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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下?”一个大姑娘窝在草丛下,成何体统?
“那儿蚊子多,当心被叮成麻花脸。”
“敢叮我就吃了它。”她一时口快,露出本性来了。
“吃蚊子?”嘿!她真的怪怪的,至于是哪里怪,子玲也说不上来。
“呃……喂,你究竟还要不要进去啊?”再跟她胡扯下去,迟早会露出“蛇”尾巴。
“我……我怕……”虽然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子玲仍是害怕去面对它。
“怕什么?”樊素佯装不解。“那个叫彩绢的会咬你吗?”
“当然不是,是——”
“咦!”樊素受不了她罗哩罗嗦地,赶紧将她的注意力导入正题。“里边好像有人在说话,而且是个男的。”
“怎么会?彩绢的爹很早就过世了,她又没有兄弟,只有一个生着重病的妹妹。”
“说不定是她的情郎,或……咱们贸然进去打扰不太好,还是先到窗边看看,倘若不是,再进去。”语毕,等不及她表示意见,樊素便硬拉着子玲,蹑足趴在窗台边往里窥。
子时快到了,再不让她“自动”发现真相,然后“自动”不想活,就会错过百年难得一次的大好时机。这个时机对樊素可是弥足珍贵的。
“哈!果然是她的情夫。”她邪恶地,用狡诈的余光扫向苍白着一张脸的子玲。
“不,他不是。”子玲痛苦地大叫;“阿贵,彩绢,你们怎么对得起我?”
屋里头的彩绢正缱绻地倚在阿贵身上,低声计划着拿了那七十两银子后,是先把婚事办了?还是先去做个小本生意,等攒聚够了本后,再举行婚礼?
子玲尖声一嚷嚷,将他二人吓得奔了出来。
“子玲?”阿贵脸色大变,“子玲,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天杀的混帐东西!还敢狡辩?
樊素变回原形,挂在树梢上,冷冷睨着他们三人。
“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啪——一声,子玲使尽吃奶的力气,赏给阿贵一记麻辣掌,旋即转身痛哭离去。
打得好!樊索觉得一巴掌尚且不够惩罚这可恶的负心汉。她恶作剧地,故意从树上摔下来,不偏不倚正巧搭在阿贵的脖子上,晃来晃去。
“蛇啊!”彩绢被樊素那庞大、素白的身躯,吓得登时昏倒在地。
阿贵胆子更小,不仅昏过去,四肢犹不停抽搐着。
哼!没用的东西。
樊索轻蔑地吐着蛇信,各送给他们二人两枚得医很久很久才会好的齿痕当见面礼。然后迅速拔足飞奔,前去寻找马上就要跳河自尽的子玲。
从彩绢的住屋往回走,踅足三岔路,不远处便看到一条宽五丈、深十余尺的大河流。子玲柔肠寸断,心碎欲裂,趴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嘤嘤哭得像个泪人儿。
“别哭了,就算哭瞎了眼阿贵也不会心疼的,何必呢?”樊素不希望子玲以后怨她见死不救,跑去跟阎罗王告她的状,不得不假意劝她几句,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一定没爱过人,所以才无法体会我心里的痛。”
“那当然。”一条蛇怎么去爱一个“人”?在樊素眼里,人比蛇坏多了,她才不屑去爱。
“虽然阿贵对不起我,但我仍然爱他,也正因为如此,更没办法眼睁睁的看他娶彩绢为妻。”子玲深吸一口气,绝决地将身上唯一的配饰——玉镯,和脚上的绣花鞋脱了下来,递给樊素。
“你这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
早在半年前,她就算准了子玲的阳寿只到今晚,是以才千里迢迢的从天山赶来,企图借她的尸体还魂,好潜入伊家找伊彦阳报仇。
“我不想活了。这双鞋劳烦你帮我送回去给我哥哥,告诉他……我对不起他,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我再好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至于那支玉镯就送给你吧,待会我溺死在河里之后,你可要记得找人来帮我收尸,不要让我变成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要自杀的人了,居然还能冷静地交代后事,了不起!
“溺水而亡是很痛苦的,不如换个舒服一点的方式。”她不是水蛇,不会游泳,万一子玲真的沉尸河底,她要用什么方法把尸体捞出来暂用?
“什么方法能够舒服些?”子玲不解地问。
“例如……上吊喽!”老实说,上吊绝不会比溺水好过到哪里去,樊素被伊劭溥吊过,她很清楚那种被撕扯的痛楚滋味。只是上吊起码不会因泡水而浮肿得太难看。
“你上吊过?不然你怎么知道?”这儿既没有横梁,又没有高大的树,怎么吊?
