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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将来在我和乔的婚姻生活里,还要出现一个子虚乌有、却又无时不在的阴影。
同居,固然是相守,家庭才是爱的根本。我想建立一座只属于我和乔的古城堡,他是国王,我是独一无二的居民。理所当然,我的姊姊是荣誉居民,她永远居住在我的心里。
工作上的压力是不是只有乔一个人才有呢?不是。“文学访谈”的选题放在我手里很久了,上面一直在催。我的老总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青铜泥巴就在武汉,他的书极有可能获得全国大奖。对于一个有望成为明星的青年作家,历来就是我们报纸挖掘的对象,也是报纸聚集人气、扩大知名度的手段。天降重任于斯。老总对我说。
青铜泥巴像一个高深莫测的隐士,他在和我捉着迷藏。在老总提醒我抓紧完成选题、我又因找不到青铜泥巴而束手无策之际,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磁性的男中音说,我就是青铜泥巴!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晕了。激动中。我问他,您好!您在哪儿?他说,我在你身后。
我真的回头看了看,那是埋头在编辑部方格中的一帮同事。
我笑着说,您真会开玩笑。能告诉我,您在哪儿吗?我这就过来找您。
青铜泥巴说,既然你这么急迫,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在天上,我不能接受你的采访!
说完,青铜泥巴挂断了电话。
我照那个电话号码反拨过去,竟是路边的公用电话亭。不过,它还是暴露了青铜泥巴的行踪。武汉的电话号码。东湖新村一带的电话号码。
(户外。车流。人流。快速倒退的街道,跟进的风。)
我打车追到东湖新村。在一处公用电话亭前伫立。摆摊的小贩、路过的人群以及放学的学生把整个路面都塞满了,我不知道谁是青铜泥巴,或者青铜泥巴会不会就在人群之间。
茫然,茫然中有一点点惆怅。我希望青铜泥巴最好能躲在附近,他应该看得见我,因为我的职业着装和焦急的表情,非常明显。我还希望青铜泥巴能突然冲上来,从背后猛拍一下我的肩膀,并大吼一声。他是一位神秘隐士,更是一位幽默大师。
但青铜泥巴始终没有出现,直到天黑将近。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07
在盥洗间,乔精心整理着装。他改变了一贯休闲的风格,找出很久以前穿过的西装。他还给自己洒了几滴男士香水。阿尔达斯。
(镜子。乔的上半身。薄面黑色西服,象牙白衬衣,银灰领带。英俊青春的脸,微微泛黑的眼圈。)
虚幻被不断重置,并曲折,让人不敢相信。一只蝙蝠从镜子里飞出,浑身沾满金黄的光芒,它有着八条腿,四只耳朵。
乔满意地对自己微笑。
跳上公交车,他感到轻松。拿出手机,给小K打电话。
他说:“这是我新换的手机号码,你以后就打这个。”
小K问:“你上班了吗?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乔大声说:“是的,我上班去了。你回家早点休息吧,不要太晚。”
小K说:“亲我,别忘了关机程序。”
乔的脸微红。
他放低声音说:“我在公交车上,拜托了,K儿!等我回来好不好?”
