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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水倚着门槛静静地坐在地上,他为她梳的发在这一推中有些散乱,乱糟糟的发挡住了她的双眼,透过蓝色的发丝她遥通地望着他,那感觉竟比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还要陌生。
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字地述说着:“我是妖精,这是我无法选择的身份。我不懂人间的情感,所以我用心地学着。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我只是很想和你在一起,难道这也错了吗?而你明明是鬼,却坚持着人的信念,你以为凭你的鬼身份真的能和丑八怪在一起吗?或者,这就是你所谓的爱?虚伪的爱?”
她停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反应,哪怕他只是给她一个眼神也好啊!可他什么也没做,沉沉地站在那里,将所有的目光给了阴影。
雾气缓缓染上眼帘,小妖精强制性地克服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哭!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泪的。
吸吸鼻子,她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和你的丑八怪在一起吧!我不会再打搅你,绝对不会。我要独自去漂流,我是水妖精,我要回到有水、有妖精的地方。我要孤独地去漂流,去漂流……”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抹身影也随着她不够清晰的语调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长流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几乎是一瞬问他失去了两个带给他欢乐的伴儿。镜花的“死”留给他更多的是愤怒,对小妖精不珍惜生命的愤怒。然而,随水的离开却让他感到心痛,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拔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给他。
难道注定他这个孤魂野鬼只能在永世中品尝孤独的滋味?
沉思中的长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听“咯”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坠地了。他猛地回过头,对上的竟是镜花那双灵动的双眼。她躺在地上,似乎刚从昏睡中惊醒。长流来不及细想,连忙将她扶起,感觉她的肌肤像是蒙了一层水气。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怎么突然昏倒在地?”镜花小姐也是一脸茫然,她压根不记得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大抵是太累了吧!”长流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掩饰过去。扶着她坐下,他细想起所有的一切,顿时明白了过来。随水并没有认真想要镜花的性命,她只是做出一副冻死她的假象让他以为镜花已死。她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放弃娶镜花的计划,跟着她去随水长流。
真是一个任性的小妖精!
他笑着摇了摇头,为了心口那分释然。她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只是用着她的方式来解决她的问题,虽不值得表扬却也不是目空一切的混蛋——他终究没有看错她。
不对!他骂了她,不仅把她骂成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还要她立刻滚蛋。而她临走前咕浓的那些话也证明了他不好的猜测,她要走了,或许……她已经走了。
长流猛地站起身,吓坏了身旁的镜花小姐,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还有事,先告辞。”他急急地道别,挣脱迎面而来的徐老爷的挽留,径自向常府奔去。
星月下他那苍白的身影显得急切而慌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走!小妖精你别走,别离开我!不要留下孤独的死鬼,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随水长流嘛!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怎么能?
或者,其实是我丢下了你。
——…——
长流一头扎进常府,这就开始了他疯狂的找寻——前院、后院,前苑,后苑,书楼、观景坛,卧房、客厅,温泉,池塘,花园、菜圃,粮田……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不能找的地方也寻遍了。所有的征兆预示着一个答案,她走了!
这一次,她真的走了,继续着她的修行,独把他丢在这栋空落落的大宅子里。以前不曾察觉,她莫名其妙地来了,又仓促地走后他才感到这座宅院似乎一夜间大了数十倍,笼罩着他那颗不再习惯孤独的心。
太空了,这座宅子真的是太空了,以至于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死鬼本不该有心跳的,那他的心为何而跳?为了颇似“她”的镜花吗?又或是为了孤独?