“我……猜的。”樊素贼贼的一笑。
“你不是猜的,你是根本不想让我死。”子玲满怀感激地瞅向她,“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好心的想打消我寻死的念头,可……”她难过地拥住樊素,泪水悄悄地、一滴一滴地淌进她的衣领,令她浑身战粟不已。
人妖殊途,她绝不可以沾染太多人气,否则一旦七情六欲植入她的心底,她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素姊姊。”子玲倏地回首,心事重重,哀伤无限地挨近岸边。
“不许跳。”樊索捉住她的衣摆,“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为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自杀,你不觉得太蠢了吗?”糟!她又做错事了,不该劝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我……”子玲有够爱哭的,嘴一撇,眼泪死流个没完。“阿贵……他也不是没出息。”
“他是没出息,今几个他可以辜负你,明儿个他照样可以背弃彩绢。这种男人,有什么值得眷恋的?”说着说着,樊素觉得义愤填膺起来,怪了,她以前从不讲义气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子玲让她一骂,理智忽尔澄明许多。
“那你说嘛,我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三更半夜最不该做的,就是在外头游荡,徒招风寒。“先回去睡个甜甜的好眠。”子时正了。她必须赶紧找个地方,让子玲悬梁自尽才行。
“我怎么睡得着呢?”
“睡不着也得睡。”樊素不容分说地,拉着子玲的手便往她家飞步疾走。
三、五步回到了子玲家的后门。
“哇!你走路的速度好快,跟飞的一样,我的脚底几乎没有沾到地。”
“你是伤心过度,脑筋混沌,才会有那种错觉。”她的确是用飞的,就她一条有六百学龄的蛇类而言,“飞”仅是众法门中的小把戏而已。
“是吗?可……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
“你带我来的呀!你忘了,刚刚一直都是你‘走’在前面?”她只是在后边助功而已。
“也对。”子玲憨憨地笑了又笑,“咱们进来吧,不过要小声点,千万别吵醒我大嫂,否则——”
“是子玲吗?”桂花的嗓门奇大,于暗夜中,尤其令人震耳欲聋。
“完了,是我大嫂,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让她见了你,铁定会把你轰出去。”人家是长嫂如母,他们家则是长嫂如晚娘。子玲从小被她吼怕了,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手足无措。
“别慌,我自有法宝对付她。”
就在桂花探出头,睁着恶狠狠的大眼睛向她们张望时,樊素立即露出本相,跟她对望。
“啊!”桂花一惊,挨着门墙便昏了过去。
“大嫂?”子玲站在前面,根本没瞧见樊素的“法相”有多吓人。“你是怎么弄的?我大嫂连老虎都吓不倒的。”
“小把戏何足挂齿?”樊素三两下便将佳花抬回房里去,幸亏武龙睡得跟死人一样,怎么也叫不醒。
子玲看她俐落的身手,看得傻眼了。
“我大嫂有一百多斤重,你不需要我帮忙就能把她搬回床上去?你……”瞧她赢赢弱弱的,实在不像是个大力士呀!
又失算了!樊素为自己一不留神便露出本性暗咒好几声。
“呃……人昏倒以后会变得比较轻,不信你试试。”
“是吗?”子玲将信将疑,走过去扶起她大嫂。
樊素悄悄地捏出手印,隔空将桂花轻轻举起。
“真的耶!但……为什么?”