“关机程序”是小K和乔约定的暗号。通完话后,要向对方打出一个响亮的kiss,否则,不能关机。
乔关掉手机。他以为除小K之外,移动公司那帮人再也找不到他了;那些像金鱼一样,挤眉弄眼的小红灯们再也不会威胁他了。
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束神秘的光线在积水的地面悠然游走。一双伸出的手,小心翼翼。手指沾满光辉。把手缩回来,吮吸指头。)
乔,干什么呢?角落里有狗,还有一只蝙蝠。他坐在街边花坛的护栏上,仰望夜空,奇怪的天象,有雨,也有星星。
午夜来临,雨停。雨水汇集,流向路边的排水孔。汹涌的脏水,把几条死鱼冲洗得雪白。乔看见鬼在翻跟斗,苍白的眉毛从额头垂至胸前。一双肮脏的手不时地从前胸伸出,抚摸了乔的下巴。
乔起身,行走在寥无人迹的长街。他在蔡锷路B2B公司的对面,找到了那个公用电话亭。取下话筒,扛在肩上。话筒始终都在摇摇晃晃。他没有拨号,这似乎有趣,它能让他免费和远方通话,至于通话时间,想要多久,就有多久。
〃长官。〃乔叫第一声,他点了一下头。
〃长官。〃乔叫第二声,他重重地又点了一下头。
〃长官。〃乔叫第三声,他奔了过来,将乔拥入怀抱。
(一个小男孩。尖脸。嘴唇如蝉翼般轻薄。他做了长官的尾巴,踏碎青海湖畔柔嫩的黄花。无穷无尽的花朵,或大如燕雪,或小若米粒。)
花儿延伸,收缩。乔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跳。空中出现巨人的身影,耳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孩子,那是你的根啊。
声音苍老、疲倦。
长官?!乔狂叫起来,满脸是泪。
他走出公用电话亭,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死鱼在他的笑声中滚动。乔揉揉肿胀的双眼:
长官。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B07
我在等乔,等乔早上五点半钟的皮靴声。准时。不过,楼道的声响比平时轻微,像是软橡胶底皮鞋,质地很好。
我迎接了乔,他真的给了我一个kiss,迟到的“关机程序”。我第一次发现乔焕然一新,穿上西服,那么型男。我希望他进门时给我的kiss;是这一天新的开始,是我们婚姻的“开机程序”。昨夜,我没有听“密力”,而是看了一通宵DVD,欧版、港版和非洲版。二十多部爱情片,直至看得我头昏眼花。
(快进。暂停。剪辑。最后,珍藏版《世界婚礼大全》,出品人:小K。)
我暂时还不想让乔知道这个版本,它在IBM笔记本的一个隐蔽文档里,被我加过密。
乔脱下西装、内裤,换了牛仔短裤。上阳台。晨练。俯卧撑。
我担心他运动过量,会导致鼻出血,跟上来提醒。
乔说,知道。
像新婚的家庭主妇一样,我一头钻进厨房,为孩子似的老公煮早餐。乔不吃牛奶面包,只吃番茄汁稀饭。这个习惯是他跟长官学来的。长官退役后,和乔住在国家分配的军队干休所里。每天清晨,他先于乔起床,在可以开小型宴会的厨房里,把昨天的剩饭加清水烧开,翻滚五分钟,再放入新鲜的番茄片,煎出味道很浓的番茄汁稀饭。然后,长官坐在餐桌旁,等乔来吃。同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乔考上大学为止。
在武汉,乔总是抱怨我煮制的番茄汁稀饭不够地道。原材料是一样的,火候是一样的,为什么味道总不一样呢?乔说,混浊的长江水代替不了碧绿的青海湖水,水分子中的矿物质成分,能够改变食物的品质。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后,乔还是容忍了我煮制的番茄汁稀饭。
我听见了一声怪叫。是从阳台上传来的,乔又流鼻血了。慌张、惊诧,我和乔都有。用止血棉给乔止过血后,我找来几片卫生纸去擦拭地面上的血迹,但被乔阻止了。
他说,我要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说,是血,鼻血。
乔盯着那团鼻血,眼睛一动也不动,百思不得其解。
处在青春期的男孩,流鼻血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像女孩子每月必有的月经一样。不过,像乔这么隔三岔五、频繁地流鼻血,就有些不太正常了。我劝告乔去看医生,是不是长了鼻息瘤?
