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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怜他才这么做的。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可怜我才这么做。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一样跟他说过多的话,我对他说:“你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你也要明白自己的责任。不要忘了我们。但愿你从此过得更好。”
就这样,他像一只鸟一样,拍了拍翅膀飞到天边去了。
我站在河边跟他道别。运河里透着一种让人难过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芦苇开放,水草扑面的清新,和渡船人身上带着浓浓的鱼腥与汗臭味儿混和在一起的味道。我望着滚滚流水,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看着他在我的视野里一点点消失。
第六卷2
建国之初,镇上的人们却突然开始对生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大家好象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生活了。对于镇子来说,人人都是一芥草民,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经历了晚清民国政府,在经历了日本人共产党,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之后,大家变得谁都不肯再去相信了。新政府到底能够坚持多久,这是那段时间他们讨论最多的话题。同时,他们对政府的一些举措也表示怀疑。虽然给大家分了地,但这并不能说明政府已足够强大,也并不能说明他们的政权已经足够稳定。人们被连年的战争给打怕了,大家一个个像如履薄冰一样小心而又谨慎地活着。
谁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有些事情谁也看不明白。比如,明明国泰民安了码头却没有兴隆起来。那些码头的商号,却似乎受到了很多新规则的约束。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但大家对此都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人们就这样担心吊胆而又小心翼翼地活着。又过了几年,传出了政府要对店铺进行没收的消息。
这个消息闹得镇上有些人心惶惶。
驿渡镇毕竟是一个码头,毕竟是一个依靠商业流通繁荣起来的镇子。政府采取这些行为让人们不免对镇子的未来产生了担忧。这些人包括所有在码头经商的店铺老板们,也包括一些真正关心镇子未来的人,比如父亲。这时,他又一次向李书记表述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保住镇上的商业。
李书记一如以前,对他的看法有些不屑一顾。他说,“老滕呀,大势所趋,你难道没有看出党这么做是为了有一个长远的打算么。我们应该服从命令。对于党的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们的革命就是这么胜利的,千万不要各自为是,一盘散沙。”
父亲想了想,但他还是觉得这个命令对镇子来说是一种灾难。他李西明说:“对于不同的情况规则不能一成不变。如果因为达到某种利益而让一种利益先行毁灭,那还不如在原有的基础上坚持下去。”
这样青城两位最高领导之间产生了分歧。
父亲是二把手,最后的结果是他只好低下头来按李西明说的指示去做。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话后来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灾难。
秀林身赴英国的那年夏天,身在临清的我准备投考大学。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张先生突然到教室来找我。他面色苍白,一副不堪忍受的很吓人的样子。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张先生什么都没有说,他一直把我叫到操场。他在雨中站住,咳嗽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擦嘴,然后轻轻地说:“行健,你说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张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我们站在操场一片浓荫之下。他的肩膀似乎在紧紧向一块儿用力缩着。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边眼镜看起来是那样地沉重。
我说:“张先生……”
他冲我摆了摆手,“说,你说下去。”
“活着……,一个人活着,我想,按古人的意思小到积财货,养子孙,大到立德立功立言。”
说着,我打了个冷颤,看了看他那张苍白而又脆弱的脸。
他咳嗽了几声。
我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他看起来很是勉强地笑了笑。这时,我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淋湿了。
我说:“张先生,您说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扶住一棵树,后来,又把身子靠在上面,仰头望着天空:“我早就在想,一个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在这之前,也许有过这样那样的想法,不过,今天却不一样了。唉,如果有一天有人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我会告诉他,什么都不为,活着真好。”
“您是说活着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感受么?”
“是呀,每个人其实都很平凡,做成大事的人能有几个呢?看看吧,以前的我们是多么地喜欢高谈阔论呀!我们总想着去做一些大事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没有珍惜过自己的生命……”张先生惨然笑着,慢慢地说。
“张先生……”我忙上前扶住他。
他示意我不要打断他,他继续说道:“只有当一个人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他才会意识到死亡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敢说,每一个活着的人,他都不会感到死亡的压力。他没有一种紧迫感。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是什么呢?一去不返,一去不返……”
说着,他又转过头去。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流出的泪水。
细雨落在杨树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它们在那里集结,汇聚,拉长,然后滴落下来。这时,一个大大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啪地一声,好疼。
“我们活着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尊重与承认,而是要通过别人的尊重与承认让自己尊重并承认自己;一个人活着,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有时候,我们能够活着,或者说活下去,正是因为我们的愿望强烈,是因为我们心中有希望存在。我们的希望就是我们一直在以自己的努力改变着命运。这愿望让我们一直坚强地活着,并会活得越来越好。但是,当一个人绝望了,当生命对他来说已经索然无味,当他没有理想了,活着会显得是那么地空洞。当你不敢再去争取了,活着就会像一堵墙一样苍白,并挡住你的视线。我还是相信一句话,一个人只有活着才能拥有并创造一切。所以说,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只要不是他的身体让他不再拥有活着的资格。死亡是可怕的,就像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往前走,突然,他面前的路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这很恐怖呀。”
说着,张先生用手抚着自己不断起伏的胸部,他靠着一棵高大的杨树蹲下身去。树叶上面落下来的雨水就像一滴滴眼泪,它慢慢地把我们身上给湿透了。我看到张先生的头发湿漉漉的。他嘴唇发紫,身子在剧烈地抖动。
我担心地问:“张先生,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么?”