“因为人昏倒以后气息就变得弱,少了十之六七的气,你说怎么能不变轻呢?”她胡诌一通,希望子玲会相信她的笨理由,毕竟她也不是太聪明。
“噢,原来如此。”她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对樊素的崇拜之意又加深好几分。
真好骗!难怪连阿贵那家伙都有办法骗走她的清白身子。
“好啦!这下子可以回你房里休息了吧?”完了,子时快过了,不赶快酝酿一个悲惨的情境让她厌世就来不及了。
“没问题,”子玲在前头带路,“就怕你嫌地方太小,得委屈你跟我挤一挤。”
樊素客套地浅浅一笑。她才不怕挤,脸盆大的地方就足够她睡哩,要不然,缠根树枝,她照样能好梦连连。
第二章
新月爬上中天,眼看就要偏西了,樊素双目半闭着假寐,瞥见黑白无常已经立在门口,等着拘捕子玲的魂魄,回阴曹地府向阎王爷报到。
她就要如愿以偿了。有了子玲绝美的容颜,还怕迷不倒伊彦阳?苦苦修练一百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可不知为何,樊素心里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子玲是个好女孩,老天爷给她一张水灵秀致的容貌,却舍不得给她一个好的际遇,未免太小气了。
察觉子玲由床上轻声坐起,樊素不由自主地侧身压住她的衣摆。在最紧要的时刻,她竟心生怜悯,不希望她英年早逝。
黑白无常猛朝她眨眼睛,要她别假惺惺的,耽误他们的“行程”,今晚得抓二十三名孤魂回去交差呢。
樊素无奈地,翻过身去。生死由命,转世投胎后,也许子玲便能遇见个多情郎,疼惜她一生一世。
“来世再见了,素姊姊。”子玲熬不住心头的痛,决定了此残生。
她取下腰带,悬在横梁上,确定那条白布足可撑住她的重量后,凄惋地回头朝樊素嫣然一笑。
“希望菩萨保佑你命好福大,别像我那么倒楣,碰上了薄幸的坏男人;如果菩萨忘了保佑你,我也会保佑你的。好心人就该有好报,谢谢你三番两次想由鬼门关把我救回来,可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原谅我辜负你的好意。”子玲忍住盈眶的泪,小心翼翼地踩上床边的圆板凳,将头投入布环中……
樊素两拳紧握,拚命和自己的良心交战。见死不救,她岂不是比人还不如?
“下来!”她随手抓了一根发簪射过去,那腰带立即裂成二段,子玲也因为重心不稳,跌落椅下。
此举惹火了门旁的黑白无常,张牙舞爪地警告她别多管闲事。
樊索朝他们吐舌眨眼,表示她可不把他们的威吓放在眼里。
“素姊姊,你不该阻止我的,你不了解我活着其实比死了还痛苦。”子玲委顿在地板上,双手深深埋入掌中。
“没听过好死不如赖活吗?”她不忍地,伸手抱住子玲,让她偎在怀里,尽情哭个够。“常言道:留得青山在——”陡然间,她的后脑勺遭到黑无常重力一击,霎时呈打瞌睡的样子,沉沉睡去。
“索姊姊,素姊姊?怎么安慰人安慰一半就睡着了?”好在子玲也不是很计较,她死意甚坚,樊素昏睡过去,她正好得以从容赴死。
唉!她幽怨地轻叹着,足尖蹋倒板凳,一缕幽魂就此飘向黄泉。
◇◇◇
待樊素由昏迷中清醒过来时,正是五更时分。
她猛一睁开眼睛,即瞥见子玲的身子挂在白布条上,徐徐摆荡着。
死了?樊素迅速解下长布条,将子玲平放在床榻上,却已探触不到任何气息。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觉无预警地袭上心头。怎么会这样?她是冷血动物,没理由懂得“伤心”这码子事呀!
对,她不要伤心,和子玲认识不过一个晚上,深交都谈不上呢,何必替她难过?但,为什么喉咙会发胀?鼻头也酸酸的?樊素十分确定,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子玲,起床喽!”是武龙,他照例在五更一刻时叫醒子玲,要她帮忙到市集上摆菜摊。
事不宜迟,赶紧“霸占”子玲的身体要紧,横竖她现在也用不着,“暂住”一下,她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身形一闪,已经钻入子玲僵硬的躯体。
“你到底好了没有?”武龙不耐烦的催促着。
“好啦好啦!”略事梳理后,樊素挑帘款步而出。“你老婆早饭煮好啦?”不然那么早叫她干什么?
“什么我老婆?她是你大嫂!昨天的气还没消吗?没大没小!”桂花睡到现在仍赖在床上,已经让他很火大了,子玲居然还来加油添醋。
噢,樊索一愣,暗责自己转性转得太慢。她现在可是如假包换的“人”,得摆出个“人样”来,举手投足以及谈吐,都不可以再“蛇里蛇气”。
“对不起啦!人家有事找大嫂嘛,你能不能帮我去把她叫醒?”经她昨天用力一吓,桂花不昏死到日上三竿是绝对醒不来的,除非有人——比如像武龙这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嗓门,才能把她叫醒。
“找她什么事?”记得她和她大嫂一向处不来,见了面不是怒目相向,便是假装没瞧见对方,各干各的活,谁也不理谁。
“我想跟她要点钱买衣裳。今晚伊家长老准备替伊彦阳选媳妇,不穿得像样点,怎么选得上?”
