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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同妈妈抬杠的时候。”
芳好说:“是,妈妈,你说得对。”
她拥抱母亲。
芳好试过半跟鞋,把整套衣裳抱进房中。
她早睡。
整夜楼下都有灯光,叶太太一定没有休息,而忠心耿耿的亮佳必然陪她通宵。
第二天一早,亮佳来叫醒她。
“芳好,轮到你了。”
芳好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
“又不是从军。”
亮佳耐心地说:“大家都打扮好了。欠你一人。”
可不是,亮佳头发拢在脑後,化妆明艳,就差没换上礼服。
结好探头进来,她已穿好月白色旗袍套装,头上箍着钻石头箍,像公主一般。
芳好跳起来淋浴。
化妆及发型师立刻来替她打扮。
不到半小时已经前后判若二人。
芳好比早些时度身时瘦,衣服略松一点,份外显得清秀。
时间不早,方家两兄弟已经来到门口。
她们一时出不了门,因为叶太太哭个不停。
方有成蹲在一边安抚岳母。
有贺看到大厅一角站着清丽的芳好,默默无言安份地做她的配角,不知如何,秀美的她总有一丝寂寥忧郁。
他向她招呼。
她笑笑点头,晃动间颈项有一线极细的链子含蓄地闪灿,衬托起她素净的容颜。
他走向前去:“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虽然客气,但不觉生分,有贺略为安心。
叶太太哭得更厉害了。
亮佳与结好扶她上车。
忽然之间,芳好失去座位,众人像是忘记了她。
“芳好,这边。”
有贺驶着车子过来。
芳好只得上车。
有贺精神上佳,开了收音机让芳好听交通消息,“沿途交通畅顺,天气晴朗”。
还想怎么样,今日的确是个好日子。
有贺不知说了什么,芳好转过头去。
“——你可知宾利与劳斯莱斯有什么分别?”
芳好微笑,“不,我不知道。”
“宾利可以自己开,劳斯莱斯一定要用司机。”
芳好揶揄他:“承蒙指教,如醍醐灌顶。”
“芳好,今日你很漂亮。”
“谢谢,你自己也不太差。”
“听说你在推销一只衣料防臭剂?”
芳好点点头。
“我想试试把它添加在运动帽上或运动衣腋下部位。”
芳好诧异,“这两种衣物都可以勤洗,何必添加成本。”
“新主意一向受年轻人欢迎,有些运动服一穿整天,难免有味道。”
“好极,我叫亮佳与你联络。”
芳好看着窗外。
小妹今日结婚。
幼时一起上学读书,同一间小学,母亲叮嘱芳好要照顾妹妹,每逢小息,她都去课室张望结好。
结好看到姐姐,抱住姐姐流泪。
她不爱上课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忽然结婚了。
这才想到,原来喜酒是女儿离别宴:再见珍重,你要进入人生另一阶段,一去不回头,好走不送,是福是祸,好自为之。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有贺说:“一分钱买你思维。”
芳好却说:“到了。”
车子还没停下,芳好就看到一行三个穿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她们。
看清楚,她惊喜地说:“是父亲!”
芳好下车急步上前招呼,生怕冷落他们。
原来另外两个高大英俊的少年是他的儿子,真没想到也已经这样大。
外国国民教育一流,年轻人永远笑脸迎人,绝不吝啬阳光。
一见芳好,立刻叫声:“大姐姐。”
芳好很高兴,“你们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
有贺马上跟进,热情招待三位叶先生。
叶太大止了哭,下车来,看见叶无敌,离远点点头。
芳好在电光石火间明白过来,“是母亲叫你来观礼?”
