤怒。听妈妈的语气,仿佛我的保全声誉比保全性命还更可庆幸似的。
搁在从前,我一定难以接受这样的侮辱与轻视,居然不征求我的意见擅自对我进行处女膜检查,这无论怎样说都是一种侵犯。可是自从经历了那夜“观二惊梦”,自觉已经看破生死,一切无大碍。是不是处女,被不被尊重又有什么分别呢?
然而,这番话毕竟破坏了我回家的情绪,让我忽然觉得,其实回到城市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已经太久没有同人打交道,对人的交际礼节和价值标准都生疏了,以然,无忧,妈妈,都不再是我在山林中渴望怀念的那样。当然,他们对我仍然很好,很关心我爱护我,对我的归来表示了充分的欢迎,可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对了。是什么呢?
我想不清楚,然而,我觉得疲惫,觉得孤独,只想远离这一切,回到深山,回到我的洞房,与松风林海做伴。
我,竟然在怀念山林呢。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时时宾客盈门,人人当我大难不死,绝处逢生。
可是我并没有死里逃生之感,倒觉得更像是南柯一梦,在大槐国里走了一遭回来。再看身边的人和事,多少有些依稀,有不能置信的市侩与琐碎。
也许我应该为这一点自责——包围在那么充盈到满溢的关心里,我却仍然感到孤独——所有爱护的眼神都不能温暖我,所有善意的笑都走不进我的心。
我的心失落在烟雨苍茫的山林间,被妹妹鸟的叫声牵住了,一声声无助地呼唤着:哥哥!哥哥!
谁才是我的哥哥呢?是以然吗?
从我回到家里以后,以然每天都会至少来一次,但是很少说话,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稍坐一会儿就告辞了,而妈妈望向他的眼神,充满窥测与担忧,这使我更感到茫然了。
桃乐妃叽叽咕咕地向我贩卖办公室新闻:“知道吗?自从钟经理走后,‘忠实’广告就被他的合作人接手了,新老板是个大胖子,一来就跟女秘书搞上了,苍蝇见血一样,别提多恶心了。现在想一想,倒觉得还是钟经理好,至少不会因为女下属不陪酒就送她三寸金莲。”
“三寸金莲?什么三寸金莲?”我有些发呆,脑子明显不灵。
“就是穿小鞋啊。”桃乐妃笑,“新来的老板可就不一样了,公司凡三十岁以下略有姿色的女士都改做了应召,下了班,不是陪他喝咖啡就是陪他吃饭,美其名曰谈工作。哼,外面人说起咱们还挺羡慕,以为坐在空调房里打打字就是一天,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岂不知心里苦着呢!白领的行头,粉领的营生,蓝领的收入,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第71节:栀子花幸福吗(2)
桃乐妃嘻笑怒骂,妙语如珠,在以前,我会同她一起发牢骚,卖俏皮。可是现在,这一切再不能使我共鸣。我不感兴趣。我想念山林。
“你妈妈说你很快会补办婚礼,日子定了没有?还是请我做伴娘吧?嘿,我也算‘资深伴娘’了,一再地延期备用,这回总没跑了吧?真是好事多磨。新房有没有布置好?我可是急不可待要闹洞房了。”
哦,洞房,散发着干草和鲜花香味的洞房。钟楚博每天早晨都会在花瓶里插上一束带露的鲜花,现在都已经干了吧?
“你知道吗?我一直为你担心呢。你那个开茶馆的朋友哦,对柯以然别有用心呢。我都害怕你要再回来晚了,就有人趁虚而入,鹊占鸠巢了,幸亏你及时回来了。”
雀巢?是的,钟楚博曾在巢里找到一窝鸟蛋,颗颗晶莹如玉,用白水煮了吃,什么作料也没加,可是已经鲜美得让人永生难忘。
“前几天同事聚会,大家听说你回来,都说要来看你呢。”
那次放走了那只兔子妈妈,后来它还带小兔子回来看过我,它记得我是它的主人呢。不知道我走以后,它还有没有再来?发现我不在了,它们会想我吗?
“喂,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啊?”
“啊?你说什么?”
“你怎么回事?整个人好像呆了很多似的。”桃乐妃不满,但是接着无限感慨地说,“真是老话说的好,憨人有憨福。就是要你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才真正有福不用忙吧。像我们,整天拼死拼活,再看不到一点曙光。真羡慕死你了。”
“羡慕我?为什么?”我还是有点呆。
桃乐妃叹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