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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焦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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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天凌晨前去世。”

    她扬扬手,一人一车在原地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团畸变的空气。

    殡仪馆的灵堂上打着爷爷的名字和照片。照片是去世两年前照的,带着他晚
年常有的窘迫的笑容。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糊涂,把屎尿拉到床上后便窘迫地傻笑,
好像知道自己理亏似的。儿女们逗他:爸,你一笑,俺们就知道你又犯错误了,
对不对?于是他笑得更加难为情。

    如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永远再见不到爷爷了。

    穿戴着制服制帽的乐队队员从侧屋里走出来,在会堂的右边列队。其中一名
与昊天的爸爸熟识,拎着小号过来,与爸爸低声交谈着:“92岁高寿,是喜丧了
……好老头啊……”他摇着脑袋,“我下岗了……吹鼓手,下九流的活儿……”

    哀乐响起来,门外的氧气炮惊天动地地爆鸣。人群三鞠躬,致悼词。悼词用
尽高级的褒词,但也干巴得没一点水分:“忠实于人民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
60年如一日……桃李天下……沉重的损失……”

    王昊天作为长孙站在前排。从前天起他就对这个场面怀着恐惧,但恐惧的原
因却无法示人——他怕自己在追悼会上哭不出眼泪。他爱爷爷,也知道自己在爷
爷心中的份量。但爷爷的病拖得太长,死亡已是数次敲门的熟客。昊天的悲伤经
过几次揉搓,已经不新鲜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忧惧告诉爸爸,怕爸爸生气。他嗫
嚅着告诉妈妈,妈妈叹口气,没说他该怎么办。

    悼念人群向遗体告别,依次同家属握手,有人小声说着“节哀”。昊天羞惭
得不敢仰头,爸、妈、伯、姑的泪水反衬着自己的无情无义。人群肃穆地移动,
但一旦走出吊唁厅,他们就马上摆脱屋内的压抑,在门外大声谈论着。也许有人
在那里指指戳戳:你看,王家的长孙没流一滴眼泪……

    轮到亲属向遗体告别。爷爷穿着臃肿的寿衣躺在水晶棺里,神态安详,面色
红润(作过美容)。外面是酷热的夏天,爷爷穿这么厚不热吗?爷爷一直在惦记
着孙儿能考上重点大学,光宗耀祖,他到底没能等到这一天。现在,即使自己考
砸爷爷也不会知道了,这使昊天觉得悲伤,又有莫名其妙的轻松——随之又感到
羞惭和自责。

    负责火化的工人推开亲属,熟练地把尸体推到里屋。在骤然升高的哭声中,
昊天对爷爷投去最后一瞥。爷爷同家人永别了,要孤零零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
儿没人照顾他了。悲伤突然袭来,就像是一场迟到的冬雪。昊天的爸妈互相搀扶
着走到厅门口,发觉儿子一个人留在后边,他捂着嘴,肩膀猛烈地抽动,泪水在
鼻凹里汹涌流淌。

    晚上昊天没上晚自习,在家读外语。到平时下课的时间,他对妈妈说:“我
出去转转。”打开院门,来到护城河边。梧桐树如黑色的剪影,繁星在树叶的隙
缝中安静地眨着眼睛。对岸四楼的那个窗户一直黑着,小红点没有准时出现。昊
天掏出自己的激光电筒迟疑着。他想同那个女孩(?)告别,他的考场在县中,
离这儿较远,爸爸已经在那地方定了宾馆房间,明天就要搬过去。然后是三天考
试,考试后他就不会再回这儿了。在这个焦虑的夏天,那个红色小光斑的轻轻抚
摸是荒芜心田中的一口活泉。他不忍心让它在生活中消失——但也“不忍心”使
它明朗化。他不愿让诗境中的女孩变回到普通人,还原成一个被高强度学习榨干
灵气的高中学生。那么,就让它保存在朦胧的记忆中吧。

    他掏出激光电筒,调整方向,让光点爬上那扇窗户。就像触发了灯光开关,
那扇窗户刷地亮了,显出一个身影……果然是个女孩,他这些天的直觉没有欺骗
他。灯光是粉红色的,很柔和,女孩穿着背心,肩膀和脖颈处镶着粉红色的光边。
面部贴在窗玻璃上,这边看不清楚,无法分辨她是不是那个白衣绿裙的女孩。