叶先生点点头。
呵,终于得到谅解。
这时有成陪着结好过来见生父。
两个少年又乖巧地称呼:“二姐姐,二姐夫。”
另一辆大车驶近,原来是方家父母也赶到了。
场面开始热闹,幸亏有蝴蝶员工调度,安排得天衣无缝。
三十分钟后礼成,芳好反而觉高潮过后有点寂寥。
结好把花束交到姐姐手中,那是一球小小紫色勿忘我。
芳好又把花转交站在她身边的一位推广部女同事,那女孩欢天喜地接过。
有贺说:“你看我爸妈之间一句对白也无。”
芳好笑,“彼此彼此,我们叶家也一样。”
世上多怨偶。
匆忙间四位家长决定晚上吃顿饭。
“这样急不知可订得到地方。”
亮佳笑:“我去张罗一下。”
少了这件活宝贝不知怎么办。
叶先生们先回酒店休息。
两个弟弟十分亲热,“大姐来喝杯茶,我们母亲很想见你。”
呵,她也来了,远距离监视,但不现身。
芳好婉拒,“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改天我们再喝茶。”
现在最狷介的好像是她这个大小姐。
芳好永远记得母亲半夜饮泣的声音。
每到三四点钟,她都听见母亲痛哭,去探问,母亲推说是胃气痛。
终于要等芳好上高中胃气才消失痊愈。
夫子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就是这点认真。
叶太太拉着她:“芳好,记得回来换衣服。”
芳好只是陪笑。
回到自己公寓,脱下礼服,洗去脂粉,像再世为人。
她查看电邮,发现有一两件重要事务,立即换上便衣回公司处理。
在电梯中有少女前来询问:“这位小姐借问一声,你身上这套运动衣在什么地方购买?”
“呵,这是贺成牌新产品,各大百货公司有售。”
“售价多少?”
“价廉物美,零售约二百五十元一套。”
上衣采取不对称设计,像一只口袋扭曲了似,十分别致,所以吸引年轻人注意。
四点正,亮佳电话来催:“我们在华美酒店翡翠厅打牌,你要不要来?”
“几点吃饭?”
“八时十五分。”
“我会准时到。”
“大小姐,出来寒暄几句好不好?”
“我最不会说话,我情愿捱打,或是罚做功课,亦不选应酬。”
“真不近人情,小妹结婚,也不能破例?”
这李亮佳,凡事被她那婉约动听声音说来,叫人心服口服。
芳好笑了,“我稍后即来。”
亮佳乘胜追击:“什么叫稍后?我马上差人来接你。”
“喂喂喂。”
她已经挂断电话。
果然,不到十五分钟,方有贺就上来了。
不约而同,他也穿着自己公司出产的运动服。
他俩相视而笑。
“可需换衣服?”
“穿这个可以吃多点,加件大衣,看不出来。”
芳好取过外套,他帮她穿上。
“芳好。”
她转过头来。
他却不知怎样开口,忽然有点痛恨自己口才欠佳。
他顺手替她拢一拢头发。
男性的指尖接触到芳好鬓脚,这是许久没有发生过的事了。
她有刹那恍惚,随即控制情绪,喂,叶芳好,这是人家艳女的同居男友。
“我们去打牌吧,我陪你父母坐一桌,你陪我爸妈,记得乱输一通。”
有贺笑着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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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到了翡翠厅,只见家长分两桌正搓麻将。
亮佳与叶太太研究菜单,结好与有成手拉手坐沙发上玩填字游戏,弟弟们玩电子游戏。
芳好与林泳洋招呼。
大家坐下来同心合意输牌给叶太太他们。
菜肴美味,因无外人,吃得不知多高兴适意。
酒席散了,领班送两只瓷盅上来。
芳好轻轻同弟弟说:“一盅清炖燕窝,另一盅银耳木瓜,带回去给妈妈当宵夜。”
弟弟们怪感激:“谢谢大姐姐。”
“毕业了如有兴趣,不妨找我。”
“知道,姐姐。”
她拍拍他们肩膀。
弟妹不一样,家有男丁,到底不同。
弟弟的肩膀厚实,站出来可以保护妇孺,强壮有力,但是叶大小姐立场稍为坚定一点,人称悍妇,真正男女有别。
他们握手道别,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何日。
有贺看看时间,“我送你回去。”
不知不觉,已经半夜。
在车中,方有贺接了一通电话。
因经过扩音器,芳好也听得到,她不是想听,而是不得不听。
那是方家的司机及佣人:“方先生,伏小姐昨日下午出去,到现在还不见回来,我们有点担心。”
“你昨午载她到什么地方?”
“她不是乘我车子,她自己叫了一部街车。”
女佣急说:“她说去剪头发。”
“可有书信留下?”
