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始收拾东西。
这时江风开始呜呜发威,堤上堤下一片片苇子茅草瑟瑟摇摆,伏地不起。陆子矶满耳都是一江拍岸的涛声和远山传来的隐隐雷声,他眯起眼睛向一片片白光闪个不停的层层叠叠的峰峦望去。看样子那儿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两条汽艇呈平行线犁开河面,匀速向前逆流而上。那艘大游轮,拖着一道长长的烟柱,如一匹巨牛似地咣哧咣哧随后驶来。游轮轮首和轮尾各有一只如同独眼巨人的大灯,射出一道炫目的光柱,穿透河面上飘飘摇摇的水雾,将河面照耀得如同白昼。光柱忽左忽右地搜寻着河岸上每一处可疑的阴影,偶尔撞开夜空,似一柄青白利刃直插云霄。
操纵首尾大灯的两个壮汉左右分别站立着四个荷枪实弹神情威猛的大汉,他们的目光随灯而移,警惕地注视着灯光下突显而出的一草一木。
大游轮拖曳而起的两道异常暴力的燕尾形水波,呼啸着扑向河岸,激起串联成片的浊浪,将大团泥石翻卷入河。有的河浪黑糊糊地盖过河堤,直奔堤后的大田,连根拔起成片成片的萝卜白菜。
“船长先生,天官要你减速慢行。这样会冲决河堤,毁坏庄稼的!”一个束着武装带的年轻军官,手搭在枪套上走进驾驶舱对两腮剃得铁青的中年船长说。
船长点点头,拉响减速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在机舱里响起,火轮即刻慢了下来。游轮如牛哞似地低吼两声,汽笛声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着,传得很远、很远。前面的两艘汽艇鸣笛回应,马上也减速行驶。远处的村庄有几只狗的叫声隐隐传来,显得尖利而又急迫。
一会儿,汽艇又连连鸣笛,提醒游轮进入弯道。游轮吭吭拉笛作答,轰隆轰隆地驶过弯道。两道白色长龙随着呐喊着的波浪滚滚向前,然后又气势汹汹地回流。一会儿,浪头渐渐地衰弱下去,一次又一次无力地轻拍河岸。
高梦轩一身戎装,伏在船栏上,领章上两颗将星在暗中熠熠生辉。他静静地看着波浪激扬的河面,坚毅的脸上泛出一丝温情。这儿的山水草木与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般无二,甚至连这温润的空气也如出一辙。
一双乌黑的眸子透过上层甲板的舷窗,长久地注视着伏在船栏上的那个英姿勃勃的身影。她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这个声名远播的少将军的履历。
高梦轩十四岁离乡,北上求学。二十四岁考入德意志帝国军事学院。六年后,他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毕业于那所在欧洲享有盛誉的古老的军事学院。在毕业典礼上,高梦轩受到德意志帝国陆军最高统帅部的特别嘉奖。当时名噪天下的德国陆军元帅威廉·克劳斯亲自为他授勋时说:“如果这场行将结束的欧洲大战,德意志帝国的军队能由他威廉·克劳斯和他的学生亲自指挥,那么整部世界史将得以重写!”此言一出,世界舆论一片哗然,欧美各大媒体当日纷纷在头版撰文对威廉·克劳斯的言论予以激烈的抨击。欧洲《每日电讯报》题为《战争的叫嚣——德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战争的策源地!》的通栏标题下配发了威廉·克劳斯向高梦轩授勋的巨幅照片。高梦轩也因此一夜成名,但同时他想在德国从军,继续研习独步天下的德国陆军军事理论的梦想也由此破灭。
高梦轩当年回国,随即被天官招至麾下,投入到决定天官此后命运的中南大战之中。他毕其功于一役,七天七夜目不交睫,亲临前线坐镇指挥,终于使已经节节败退的王系大军反败为胜,取得中南大捷,活捉各派系联军大小将校二十九人。天官当即将他直接从中校擢升为少将,并晋授勋三位和二等大绶宝光嘉禾章,犒赏他所率师团三十万大洋。