    她分明在凝视着这边。几分钟后,昊天熄了电筒,那边的灯光也熄灭了。

    半球形建筑通身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十分柔和,也十分明亮。在它的光照下,
方圆百里的山石树木都像是浸泡在红色中的半透明体。它也映着莎菲的身影,她
穿着白色小背心,绿色超短裙,身体的边缘镶着柔柔的红边。半球十分巍峨,半
埋在地下,外露部分大如巨峰。密密麻麻的光网在它内部闪烁流动,变幻莫测。

    莎菲说:“昊昊,你不是要看看28世纪的电脑吗?它就是。是集中式的电脑,
全世界一共有100 台,互相联网,和人类之间也是互动的:每个人可随时从中央
电脑里汲取信息,每个人的智力活动也同时对中央电脑的运行做出贡献。它们有
一个好听的绰号:大妈妈。我们都是她们的共同儿女。”

    我疑惧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再望望莎菲。这么说,她只是大妈妈的一个共
生体,就像是断掉后仍会在地上跳动的壁虎尾巴?我不愿相信,我期盼它只是一
个荒诞的梦。记得哪本书上介绍,若想确认你是否处于梦境,有一个最可靠的办
法——问一个你也不知道的数学问题。因为,梦幻是不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我
笑着说:“我能问大妈妈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她给出一个比21257781—1 更大的素数。在21世纪,这是数学家发
现的最大的素数,共有378632位。”

    莎菲同大妈妈有一个短暂的意识交流,然后流畅地念出一长串数字。她说这
是中央电脑此前得到的最大素数,有十亿位。你若想要更大的素数也行,它可以
在5 秒内算出来。我却陷入尴尬——我问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问题,却无法确认这
个答案是否正确。刚才我报的最大素数是在一本数学小册子上看到的,那上面还
介绍了素性检验的简便方法,可惜我忘了。我只好撇开这个问题,又问:“请大
妈妈介绍21世纪之后发生的战争,可以吗?”

    没有任何警告,一道电流忽然击中我,我倒在地上抽搐,喉咙中吼吼地干呕,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莎菲惊惧地连声喊:“不要,不要!”她用身子护住我,急
急解释道,“大妈妈,不要杀他,他是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我保
证他不会再问这些蠢问题了!”

    她抄起我的身体,塞到甲壳虫汽车里(在她的臂膊中我似乎失去了重量)。
汽车迅速离开大妈妈,爬高又降低,降落在齐腰深的青草里。莎菲不停在喊我:
“昊昊,昊昊,你听见我喊你吗?”我能听见,但她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而且
我的全身肌肉和声带一直陷在粘滞的时间场里——忽然我会说话了,我艰难地说
:“莎菲,谢谢你。可是……”

    莎菲扭过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麻瓜,又顽固又愚蠢的家伙,
你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件事,为什么?”

    “莎菲……”

    “滚,滚回你的21世纪!”

    昊天离开住了两年的房子,随爸爸到考场附近的宾馆。是一个中低档的宾馆,
房间非常狭窄,放两张床和一个茶几后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不过房间的设施倒
基本齐全,卫生间、空调、彩电、装修过的门窗,喷塑的墙壁。爸爸把两人的牙
具摆到卫生间里,问他:“这个小蛋壳怎么样?我挑房的最低标准是必须有空调,
有卫生间可以冲澡,给你创造最好的临战状态。今晚甭看书啦,听爸爸和你拉拉
闲话。”

    那晚爸爸说的话比三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说,“昊昊,今天彻底放松吧。
考好考坏爸妈都不会怪你。你不相信?这次可是真话。逼你苦读这三年,爸妈的
力用尽了,你的力也用尽了,若还是考不好,莫不成爸妈还能杀了你?把你赶出
家门?其实,爸爸早就清楚,现在的上学太苦,简直是摧残灵性,但又不得不昧
着良心逼你。为的是让你能进入一个好大学,有一个自由起飞的平台。这毕竟是
当今社会最保险的人生之路。说到底,爸爸是个庸人哪。”

    听着爸爸掏心窝子的话,昊天真的放松了。这些年,他时刻懔懔地斜视着身
后的几双眼睛:爸爸妈妈的、爷爷奶奶的、甚至姑姑的、姐姐的、伯伯的。他是
王家唯一的男孙,身上担着这个家族的责任啊。这个责任让他睡梦中都逃不开焦
虑。他笑着说:“爸,我要考上大学,你们就不再监督我了,对不对?”