她的态度和昨晚相差十万八千里,令武龙怔愣了好久。
“你不是不肯去?”
“不去怎么成?大嫂已经拿了人家的银子,我若临阵脱逃,伊家的人会轻易放过她吗?”樊素急于借用子玲的身子,除了因为地目前的功力尚克制不了硫磺粉和雄黄酒之外,另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冲着伊彦阳选妻而来。
这是个混入伊家的绝佳时机,倘使再幸运地获选为伊阳的妻妾……嘿嘿嘿!凭她兴风作浪的好本事,还怕不能把伊家整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难为你了。”武能很欣慰她睡了一觉之后,变得温顺许多。“我这儿有二两银子,买件青绫衫子不晓得够不够?”
“不够再向嫂嫂要好了。”接过银子放人袖中,她蓦地不知又想起什么,“大哥,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子玲了。”听到这个名字,会令她良心不安的。
“那叫你什么好?”
“叫我樊素。”这是南极仙翁帮她取的,她觉得挺不错的。
“樊素?可咱们姓冉呀!”他不认为子玲有什么不好。
“不管啦,我就是要叫樊素,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去伊家了。”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脚不自觉就攀到方桌上去。
“放下来!放下来!女孩子家坐成这样,成何体统?”平常挺斯文的女孩子,怎么才要将她许配给人就这样了?武龙难以置信地在她脸上瞧了又瞧。
“你答应以后叫我樊素了?”她老实不客气地反瞧回去。啧啧啧!子玲怎么会有一个长得如此其貌不扬的哥哥?
“你高兴就好啦!”只要别惹火他老婆,害他倒大楣,即使她要改名为阿猫、阿狗,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是日晌午时分,樊素帮武龙收了摊子之后,信步逛到衣铺子去,为自己挑了两件襦裙和 一件绸衫。
今晚她要细心装扮一番,以最迷人的姿态出现在伊家众长老面前。
◇◇◇
好大的宅邸!
伊家的“留绡园”宽广得像一座迷宫,五开间的大厅堂,四周绕以回廊,左右各筑有鸳鸯厅临池而建,池内有专供观赏的锦鲤和荷花。
其他诸如轩、斋、榭、舫、阁……不胜枚举,樊素久居深山,从没见过富豪一方的大户人家,今儿个可是大开眼界.看得她眼花缭乱。
穿过数道大小不一的长廊后,总算来到贺管家口中的“散寄阁”。
“进去吧,三位长老等了有好一会儿了。”贺管家不被允许进入里边,迳自退到面水的亭外等候着。
伊家的这三位长老,分别是伊彦阳的堂伯父、堂叔和大伯,他们三人共娶了十二名妻妾,可惜一个男丁都没生着,使得他们只好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伊彦阳身上。
樊素推门而人,意外发现,厅内已婷婷玉立了六名姿色不俗的年轻女子。
“你就是冉予玲?”居首位的长老问。
“不,改名了,我现在叫樊素。”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一点也不担心会露出蛇尾巴。
“什么时候改的?”记得阿贵明明说她叫子玲的呀!
“今儿早上,我大哥帮忙改的。”当人真麻烦,动不动就必须撒个小谎,掩饰无伤大雅的过错。
既然是她大哥改的,旁人便不好过问什么。
伊长老挪动着干干瘪瘪的身子,朝门口道:“人都到齐了,请少爷过来一趟吧。”
摆什么臭架子?要十个人等他一个,早点过来会死掉啊?
樊素一时又忘了她已是道道地地的“人”,竟直接“缠”在太师椅上纳凉。
三位长老和那六名应选的姑娘,一见到她如此有失礼教的举动,震惊得个个瞠目结舌,低呼不已。
“呃,我说樊素姑娘,你在家里都是这么坐的吗?”她的姿势虽不文雅,可是却软得叫人称奇,她是怎么弄的,可以把身子扭成那样?
“不一定,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树枝上。”她实话实说,反倒惹来十几双质疑的眼光,这才令她觉到,失言了。“不是啦,我是指用树枝做成的椅子,各位别想歪了。”
歪到哪里去?人家作梦也料想不到,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姑娘,竟是条冷冰冰的蛇。
幸好大伙忙着等候伊彦阳,根本没心情怀疑她的真实身分。
这时,大门被推开,周管家躬着身子走了进来。
“启禀三位老爷,少爷交代,他现在正忙着,没空过来——”
“忙什么忙?”伊长老愤怒地打断周管事的话,“我今早三叮咛他,他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