“方先生,我们不知道。”
方有贺说:“我马上回来。”
芳好十分尴尬,像是阻人办公一般,坐不是,下车又不是。
幸亏家就在附近。
车子一停定,芳好即时下车,一声谢谢,头也不回地小跑步回家去。
进了门,松口气,叶芳好大声说:从今日起,无论如何,千万不可再乘搭顺风车,一定要自己开车。
怎么会上了他的车!家里三部车两名司机,公司也三辆车两名司机,她竟会愚蠢地坐到方有贺身边,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已经这样老大,弟弟们都叫她大姐姐,还犯这种错,罪无可恕。
淋浴后她一个人看午夜新闻,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方有贺刚相反,他担忧地风驰电掣驶回山上公寓,果然,人去楼空。
他立刻找朋友帮忙。
不到三十分钟,小郭向他报告:“我查过黄色计程车公司,他们有电脑记录,昨日下午一时,他们在你这个地址接了一位小姐往飞机场。”
方有贺坐下来。
“我又查到伏小姐已乘国泰八三八班机前往加拿大温哥华,航机已平安抵埗。”
“谢谢你,小郭。”
“不客气。”
方有贺叹一口气。
“喂,兄弟,不用担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方有贺啼笑皆非,“我俩已经没有关系。”
“是,是。”
“她情绪有点不大稳定,我担心她去向。”
小郭笑,“伏小姐这样的女子,堪称人精,她自有处世之道,你少替她担心。”
“你们太高估她精伶。”
小郭打个呵欠,“早点睡。”
有贺发呆。
走了,一声不响走了。
睡房有点凌乱,并无片言只字,护照首饰全部带走。
衣橱里还有几件衣服。
女佣进来问:“可要收拾房间?”
“打扫清洁,把伏小姐杂物装箱。”
“是,方先生。”
他斟了一杯酒,坐到深夜。
渐渐明白过来。
她走了他只有好。
只不过奇女子做事方式的确有点奇怪,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呢。
他拨电话给芳好致歉,电话无人接听,想是已经睡了。
方有贺终于放下酒杯。
第二天芳好起床,耳畔还似有昨宵人声,她一个人静惯了,十分抗拒喧哗嘈吵。
幸亏只有一个妹妹,否则不止一次婚礼,吵坏人。
结好打电话来,“我们稍后出发旅行。”
“一路当心护照荷包。”
结好笑嘻嘻,“你比妈妈噜苏。”
“老妈哭停没有?”
“不出你所料,眼睛鸽蛋般肿。”
除出不舍得小女儿,也一定想起了前尘往事。
“亮佳又陪她通宵?”
“亮佳实在累,老妈放她回家,总算体贴小朋友,姐姐,你有空多陪老妈。”
芳好心中有气,“你这一去玩多久,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少假惺惺扮红十字会,叮嘱我做孝女。”
“是是是,我言语造次了。”
结好心情愉快,言语幽默,整个人轻俏明媚,叫人如沐春风。
婚姻改变了她。
这样的姻缘便是好姻缘。
芳好下午去看母亲,叶太太双目尚未消肿,用茶包敷着两眼,躺沙发上,她拉着大女的手,像是怕她走脱似。
芳好一直蹲在母亲身边。
她问:“你叫父亲来参加结好婚礼?”
“我哪里请得动他,我让亮佳通知他,没想到他整家来了。”
“多少年没见?”
“久得可使两个孩子变成少年。”
“可有唏嘘?”
“他比我老。”
芳好斩钉截铁般迎合母亲:“这完全是真的。”
“你与结好都叫我骄傲。”
“更何妨添了方有成这样的佳婿。”
叶太太点点头,“我死而瞑目,我可以改称呼了,从此不必再叫叶太太。”
芳好像同母亲唱相声一般:“是,回复本性,还我本色。”
她很少这样浮滑,但见母亲全盘受落,咧嘴而笑,又觉是尽了孝道。
傍晚,亮佳与泳洋来吃饭,叶太太又开心起来。
亮佳见芳好在书房里看电邮,走近说:“明早公司拍摄宣传单张。”
“仍用上次那两个模特儿?”
“这次我们用黄黑白三个人种,老中青小孩都有,做得类似宾纳通广告般,但比较温和。”
“勿忘迎合潮流。”
“你来看,设计图样,幽默极了。”
芳好一看,立刻微笑,原来模特儿全有表情及动作,祖父与孙儿拗手臂,少年看裸女杂志,中年汉低头皱眉为肚腩烦恼……
“谁的佳作?”
“推广部孙咏梅,她最肯动脑筋。”
“是蝴蝶之福。”
“芳好——”
芳好看着好友,“你又有什么忠告?”
“芳好,那伏贞贞已自动消失。”
芳好笑问:“与我们有关系吗?”
“这两个星期,有贺一直与有成同住,他不过暂时收留伏贞贞,她的家楼下天天有近百记者潜伏。”
“本市报馆竟有如此庞大人力财力,不容小觑。”
“她大概已经想清楚该怎么做,故此一去无踪,”亮佳有点唏嘘,“这一走,大抵不会要腹中胎儿了。”
芳好也觉得惋惜。
“芳好,是你的话,要不要这孩子?”