乔没有回答。他仍在死死地盯着那滩鲜血,自己跟自己较量。还好,这次他没有晕厥。
我让乔吃早餐,他喜欢的早餐。乔皱了皱眉头,推开了。碗里漂浮着的那层红汁,迅速荡漾开来,弥漫了番茄的味道。酸酸的。
(乔犹豫。皱眉。他突然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呕吐。再吃,再呕吐。)
我感到伤心。是我的手艺不好,还是长江里的水比不了青海湖里的水?可从前的乔不是这样。乔突然吻了我,嘴里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像一个细心的老公对一个贤慧的老婆的夸奖。
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
乔说,要吗?我现在就要。
他的绵绵细语,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于是,我开始了我的漫长前奏。乔微闭双眼,神情肃穆,仿佛沉静在庄严的仪式之中。渐渐地,我发现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呼吸开始紧迫,连牛仔短裤也在紧张地一鼓一息。乔缓慢转身,厚实的前胸轻轻地压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的两只手,像蝴蝶的两只翅膀,在花间极其规律地扇动。
不知为什么,我在乔的胸前抽泣。我知道乔已经尽力了,而我的感觉,就像与他隔着一层牛皮纸。揭掉这层牛皮纸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我们的“同居”改写成“婚姻”。
我对乔说起我们的婚礼。
乔说,定在明年春天吧。那时武汉的天气正好转暖,而西宁还是冰天雪地,长官的岁数大了,接他来武汉定居。
我爱乔,当然也会爱乔的养父。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08
小K要去上班了。出门前,她吻了一下乔。可是,乔已鼾声如雷。小K的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
(公交站牌。候车的上班族。)
什么都不顺,她要等的那趟公交车迟迟不来,而别的公交车接二连三地从跟前驶过。小K在心里诅咒:最好来一辆撞翻一辆。
她朝一辆的士甩了甩挂包。那辆的士很老实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小K拉开车门,随口报出报社的地点,然后一言不发。她在预测,即将开始的这一段婚姻的行程,是否顺利。
是的,我们的婚姻生活即将开始了。乔,我的准丈夫,青海西宁人,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七十公斤,移动公司程控员。他长着一副娃娃脸,大眼睛,小嘴唇,操着一口夹带西宁尾音的普通话,从前特别喜欢卡通漫画和腊笔小新,现在特别喜欢在白天睡大觉。他的白日梦里,肯定有一只天使般的蝴蝶;就像我的生活中,有一件等待出土的青铜泥巴。
可是,可是,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乔为什么非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呢?
小K心想。
(一声轰响。出租车追尾。)
她猛然向前一蹿,头几乎就要碰着车前挡风玻璃。惊吓。一身冷汗。司机把小K丢在后座,跳下车去与肇事司机交涉。怒气冲天,没完没了。小K拍着车窗玻璃,急得大叫。
(交通受阻。刺耳的喇叭声。摆成长龙的各色汽车。奔跑的交通警察。)
她掏出一张纸币,扔在出租车前台上,甩甩挂包,在夹缝中穿行。离报社至少还有三里地,重新打车不大可能,相同方向的出租车都被塞在车道里,不得动弹。步行。小K一脚迈上了人行道,重复着别人一样的脚步。
走到拐弯处,行人分流。小K的周围渐渐开阔。
一辆紧跟其后的越野车冲上人行道,陡然停在小K的左侧。她吓了一跳。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朝她做着悠扬而富有个性的手势。
惊魂未定的小K打量了这个年轻人和他的越野车。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迷彩服,全身上下缀满了口袋;车身同样涂着花花绿绿的油漆,迷彩的形式。他的车去掉了帆布车篷,裸露了几排漆黑的钢制车梁。
小K以为遇上坏人,侧身就走。
那人跑步上前,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怎么?不想上车聊聊?”
小K大怒。“聊什么?!想不想我报警?”
年轻人爽朗大笑。“我敢打赌,你不上车会后悔的!”
“你是谁?”
“我是青铜泥巴。”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B08
我没有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和青铜泥巴见面,但我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采访的地点就在行驶的越野车上。我先礼节性地说了一通开场白,当然包含了对他的歉意。
青铜泥巴把车开得很快,而进入采访很慢。我感到了难度。不知是他有意回避还是天性敏感,他总是跳出话题之外,让我的思维找不着北。
我承认,青铜泥巴非常健谈,甚至可以说是夸夸其谈,像我们报纸副刊的文艺批评,尽使用一些生硬的怪癖的词语。有时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向他请教一个词语的写法。
青铜泥巴惯用〃嗯,是这样子的〃来作为他一番解释的结束语。我不喜欢这样的口头禅,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先知先觉,我更希望他是常人,以一个常人的姿态,对我讲述他的创作故事或者成长故事,这是读者需要的。
我当然懂得采访技巧以及处理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的关系。于是,我让青铜泥巴把车停下来。
我说,我有点口渴,我们不如先在路边休息一下。
我早就注意到了,他开车漫无目的,在市区兜了一大圈后,现在驶上了市郊的高速公路。
(黑色的沥青路面。白色的分道线。远山,湖泊,在左。农田,油菜花,在右。偶尔从面前驶过的长途汽车。)
青铜泥巴开始减速,变道。他将车停放在右侧一处较为宽敞的地段,然后扭头看我下车。这是高速公路管理部门专为故障车设立的检修点,在这里停车,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斜靠在钢板护栏上,有风。青铜泥巴跳下车来,顺手扔给我一听百事可乐。他的车上到处放有可乐和酒。外国的可乐,中国的白酒。
他拿着一支酒瓶,靠在我的身边,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像一个思想者,极目远眺。
“我在哪儿?”他突然嘀咕了一句。
我开始试着和他谈《小妖的门》。
我说:“你小说中的主人公——那个女大学生真有其人吗?”