    “对,彻底不管了,想管也管不到了。我们已尽了做父母的责任,那时由着
你娃子踢蹬吧。爹妈只管给你准备学费,管到你上硕士,博士。只有一条,记住
毕业后别让爹妈帮你找工作。”

    昊天忽然叫起来:“爸,我的文具盒!我已经收拾好,忘到桌上了。”

    爸爸生气地皱起眉头,旋即松开:“哼,作官的把印都丢了。你还不错嘛,
没等上考场才想起来。”他穿上衣服,“这么热的天,又得罚我跑一趟。你先睡
吧,我等你睡熟再回来,免得打搅你。”

    爸爸走了,他冲了热水澡,躺在床上,慢慢进入朦胧状态。爸爸今天的话真
的让他放松了。三年噩梦般的高中生活,他做过多少与考试有关的梦?梦景总是
焦灼的:考题老做不完;正答题时钢笔没水了;向监考老师请假上厕所,却总也
尿不尽……有时甚至梦见他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时还要考试,正襟危坐的考官竟
是他的小学班主任,那位老师得意地笑道: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一辈子也逃不
脱呀。

    不要再想这些了,他坚决地告诫自己,爸爸已经帮我把焦虑抛到一边了。睡
吧,睡吧睡吧。

    他睡了,进入一个陌生的梦景。

    他和莎菲把汽车停在山底下,徒步向上攀登。莎菲说,今天是复活节,是新
人类最盛大的节日。山路上到处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喜气洋洋,陌
生人互相点头问好。山顶上是那座生命之碑,一座色泽洁白的无字碑,高与天齐,
上端隐在白云中。夏风吹来,碑体微微摇摆。王昊天望着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莎菲说不要紧,这是超高强度的材料,极为坚韧,耐腐蚀,耐老化,它至少可以
屹立十万年呢。

    人们到了山顶,首先向生命之碑合掌礼拜。昊天问:他们都是基督徒?我知
道复活节是基督教的节日。莎菲摇摇头:不,所有宗教都消亡了,基督教的复活
节也消亡了。这是新的复活节,是全人类的节日。她领着昊天合掌礼拜,围着碑
体转了一圈。昊天在默祷时,“不安”一直在心中蠕动。他想知道为什么要立这
个碑,想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复活”,是在什么时候“复活”的。不过他已经学
聪明了,不敢问这样“令人厌恶”的问题。

    上山的人们做了短暂的礼拜后就散开玩耍。莎菲领昊天来到一处草地,铺上
餐巾,把野炊的食品摆出来。莎菲说,尝尝28世纪的食物吧,你若留在28世纪,
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

    食品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香甜绵软,十分可口。忽然一男一女两个小
孩跑过来:“莎菲姐姐,真高兴见到你!”莎菲站起来迎接:“你好,小多吉,
不有你,小阿雅。坐下吧。”

    两个小孩都只有六七岁,十分可爱,忽灵灵的大眼睛,眉目清秀,身体匀称。
两人坐下来,笑嘻嘻地打量着昊天。女孩问:“莎菲姐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莎菲看看昊天,笑着说:“暂时不是,以后……是吧。”

    小女孩趴到莎菲肩上,嘁嘁地咬耳朵,话题大概仍是关于昊天的。男孩文静
地坐着,笑容明朗,目光纯洁。昊天对男孩的印象很好,也许这个天真的孩子能
回答他一直想知道的事。他凑近小孩,小声问:“小弟弟,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请问吧。”

    “你知道为什么要树这座生命之碑?你知道为什么要过复活节?”

    男孩忽然尖叫起来,昊天绝想不到他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异教徒!人
类公敌!莎菲姐姐,他在问我那个犯忌的问题!”