不!不是!都不是!这一刻他的心只为了小妖精而跳,为了失去她的追悔莫及。
长流步履蹒跚地坡进地的卧房,她很喜欢在睡前要他说一两个小故事。如果今晚没有发生这么多事,现在该是他说故事的时候了。他缓缓地走进去,抬眼见着了她房内梳妆台上的铜镜。他常常站在这里为她梳发,以后是再不能的了。
铜镜前似乎放置了一些宣纸,他拿起一瞧,是“长流”!她用心练了一个下午,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长流”。
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卧房?不是该在书楼的吗?莫非……莫非她曾想将它们带走,犹豫后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她不想和他保留任何一点牵绊,她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他的世界。
推开所有的“长流”,他在她的要求后晚了几个时辰才来观看。有一些宣纸已经皱巴巴的了,是他用来擦绝版的曲谱时弄上的污迹。如今,这些“长流”也成了绝版。
老实说,她写得很好,对于一个连握毛笔的姿势都不正确的小妖精来说,她写得真的算完美了。
长流、长流、长流……
她为他起的名字充斥着他的双眼,一阵心慌让他猛地抬起头,对上的正是那面亮晃晃的铜镜——没有!什么也没有!铜镜里没有他的身形,只剩下原有的空白与单调。
有一股冲动让他抛开书生的儒雅跌跌撞撞地跑到池塘边,这水本是活水,与西湖相连。他曾经在书上见过,说是这世间所有的水最终将在大海交汇,他希望他即将喊出的话语也可以借由水的流逝流进小妖精的耳中,她不是水妖精嘛!应该可以感应到吧!
“随水!随水——”他的双手相互叠交,尽可能地将声音传递出去。
“你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能不能?我不想赶你走的,我只是太气了,气你居然拿人命当儿戏。我是鬼,永不能投胎转世的鬼,所以我把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你是那么单纯的小妖精,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双手染血,你该拥有更好的未来,更好的……”
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他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随水,回来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欢我煮的东西吗?我做给你吃啊!你不是很喜欢人间的节日嘛!咱们一起度过了中秋节,还没过春节呢!人间的春节很热闹,你一定会喜欢的,咱们一起过……一起……”
雷声轰鸣,眼见着暴雨将至。长流像是聋了耳,盲了眼,只留下一颗跳动的心和洪亮的嗓音在拼命地运转。他依旧诉说着水鬼和水妖这段人间历程,直到雨水倾盆而下。
“我看到了你写的‘长流’,写得很好,比我自己写的名字都强。我也写‘随水’,好不好?写很多很多的‘随水’,然后我们把它们挂在书楼里。在那里‘随水’和‘长流’永远相伴在一起,它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孤单。”
雨水让他全身湿透,而他脚躁上的锁链也遇水断开。没了锁链的重量,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身体就飘了起来,随着风直飘到水波汹涌的湖面上。
此时的他仍坚持着自己的呼喊,似乎心中的那个身影就在他的眼前。
“随水,想再为你梳发。”他想着每次为她梳发的情景不觉傻乎乎地轻笑出声,“你说得对!我是鬼,却固守着人的准则。作为一个懂礼重教的男子我本不该随意碰触你的发,可不知为何我就是很喜欢和你的身影一起出现在铜镜中。那种感觉真好!我形容不出,可就是欣喜无比。”只是这种感觉将永远地枯竭,因为他自以为是地漠视了一个妖精的感情。
“原谅我!原谅我的冲动和生气,我只是一个守了一百二十年行为礼教的凡夫俗子,我有着自己的准则,你的妖精习气我不了解。就像你需要了解人类一样,我也需要用心地去了解你。给我时间!给我时间去了解你!给我时间再为你梳发!给我时间……”
飘在空中的他任雨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他只是想再见到她,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回来!你回来好不好?回来……”
他己声嘶力竭,全凭意志在不停地呼唤。池塘里的水翻滚着,像他沸腾的心。飘荡在风雨中的身躯几乎快要放弃,就在这个时刻一道闪电劈来,就此劈开水面,一团绿莹莹的东西升了上来。没等长流看个清楚,那团东西已升到了半空中,停驻在他的面前。
“随水!随水你没走?”