高梦轩时年三十,人称“少将军”。当时,天官手下一直对高梦轩冷眼相看,并将他讥为“纸上谈兵”的众多将官,从此对高梦轩刮目相看,敬慕有加。此后,他又攻城克地,连连告捷,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终使王系北军扫荡中南,为天官打下大半壁江山。
高梦轩事业如日中天,原本天官总理组阁,那把陆军总长的交椅,就是他高梦轩的了。但两年前,因为他对天官视兵视民如草芥而口出怨言,当众顶撞,天官一怒,便削去了他的兵权,将他擢升为中将,委以陆军巡阅使的虚职,留在身边至今。
替天官作传,不能不写这位她心仪已久的高梦轩。这次天官回乡,高梦轩随行,她原本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她从汉口上船后,高梦轩极不合作,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使得她轻易不敢再找他说话。
鲁美伦走出舱门做了一个深呼吸,也伏在船栏上,眺望这温和而又湿润的夜空。
侍卫去驾驶舱传天官的口谕时,高梦轩不由得冷笑一声。
去年天官的兵舰南巡至荆州,时值夜半,且风雨交加,加之驶行过速,与上行的招商局客轮互撞。客轮当即下沉,溺死乘客七百余人,而兵舰也负伤停驶。落在江中劫后余生的旅客欲登舰求生,都被天官的卫戍兵士用刺刀逐退。这个长江航线空前的天大惨案发生后,他天官迅速换乘护送舰,鼓轮疾驶而去。
每逢大战前夕,天官在内定几个旅几个团作为供奉在大捷祭坛上的牺牲时,眼都不眨。这会儿,老百姓的葱姜蒜不知触及了他的哪根神经!
“矫情!”高梦轩极端厌恶天官的这一表演,他知道天官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上舱的那个美国女人。
高梦轩不是要认“一将功名万骨枯”这个死理,但天官将一个个鲜跳活蹦的血肉之躯,仅仅视作棋盘格上的木兵木卒,完全无视这些生命的存在,这使他深深厌恶。恶战来临之际,天官总是这么几句:“豁出去,先拉两个团上去,不行,再摆一个旅!就是死再多的人也要给我拿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梦轩越来越厌恶天官,但一俟他对付出极其惨重伤亡代价取胜的战役稍有异议,便会遭到天官的叱责:“哼,君子远庖厨,造作!怕死人,领什么兵打什么仗?玩什么勺子?打仗就是拼人性命,书生意气!”
高梦轩最为无法忍受的是,天官在攻城略地中对待无辜平民的那种屠夫式的暴行。每每高梦轩因顾及平民百姓而对守城之敌围而不打时,天官总是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给我砸,砸它一个稀巴烂!畏首畏尾,怎么跟个小脚女人一样?顾虑这顾虑那,就是不顾虑江山社稷得失?!什么百年老城、千年古镇!投鼠忌器是兵家大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些大帅怎么就不可以为了体恤那些个平头百姓,顾忌这些所谓的历史文化名城,开门缴械?怎么偏偏是我,得有这个义务?”
天官前脚刚离开前线指挥部,高梦轩后脚便对天官的随行将校这样说:“这种为了山头为了地,为了那些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的婆娘,也配说江山社稷!何为社稷?古代帝王祭土神祭谷神,为社稷。之所以有此一祭,因为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说一千道一万,仍是为求人道。社稷,就是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不忘社稷,君之道也’,此君之道,即指人道。不以人道为本的君之道,不以人道为本的江山社稷,天下人要它又有何用!”