    两个孩子的笑容突然消失,满怀敌意,周围的人也怒目相向。昊天低下头,
心中发冷。莎菲冷冷地看看他,对小孩说:“不要紧张,他是从21世纪来的麻瓜,
不懂今天的规矩。不用理他就是了。”

    她把两个小孩哄走,转回头,冷淡地沉默着。昊天别转目光,口气硬硬地说
:“很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其实我也恨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点心事。你把我
送回去吧。”

    高考结束了,黑色的夏天挽了个结。租房内的家具都搬走了,但昊天坚决要
求把电脑再留一天,让他“痛痛快快”玩一次。妈妈很不乐意,嘟囔着“还得再
租一次三轮,又得15块钱”。不过她还是勉强答应了。

    屋中只剩下昊天一人,他留下电脑并不是为了玩游戏,他想再次通过屏幕进
入未来世界。那里有他的焦虑,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谁知道呢?也可能电脑搬迁
到新地方,这个时空通道就再也接不上了。

    10点20,他照例来到河边,用激光电筒向对岸问询。没有回答,那扇窗户安
静地藏在黑暗里。可能那女孩也是在这儿租房的高三学生,考完后已经搬走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是爷爷。爷爷狡猾地笑着:孙孙,不要想她了,今生你们俩不
会再相遇。昊天脸红了,“臭”爷爷:爷爷你吹牛吧,你怎么会知道?爷爷说:
我已经死了呀,死人的灵魂能遍游天地,能到过去未来。昊天问:那你说说我会
考上哪所重点大学?爷爷,这次我考得很不错呢,你该高兴了。爷爷不耐烦地挥
挥手说:别再惦记这些鸡毛小事!孙孙,我知道你是唯一有机缘进入未来的人,
人类的命运在你手中。

    昊天打个寒颤,停了片刻,他说,这个责任太重了,实在太重了,爷爷。没
人答话,爷爷已经消失了。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像往常一样进入屏幕。

    莎菲已经变成丰满的少妇,怀中一个婴儿在香甜地吃奶。看见我进来,她淡
淡地说:你总算回来了,先看看孩子。

    是一个极可爱的婴儿。红白粉嫩,黑溜溜的眼珠。胳膊圆圆的,柔软的黑发。
婴儿吃空一个乳房,咧着嘴想哭闹,莎菲拔出乳头,把另一只塞进去。她的乳房
白得耀眼,我脸红了,忙转过目光。但那个可爱的家伙吸引着我,我不由又把目
光转过去。婴儿正漾出一波憨呼呼的微笑。莎菲怜爱地说:“看见了吗?在向你
笑呢。真是老话说的:亲劲儿撵着哩。”她看见我的惊异,毫不含糊地宣布,
“没错,你是他的爸爸。我早说过,我们注定要在历史中相遇。当然不是现在作
爸爸,而是10年后。我把10年后的场景提前了。”

    我面红耳赤——一个高中学生怎么突然成了丈夫和父亲?但我本能地感觉到,
她的话是真的,她实际上是以这种委婉的方法向我示好:昊昊,虽然我不愿意回
答你那个“令人厌恶”的问题,但我已让你看见,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机器人。
我能生育,哺乳,爱孩子,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昊昊,你理解我的苦心吗?

    我沉默着。

    莎菲把我拉入怀中,叹息道:“昊昊,今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21世纪末的
确有一场……那时,旧人类太固执,新人类又太年轻冲动。但是,这些伤痕已经
抹平了。现在,大妈妈向所有人播撒着欢乐和祥和。昊昊,抛掉你的那个心结吧。
已经塌缩的历史波函数不可能再重整,谁想搅动已经板结的历史,只能带来更大
的悲剧。听我的劝,忘掉它,在28世纪定居吧。”

    我真想听她的话,把心中的焦虑抛开。可是……我不能。我盯着她的眸子,
慢慢问:“大妈妈删去了所有人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可是你为什么知道?”

    莎菲坦率地说:“我是历史学和时空运动学博士,时空管理局技术总监,我
属于极少数知情人之一。”

    “噢——”我拉长声音说。

    莎菲把孩子塞给我:“来,抱抱他。提前10年尝尝做父亲的味道。”

    婴儿吃饱了,定定地看着我。他当然不会认得我,但这个乖巧的家伙又送我
一个笑脸。我的心酥了,融化了。莎菲靠在我的肩上,幽幽地说:“多可爱的孩
子,是不是?不妨向你透露一点天机:他长大后可不是凡人,要在历史上留下自
己的印记。”

    我不喜欢莎菲这种巫婆式的腔调。我缓缓地说:“已经塌缩的历史不可能重
整——只除了一个人,一个机缘深厚的人。只有他有能力改变历史,避免那场悲
剧。你和你的时空管理局都清楚这一点,对不对?”

    莎菲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所以,你和你的时空管理局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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