他说:“当然。”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觉得我的采访,刚刚切入正题。
“生存即是顺从”。在谈到小说女主人公的坎坷命运时,他这样说。
多么像凯尔泰斯·伊姆雷!在一个个体屈从于社会力量的时代,凯尔泰斯用他的作品探讨了人类生活和思考的方式,但又不是游离于正常社会之外的一个特例。
“你读过凯尔泰斯?”青铜泥巴吃惊地问我。
我说:“为了采访你,我提前读过他的处女作《非劫数》以及后来的两部续篇《惨败》和《为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祈祷》。我觉得你们相似,是一个‘长满刺的山楂树篱’,既沉重又多刺,使人不那么容易接近。”
青铜泥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可以回去向你的老总交差了。”
我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有点奇怪。如果没有猜错,肯定是老总预约了青铜泥巴,并安排了这次特殊的路遇和正式的采访。可是,我并不感谢我的老总,也不感谢青铜泥巴,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跑到高速公路中间,向前方驶来的汽车招手。我想搭乘一辆顺路车,返回市区。青铜泥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用力将我拽到路边。他大声责骂了我:“你想找死吗?”
他继续拽住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把我塞到越野车的前排后,自己从车头绕过,飞身跳上驾驶室。这个过程,我想不超过三十秒。刚才被我拦截的那辆汽车,此刻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在越野车启动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过我们站过的路面,青铜泥巴手中的酒瓶,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碎片。
(越野车像离弦的利剑。彩漆的车身,飞速的碎花纸片。超车,一个也不放过。耳边轰鸣的风。)
青铜泥巴只顾开车,不说话。
他的敞篷越野车没有丝毫的密封性能,强大的风速几乎将我整个人掀起,刮走。我用手紧紧握住车前的扶手,把头深埋在两膝之间。我在想要不要放弃这期发稿计划,为一个如此自负的人耗费笔墨,值吗?好在我还没有动笔,如果真要动笔,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可以完稿。尽管这次采访不算成功,但我可以用写作技巧来弥补。干我们记者这行的,就是借别人的嘴巴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然后拿到报纸上去,换取名气和钞票。
我原先想借用青铜泥巴的口,说出我对当代文学的理解。现在,我正式决定放弃,因为他已经冒犯了我。
进入市区后,我让青铜泥巴停车。
我说:“我在附近还有一个采访对象要见。”
他说:“再见!”
分手时,我回过头来,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在市区见面时,你竟敢把车开上人行道,就不怕警察?”
“我为什么要怕警察?——你就是你自己的秩序。”青铜泥巴将双手往方向盘上一拍,“嗯,就是这样子的!”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09
小K看着青铜泥巴绝尘而去,然后掏出手机给乔打电话。现在是下午一点半钟,她估计乔应该起床了。可是,乔的手机无人应答,他还在梦里。
小K路过站牌。这时,正好有一辆通往市区的公交车靠站。她没有上车,她想徒步走回租住地。这样,她就会给自己留出更多的时间,重新审视从前对青铜泥巴的判断,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高瞻远瞩?欺世盗名?
没有答案。小K走过很长一段路,饥肠辘辘,她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或者喝点水。可是,附近连一个小副食店都没有。她再次想起了乔,想给他再打一个电话。
彩漆的敞篷越野车从对面快速驶来。停下。后退。一百八十度猛转车头。这是一个高难度的特技动作,国外枪战片中经常看到,令小K目瞪口呆。青铜泥巴朝她扬起下巴:“走累了吧?要不要上车?”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