一丛丛海蓝色的毛发挡住了小妖精大半张脸,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看起来格外可怕,要不是长流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准又要吓得颤抖。不过这回没了惊吓,只留下惊喜。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不见似的,他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抱住她湿淋淋的身躯,将所有的礼教和规矩丢进池塘喂鱼。
随水不挣扎,不反抗,不为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讨伐他,她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她太乖巧了,反而让长流的心中涌起阵阵不安。“你……你不生我的气?”
“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语气温和,听上去一切安好。”你抱好了吗?”瞧她多有礼貌。
“哦!”察觉自己一时激动冒犯了人家女孩子家,长流赶忙退开一只手臂的长度,不好意思地瞅着小妖精。
利用他退开的这一点点空间,随水全力以赴地抬起右脚。一阵电闪雷鸣,再睁开双眼的时候长流己经四牌八义地倒在了地上,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左脸上有一块小小的鞋印,绝对与小妖精的石脚相符。
随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反剪在身后,她慢慢地向主楼坡去,一边走她还一边哄哄不休地说着:“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像我这么大度的水妖精怎么会因为你这个死鬼推了我一把就跟你生气呢?不会!绝对不会!相信水妖精,人家绝对不会因为被推了一把就跟水鬼生气。她之所以把他踹到地上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所以死鬼活该倒霉。对!就是这样一一请选择相信吧!
第六章
亮堂堂的铜镜前飘着一个脸上印着鞋印的倒霉鬼在认命地梳理着姑娘家的海蓝色长发,虽然脸有些痛,可他的眼中却全无哀怨,流露的尽是欣喜。看样子,他不仅倒霉,脑袋还有点“啊达啊达”。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我以为你真的要杀了镜花小姐。”看着铜镜中她的双眸,长流认真地再次道歉。“还有,我推了你……疼吗,”
“还好。”反正也踹回来了。
长流缓缓地梳着她的发,冰冷的手指在找寻着合适的契机。“那个……你真的不愿意我娶镜花小姐?。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要不是看他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中飘摇,她早就漂到西湖中了,还会再让他为她梳发?
长流也知道娶镜花小姐这件事纯粹是他个人的私事,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同意,毕竟这个机会与其说是上苍给的,倒不如说是这个小妖精制造出来的。
“随水,想听故事吗?你每次临睡前不都缠着我说一个故事嘛!现在我就给你说一个。”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他今夜叙述的催眠故事。
“从前,有一个贵公子,还有一个大家小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长到十多岁,两个人之间产生了爱慕之情,便约好了要永远在一起。”
随水不明所以地问道:“像我说的那种。永远在一起’吗?”
他笑着摇摇头,将编好的发辫盘上她的额顶。“不是你说的那种朋友似的在一起,他们相约要成为世间最恩爱的一对,以爱人的身份永远相伴。”
爱人间的永远相伴和她说的“随水长流”有什么区别吗?她不懂,只能静待下文。
他按照她的意愿说下去:“他们许下了无数的海誓山盟,连西湖里的红鲤都是他们相爱的见证。那个公子满二十岁的当天,他的父母托了媒人带着许多聘礼去小姐家提亲。两家门当户对,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整个临安城都为这件大喜事而喧闹。
“那位公子很高兴,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他违背了礼数,偷偷带着他的爱人去西湖游玩。那一天像今晚一样风雨交加,西湖卷翻了画舫,小姐失足掉进了湖水中,那位公子为了救所爱之人不顾一切地跳进湖水中。他的爱人得救了,然而他自己却淹死在碧绿如宝石般的湖水中。
“小姐的家人在知道所有的情况后,害怕亲家找上门算账,使硬说那位公子是自己失足溺水而亡,小姐也遵照着家人的意思如是说。公子家九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娘亲在得知儿子亡故后疾病交加,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而他的爹晚年丧子、丧妻,承受不住打击,散尽家财出家成佛。”
随水望着铜镜中那双失神的眼终于明白了过来,“那位公子就是你,对不对?”