“说这话的不是你高梦轩,这个人得死三回!”洪士牧后来这样告诉过高梦轩。
高梦轩早就意识到他与天官的分歧根本不是用兵之道。日积月累,他和天官的积怨,非人力所能化解。两年前的渡口之战,围城三月,全歼徐大帅五万守城官兵,但却有二十三万平民就此殉葬。满大街的残垣断壁间,老人妇孺的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高梦轩在巡视依然硝烟弥漫的战场时,终于忍无可忍,冲天一怒。他对随从说:“大多数战争,都是一种不义的战争。操纵这架战争机器的人,无不出自于‘江山轮流坐’这样的一己私利,不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那天起,高梦轩便被褫夺了兵权,永远告别了他胯下的赤色坐骑。
赋闲之后,他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他深深地眷恋着那片他少小离家的故土。但是他也极为清楚,他将会在天官身边就这样以老终生,绝对没有解甲归田的这一天。
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有好几个张扬着嗓门说话的人向他这边走来,慷慨激昂,指点河山。高梦轩厌恶地扭过身,慢慢走到一边去。在这一船赳赳武夫、文人墨客和天官的幕僚中,他没有一个交心之人。唯有洪士牧,他觉得还有些缘分,什么都可以聊聊。
“高兄,还不歇息呵!”洪士牧穿着一袭青绸长衫,从舷梯上走下来,老远就和高梦轩打招呼。
从他的声音中一听便知,这人是个长期伏案之人,声气轻弱喑哑。洪士牧目前是天官的文字秘书,曾是《京都日报》的总编,京城一大才子。刚才,高梦轩上去看过他,他正在奋笔疾书。船离汉口,洪士牧一直在为天官起草去桐镇王家祠堂祭祖的一篇祭文。
“呵,终于弄完了?”高梦轩问道。
“将就吧,正看哪!”洪士牧道。
高梦轩知道为天官起草文稿,是一件极其烦难的事情,不雅不行,但雅了更不行。
“给你猜个
谜语。”洪士牧见依然一身长衫马褂的刘阁佬走过来就这样说,“妓女罢工,打一名词。”
“哦,这个好猜!”肥头大耳的刘阁佬凑过来说。
“那你说说看,说呀!”高梦轩一脸严肃地看着油汗满面如灌肠的刘阁佬。他十分鄙视这个无知无畏的刘阁佬,料定这个只有一肚子油水,很快便会被天官任命为外交次长的肥人猜不出来。
刘阁佬果然一脸尴尬,吭哧半天也未说得上来。
“抗日,猜出来了吗?”高梦轩不留情面地追问道,“你不是说,好猜得很吗?”
“咳……噢,抗日!”刘阁佬一听谜底,脖子一缩说,“嘿……你们聊,你们聊!”便赶快走开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天官该说很有点识人用人的天分,譬如说你。可老爷子怎么会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高梦轩问。
“甭说我,你老这么抬举我。洪士牧凡夫俗子一个,一万大洋,他说不!三万大洋,他还说不!但十万大洋,就可以将他一次性买断。就如现今,贿赂官员,几千大洋就能拿下,但行贿者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杀鸡也用宰牛刀。结果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你犯了点什么事,我也给顶着,因为大家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而我和老爷子的关系,也是各取所需。你看我,老婆孩子一大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上上下下有这么几十口子。我又食不厌精,没有可口的东西还吃不下饭,而且还爱喝两口,我不能不上这船。”洪士牧自嘲道。
“彼此彼此!”高梦轩立即想到自己当年为虚名所害,对天官所谓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故而为虎作伥。
“至于刘阁佬,你是有所不知。他有个兄弟,倒不是等闲之辈。早年留学东洋,与当今日本国几位内阁大臣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咱们是东方西方一勺烩,奶子大了就是娘。英国人,日本人,还有你的德国……”
“怎么成了我的德国?”高梦轩道。
“看到你就想到德国,看到德国就想到你。”洪士牧笑了。
夜幕下的河面河岸,显得不可捉摸,神神秘秘的。几架探照灯强烈的光柱中,有时会有几只惊惶失措的飞蛾上上下下,飞来舞去,然后又闪出光柱,不知所终。
铁甲游轮的第三层舱房内有几台收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管你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咱们得益,咱们就一概示好。已经草签的与列位友邦的那几个条约,各方面的利益都关照到了。”洪士牧说道。
高梦轩笑道:“哼,反正有的是顺水人情,有的地盘本来就不在咱们手里,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们几个又何妨?让那些张大帅李大帅跳脚去吧!”