张先生笑了笑,却没有接我的话。他望着远处,慢慢地说:“其实,对一个人来说,死比生更永恒。生可以变为死,但死却不能再行改变。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一个人的价值往往在死后体现出来。其实对于死亡来说,真正的死者是不会感到痛苦的,死亡的痛苦往往都是由生者来承受。所以,我为什么要痛苦呢?”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诉说着。我靠在他对面的树上,后背慢慢地被雨水洇透。
“想一想吧,行健,每个人是否都做好了准备去迎接突如其来的死亡?他是否活着严肃而忍辱负重?面对死亡,他是否能够在合上眼的一刹那,说一句‘我此生无憾’呢?”张先生大声地说。
“每个人都不能,或许,世间所有诸事并非都具有着那么深刻的意义”,我低着嗓子,忧伤地说:
“当一个人不再拥有生命,他就失去了拥有并感知一切的权利,这才是死亡真正的可怕之处。或者说,是因为害怕失去一切。既然死亡对一个人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其实,我们都应该为一个人能够达到永恒的归宿而感到高兴,而不是为此悲伤。”
“热爱生命,所以也不怕死,是么?”张先生呆呆地看着我,问。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张先生说:“行健呀,你真的长大了,这是最让我高兴的事。走,我带你去喝酒。”
我同他一起站起身来,却立在原地没有移动脚步,我问:“张先生,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么?”
“走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那天下午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课。张先生喝了很多酒,我们回忆起了很多当年他在在镇上时发生的事情。我问:“张先生,那个时候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他的回答让我感到惊讶,他说:“我从来都不是共产党。行健,你记着,有些人做事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尤其是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民族。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记着……”
说着,他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记着,每个人活着都会犯下很多错误,我们总会因为自己的过失让别人受到伤害。其实——你记着——当一个人犯下错误,受伤最深的是他自己的心灵,所以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旁人。你记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当他犯下错误千万不要因此难过,而是要设法改正;也不要忏悔,而是要设法避免下一次发生。”
“事实上,他是应该去忏悔的,而忏悔的目的是为了改正,事实上也应该改正,改正的目的也是为了避免。”他进一步解释道。
我点点头,他说:“感谢你能在这个时候陪我。”
当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我心头又升起了那种决绝而又无言的伤痛。
我们两个人都喝得沉醉如酲,然后站在在那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告别。
随后不久,我考入燕京大学。将要入学的前几天,我在镇上收到金先生一封电报。当我火速乘船赶到临清时,才知道张先生已经过世了。他得的是一种发作起来会让人感到很痛苦的病,而且这种病是一种不治之症。在今天看来,当是“癌症”一类。这时我才突然明白,那天中午他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么多话。那是一个人在生命即将熬尽的一刹那对晚辈最后的叮咛吧。
我没有哭,只是用手碰了碰他已经装进棺椁的身体,然后看了看那苍白而平静的脸,心里慢慢地对自己说:“再见吧,但愿你从此能够得享安宁。”
金先生在我暗色的中山装别上一朵白色小花。我到大街上买下一个小小的花圈,写下“张先生千古”几个字。这时,又想起孙中山先生挽刘道一先生的“谁与斯人慷慨同”,就写了下来。那个花圈在众多挽念张先生的祭品当中显得是那么地微小而丑陋。
事毕,金先生递给我一个大大的箱子,他告诉我张先生留下了一封遗书,说是要把生前所有学术著作全部留给我。在接过那沉甸甸的箱子,金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许,今天你还不会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张先生给你留下了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
第二天跟金先生道别。我们一起沿着学校长长的林荫道行走,走到大门口,我停住脚步,无不忧伤地对他说:“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人生何处不相逢,”张先生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去,看见金先生瘦长的身子仍站在门口望着我。我冲他摆了摆手,他才笑了笑,转过身去。等他的身影消失了,我回过头来,泪水哗哗。我没有马上上船,而是提着那个大大的藤条箱沿小路一个人来到河边张先生墓前。那里,杂草丛生,我放下箱子,跪下,号啕大哭。心头那掩藏多日的忧伤如江河决堤般一泻而出。
生命的逝去竟是如此地轻易,这多少会让人感到活着的宝贵。我拔光张先生坟周的杂草,喃喃地说了声:“您安息吧”,然后,踏上了北上的路程。
一个人活着,总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身边这个世界,但他却无法看到世界里真实的自己。因为,当别人生活在我们的视线里的时候,我们也正生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相对位置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呢?我想来想去。