轻轻地点着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全是悲伤。“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无意中毁了自己的死亡名单,弄了个无法投胎转世,成了孤魂野鬼,只得重新回到这里。谁如再归来却早已是面目全非。”
“她呢?你救的那个人呢?”她好奇的追问。
“你说的是水月——她是镜花小姐的曾曾曾祖母,也姓徐,闺名水月。”再提起已无任何激动,他纯粹是在叙说一段百年往事。“说来也巧,我从地府归来的那天正是她出嫁的日子。那天没有阳光,我飘在半空中,屈着围墙看着她披上大红盖头,走进大红花轿,在大红鞭炮的喧嚣声中嫁作他人妇。”
随水一张嘴巴大的能塞进两颗鸡蛋,“她就这么嫁给了别人?说书人的故事中不是都生死不离的吗?”他轻笑,为了她的单纯。“要不怎么说是故事呢!”
“那后来呢?”她看着铜镜中他的脸问下去,“你就这样度过了百年光景?”
他不说话,用桃木梳子继续为她梳着发。“水月她没有让我等太久,她又回来了。”
“呵?”
长流的眼神望着铜镜深处,像在找寻当初的回忆。然而回亿渺渺,又岂是唾手可得的真实。
“我一面适应着鬼的身份,一面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什么都得从头开始学习,洗衣、种菜、收拾屋子、做饭……因为什么都不会,所以虽然孤独,却也忙碌得充实。就这样过了五年,一天夜里去书肆看书回来的路上,突然听人说徐家的水月小姐被夫家休回来了。”
随水简直就要拍手叫好了,“这根本是活该嘛!”在人间待了这么一段时间,她也知道出嫁的妇人被休是怎样的被人瞧不起,那简直比死了丈夫还可怕。
长流倒是没加什么评价,只是公正地说下去:“她被休的原因说是她的丈夫一直有个很宠爱的小妄,迫于父母之命才不得不娶水月的。后来地的公婆相继去世,受宠的小妾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水月曾经与我订过婚的消息,在水月的大家大肆渲染。她的丈夫耳根子软,一下子就将她休掉了。小妾怕水月的儿子将来抢了家里的财产,就连孩子一起赶了出来,孩子后来姓了‘徐’,也就是徐老爷的曾祖父。”
“她回来你没去看她吗?我不相信。”
她问得直接,他回答得也不含糊,“我去了,听见她回来的消息我立刻就赶去了。那是一个月夜,很美的月光柔软地酒在西湖那碧腾腾的水面上。没等我赶到她的身边,就看见了她徘徊在湖边的身影,我原以为她是在欣赏月色,没料她竟是去寻死。”
“好不容易被你从西湖里救了性命,她居然还再去寻死?有没有搞错啊?”小妖精就快拍着桌子骂人了。如果水月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准保会将她一脚踹进西湖里。
她所说的正是长流最不甘心的片段,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紧紧地握成拳,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看见她在湖中挣扎的身影,我顿时跳进了水中,我想救她,我真的想教她。其实我已经抓住她漂浮不定的身体了,就在那一瞬间,透过澄清的湖水,她看见了我的脸。像是见到鬼一样……不!她就是见到鬼了,她大叫着:‘鬼啊!有鬼啊!’她的脸上写满恐惧,对我的恐惧——对我这个她曾经发誓以性命来爱的男子的恐惧,对我这个用性命来爱她的男子的恐惧。那一刻我的全身失去了反应,简直是鬼使神差,我松开了手。水……如此清澈的水从她的鼻喉间涌进她的身体,就这样——她沉人了水底。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已是面目全非。”
他的手穿透她的衣袍,将冰冷的温度传递给她的感觉,她被他的心冻伤了。
百年往事一幕幕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心似乎能感应到他被所爱的人喊成“鬼”的心情,那种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伤痛冲击着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