洪士牧继续说道:“当然,咱们也得出血割肉,但那是舍车保帅。一个省,两个省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那是不言而喻的。前清与洋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世人慷慨陈词、怒发冲冠。什么丧权辱国,国耻呀什么的,但与整个大清江山相比,那个老佛爷不能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她不气恼,不心痛那是假的。但对紫禁城来说,统治权高于一切,虽然这种统治权有些缩水,可毕竟仍能号令天下。委曲方能保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目前,天官也只有靠洋大人的援手一助,才能四海一统、天下归一。”
甲板上有一行人路过高梦轩身边时纷纷与高梦轩和洪士牧寒暄了几句,便都陆陆续续回舱房歇息去了。他们都是通电全国,逼迫国会通过任命天官为国务总理的一些督军团成员,另有几省的督军,今明两日也将赶到桐镇。天官虽暂无总理之名,但已经在行使总理之职了,他将在桐镇召开一个对西南用兵的秘密军事会议。
突然,那位来自皖南的段督军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年同样
留学德国,但出身炮科。在这众多的王系督军中,段某不仅拥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还有令人仰之弥高的人品。他是心高气傲的高梦轩唯一尊重有加的督军,他们可以说是惺惺相惜。段督军对高梦轩也是十分的敬重,但他与洪士牧一路,也是天官武力统一的极端拥护者。
段督军走到高梦轩和洪士牧面前。半开玩笑似地对高梦轩啪的一个立正,然后行了一个德式军礼。高梦轩慌忙回礼并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这位段督军是一个标准的武夫,他毫不隐晦地对高梦轩和洪士牧道:“不瞒两位,我刚才听到了两位的片言只语。我想在这儿对郝兄进一言,而且是说完就走,我得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我自己。”
高梦轩和洪士牧笑了。
段督军面向高梦轩道:“我知高兄反对向西南用兵,但中国历朝历代始终深受藩镇割据之害,如今这南北对峙,加之国内诸多省区督军与中央政府貌合神离,各行其是,现如今这类省区截留上交国家财政路款税款都成了家常便饭,各路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天官敢怒不敢言。不结束这四分五裂的状态,中央政府就有其名无其实,极难号令天下,与友邦国际交道亦名不正言不顺,连四国财团也因此拒绝我借款之请求,不用兵焉能成事?”
段督军话一说完,又是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去。高梦轩不以为段某真的会说完就走,所以被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他原本与段督军并无深交,但他竟这样坦诚相见,这使他深感惊诧。
洪士牧压抑着笑,目送段督军与他的随从回舱房后对高梦轩说道:“正合吾意,正合吾意呵!”
“武力统一实乃亡国之策。天官坚持武力,得陇望蜀,直视西南为敌国,以借款杀同胞,何异于饮鸩止渴!”高梦轩看看段督军走进去的舱门,又看着洪士牧冷笑道。
他知道他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洪士牧说的。
“车轱辘话,我知道你回头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套!你怎么就不站中国千年大历史的角度替这个国家想想?‘朕即国家’的观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你那一套是无本之木,中国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产出一个华盛顿,这是中国全部历史所注定的!退一步说,假设华盛顿在中国,在这块帝制集权横行千年的中国土地,也绝不能开出美利坚合众国之花。中国就是中国,谁来执政,她都是中国,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美国。中国共和终究会沦为世界笑柄!和谈?和谈都是遮羞布,是烟幕,不论哪一方,待到翼羽丰满时,你不统他,他就会来统你。天官武统,何错之有!长痛不如短痛,一个字:打!”
“洪先生!”天官的那个侍卫在上面的甲板上向下叫了一声。
“噢,来了!”洪士牧对天官的侍卫道。然后如占了便宜似的,笑嘻嘻地也向高梦轩玩笑式地行了个军礼,便迈步顺舷梯而上。
又一个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自己的人!高梦轩愤愤地咽下一口唾液。不过与洪士牧争论,大都是没有结果的。他高梦轩没有什么主义,他以为解民于倒悬,才是一个职业军人的天职。他只是企求他的国家能还政于民,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寿终正寝。退一万步,你屠城,你“
扬州十日”,你“嘉定十日”,你杀尽天下“逆贼”,那你给天下一个贞观之治也成呐,但你天官行吗?
高梦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伏在船栏上沉思了起来。
铁甲游轮依然扬首劈开水面,奋力前行,波浪恶狠狠地拍击两岸,咣当咣当地发出了凶猛的声响。
一艘帆船顺水而来,陶巡警与李镇公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一起站在船头上,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河岸两边。这个小头目的籍贯也是天津卫的,陶巡警发现老家在河北沧州的李镇公,用了不少天津卫和保定人。前一阵子,他同这个小头目打过几天交道,背后他管这个小头目叫“天津侉子”。
帆船的桅杆和舵房顶上那盏汽灯的灯光浸入弥漫在河道里的水汽中,蒙蒙眬眬的,显得有几分诡秘。船的船沿船舱和舵房顶上站了十几个端着长枪的人,其中有桐镇警所的人,也有李镇公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