芳好想一想,“我哪有这样福气,不过,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亮佳问:“单亲家庭,独立抚养,你愿意承担?”
芳好点头,“我有个好母亲,她有财有力,又溺爱我,一定会帮我度过难关。”
亮佳黯然,“你真幸福,换了是我,为免万劫不复,只得放弃胎儿。”
芳好讶异,“我以为你最坚毅独立。”
“累到极点,也怕得厉害,无谓自寻死路。”
芳好忽然问:“伏小姐会把孩子生下来吗?”
亮佳摇头,“全无机会。”
“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是苦出身,我明白同类型女子想法,但是,孩子,到底是谁的呢?”
“嘘——”芳好忽然惭愧,“你看我同你,读了那么多书,竟然在背后说人是非。”
亮佳笑,“芳好你就是这点可爱。”
“不关我们事,少说为妙。”
“大家曾经以为你与方有贺或可成为一对。”
芳好笑笑:“我哪里配得上人家。”她对亮佳十分坦白,“人家的女友要声色艺三全,我这种孵在一间厂便自得其乐不眠不休的工蜂,哪里会是大少爷的伴侣。”
“你也是大小姐。”
“我缺乏娇矜心态,自小知道母亲是个弃妇,她的眼泪吓破我的胆,总觉得自己一双手比较牢靠。”
亮佳点头,“我也有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
“都过去了。”
“睡梦中时,回到过去。”
“我也是。”
她俩唏嘘半晌,但是时间实在不允许伤春悲秋,缅怀过去,分别有电话找她们两人。
亮佳说完电话回来说:“意想不到,邓录普橡胶对区氏发明有兴趣。”
“他们打算制造防臭车轮?”
“邓录普是橡胶原料供应商、原料中设法混合新发明,所有橡胶制品可以防菌防臭。”
“那赶快通知区氏,事不宜迟。”
“我即时给他电邮。”
林泳洋摇头,“你们两位坐下来舒服地吃顿饭好不好?”
亮佳笑着把手提电话交他手中,“有贺找你。”
他说了几句,立刻披上外套出去。
叶太太说:“从前,朝九晚五,下了班就算一天,我小时候,一到五点半就唱:‘五点半了,爸爸来了’,彼时连电话也不算普遍,更无电视录映机传真之类,闲时听听收音机,不知多悠闲。”
“妈妈怀旧。”
“科技真的改善了生活?”
这时,家中老佣人捧热茶出来,听见了,忍不住答:“有呀,太太,洗衣机、电饭锅,还有微波炉、电热水壶,都帮我不少。”
大家笑了。
手提电话又响,芳好索性关掉。
“妈,我要回去做点事。”
在车中,区汝棠终于找到了她。
他说:“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耳,顺便提醒你,专利不可完全出售,只予一个年限,或一种用途。”
“多谢指教。”
“邓录普是大公司,祝你成功。”她挂线。
片刻电话又响,区汝棠的声音:“芳好,出来喝杯咖啡好吗?”
芳好语气温和,“时间已晚,明天要自早落夜忙个不休,我得早睡。”
“是,是,改天吧。”
大家声音里都有点不好意思,这就是芥蒂。
有一件事芳好一向感谢上帝:她从不失眠,只有渴睡。
第二天七时正亮佳便唤醒她:“我们已在公司,摄影师与模特儿陆续报到。”
“我立即来。”
芳好半小时后回到公司,只见几间会议室间隔已经拆通,电线灯光摄影器材一地都是,工作已经开始。
近门处有一张乒乓球桌,上面陈列着各式自助早餐,异常丰富,芳好斟杯咖啡,挑一只巧克力甜圈饼。
她转头微笑,“是谁的好主意?”
有人答:“还不是我这名伙头将军。”
那人正是方有贺。
他显然怀念杜索道夫一役,故技重施。
芳好问:“这是亲善访问吗?”
“特来劳军打气。”
有同事送一大叠日报上来。
芳好揶揄:“今日报上可有你的新闻?”
“有些报章有些新闻可不予受理。”
“也许可作指标,空穴不来风,无火不生烟。”
有贺尴尬,但全不生气,只是嘻嘻笑,他就是这点好,和气生财,所以生意旺顺。
他搭讪问:“这是哪一家摄影公司?”
“叫羽翼摄影,两兄妹合作,用二手器材,一万数千元成本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