在那个秋天,父亲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他一是为自己的儿子能考入燕京大学这样的著名学府而深感骄傲,二是那一年母亲生下了一对双胞儿女。但高兴之余,他也难掩心头的哀伤,那是因为秀林的不辞而别。当我告诉他秀林已经去了英国时他就已经知道:这个孩子是在知道真相之后逃走了。
刚刚生下一对双胞胎的母亲和秀林的新婚妻子张芳允对秀林的离家出走一无所知。那一年中年得子的母亲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之中。她似乎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了。父亲给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各自起了名字。儿子为大,名汉平,字知非;女儿为小,名东平,字宛晴。我想,给刚出生的儿子起名字的时候,他一定是想起了“知非胜知是”这句古话。
在我动身之前,那是1952年,父亲写下一封书信,让我去北京时绕道天津,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去看看俞白,并让我那未来的岳父大人俞子安认识认识他这个未来的女婿。虽然,我知道这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什么都没说。在我将要北上的前几天,老迷糊突然在傍晚时分来到我们家里。父亲对这个不速之客很不欢迎,不过,他从来都不会做出冷淡别人的举动。他沉着脸简单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老迷糊一身破衣烂衫,他笑了笑,指着我对父亲说:“我来看看行健。”
父亲什么都没说,我把这当作是对我的默许,于是我跟着老迷糊出去了。他带我来到河边,一边走一边说:“孩子,你长大了,该是让你知道一些秘密的时候了。”
这让我想起了秀林曾经跟我说起的那些让人感到难过的话,我迫不及待地扯住他的身子,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不是家里的亲生儿子?”
看起来我的话有些出他的意料,老迷糊站住,想了一会儿,才乜着眼说:“谁告诉你的?”
“你不要问这是谁告诉我的,我只想问你,我到底是不是家里的亲生儿子?”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很重要。”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说:“行健,你先听我一句,今后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要学会去宽容。”
我没有说话,老迷糊又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告诉你吧,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对这事千万不要过多纠缠,”然后,他才用一种无比平静的语气说,“你确实不是你们家的亲生儿子。”
“秀林也不是么?”我问。
“不是。”
我的头在突然之间大了起来,像是飞进了许多看不清的小东西。但那仅仅只是一瞬,很快,我就又变得像以前一样平静起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始终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崩溃的消息时,我却表现了出足够的冷静。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秀林毫无根据的猜测。
我问:“那我到底是谁?”
这时,老迷糊低下头去,陷入了一种不由分说的沉默。
“你不能告诉我么?”我又问道。
他用破烂衣襟擦了擦手,还是没有说话。
“是不是本来我们应该有很深的恩怨?”我问他。因为我想起了秀林说过的那些话。
这时,老迷糊看起来有些慌乱了,“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不,不……”
“你骗不了我,”我淡淡地告诉他,“即使你不说,早晚我也会知道。这些年,我发现家里的秘密太多太多了,但我却不能一一给它们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只能说明这些事情与我的身世有关。秀林已经走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心里很难过,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孩子呀,你先学会去宽容吧!”老迷糊站在我身边,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这让急于知道真相的我心乱如麻。我几乎就要在他面前跪下了,但他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重复地说:“你先学会去宽容吧。”
最后,我们一起来到河滩滕家那片大大的坟地里。他指着一座孤伶伶的长满野草的小坟,老迷糊说:“孩子,什么都不要问,跪下磕几个头吧。”
我一言不发地按他说的去做了。我认为,只有对他言听计从才有可能让他说出一切。我已经认出这就是那个当年整天在镇上晃来晃去的疯女人的坟墓。待我起来,老迷糊又一次说:“记着,今后无论什么时候,当你知道了这是为什么,我劝你要先记住两个字,宽容,记着,宽容。”
说着,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走向远处,我呆呆地立在原地,眼前出现了当年疯女人在大街上追赶小孩子的模样和她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跟她有什么渊源,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肯定离不开这个可怜的女人。想到她,我的心就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剌了一下,钻心地疼。它一定流出了很多血吧。后来,那些血都上升到一个不能下降的地方去了。
这时,在远处,河湾北面,走远了的老迷糊又唱起了那首不知已经唱了多少遍的让人感到心酸的歌:
“小路弯弯小路长,
曲折曲折九回肠,
路头通着神仙府,
路旁埋葬爹和娘。
天当被,地当床,
老天爷爷的破衣裳。
娘生儿来爹娶娘,
娘想娇儿泪汪汪
……”
第六卷3
我并没有走水路,而是由陆路从青城北上德州,然后由德州乘火车经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