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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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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先民和方红藤都看出来了,葛军机不是随便来看简雨槐的,是认真地看。本来他两人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方红藤天天压抑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剪刀,免得一时没把住,真把简先民给捅了。葛军机来过几次后,两个人的敌意化解了一些,私下里嘀咕,但又不敢肯定,不敢往那方面想。
  方红藤对简先民说,军机这孩子知道疼人。简先民说,我知道他疼人,要不当年我在贵阳满大街找他呢。
  乌力图古拉看着葛军机去过简家几次,自己出了面,在路上拦住方红藤。
  “我家老二去找你家老二了吧。”
  “是。”
  “我看,两个孩子挺合适的。”
  “是。”
  “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都成人了。”
  “是……”
  “要是你们家同意,我们家不反对。”
  方红藤呆住了。她先前一直忐忑不安,不敢看乌力图古拉,觉得简家卑鄙得很,无赖得很,把乌力家害成这样,还要覥着脸往人家树上攀,还要人家垂下枝头来让自己攀,现在人家把话挑得明明的,分明是支持这件事。方红藤哪有不同意的,激动得要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完头,神神道道地往家里跑,回家就给简先民说了乌力图古拉的话。
  简先民先是不相信乌力图古拉会前隙尽释,主动提婚,怀疑老乌力搞阶级斗争新动向,等相信了,眼泪流下来,人往床上一瘫,跟淬过之后退了火的镰刀似的,脆弱得很。
  简雨槐坐在水龙头下,拿一把刷子刷手,手心手背,指甲缝里,刷一遍,清水冲去肥皂,重新打上肥皂,再刷,一遍一遍,很投入,没表态。方红藤以为女儿没听清楚,又把乌力图古拉的话说了一遍,简雨槐还是没说话,方红藤就急了。
  “你说话呀,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也没想。”
  “那也得有个回答呀,妈在问你话呢!”
  “都说了,没想。”
  “你过年就二十一了,该考虑了。军机他多好啊。院子里的孩子就属他有出息。”
  “再出息也是他。”
  “那你说吧,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考虑。”
  “没有时候。不考虑。”
  “孩子,”方红藤一急就豁出来了,非要把简雨槐这个关攻下来不可,“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天赫。妈早就知道这事儿。可天赫在哪儿?这么多年了,人影子都没有一个,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你能等到什么时候,等来等不来?再说,你不想一想,你现在和过去一样吗?你就是等来天赫,天赫他那样烈的性子,他连家里人都不容,他能容你吗?”
  简雨槐不说话,彻底地不说,把一双手浸在清水里。她的呼吸很平静,好像水能静成什么样子,她就能静成什么样子。
  事情进展不下去,方红藤急也无计可施。葛军机倒是不急,性格本来就好,又是有主见的人,还像往常一样,来看雨槐妹妹,还不让那个看成为雨槐妹妹的负担,来是有间隔的,一周左右一次,来了也不多坐,说几句话,看雨槐妹妹把目光转向窗外,就起身告辞,不给雨槐妹妹留下讨厌的印象。
  本来这样下去,也可能就这样下去了,不会出现变化——简雨槐拿定了主意拒绝一切,就算知道简家欠乌力家的,欠大了,一辈子还不清,自己是简家的人,没有资格激烈,没有资格把乌力家的人往屋外推,也守住了不接着儿,根本是一个“不”字把天下。考试结束以后,葛军机考上了武汉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省委办公厅同意他带薪读书。他学业紧张,没有太多的时间往简家跑,两个人实际上僵滞在那里,谁也不会再往前迈一步,就当还是一个院里的孩子。只是比别人走动得多了些罢了。可是,出了一件事,这件事把简雨槐和葛军机往前猛推了一步,事情就起了变化。
  分配在街道童衣厂工作的简小川准备了好几个月——偷听“美国之音”和BBC电台,查地图,筹集钱粮,练长跑,练擒拿格斗,学习在冷水里憋气。学习东北方言,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带着简明了离家出走,去了黑龙江,打算从那里偷越国境,去苏联。走到半道上,简明了害怕了,又不敢给简小川说,怕简小川杀了自己,到了白河,简明了借口出门买馒头,爬上一趟运木头到绥化的货车,一路颠簸,逃回武汉。
  简家为简小川和简明了失踪的事急了十几天,一看又脏又累的简明了回来了,连忙问情况。简明了不是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开口就招。
  事情不是简单的事情,投敌叛国是天大的罪。简先民和方红藤蒙在那里,一个差点儿没当场哭出来,一个张着嘴发呆,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如果简先民在台上,事情还有个补救,如今沦落成丧家犬,过去的熟人避之莫及,哪里还能托人堵住简小川。简先民拿不出主意,方红藤也拿不出主意,简雨槐比两个大人镇定,虽说拿不出主意,但知道听天由命不是办法,要去印刷厂请假,只身去东北找简小川。方红藤下意识地不想丢了儿子再丢掉女儿,能护住一个就护一个,不让简雨槐去。简先民醒过神儿来,分析形势,简明了和简小川已经分手了十几天,十几天时间,他要么已经过了边境线,要么已经被捉住,简雨槐就算去,也于事无补。还有一种可能,简小川没有行动,还在等待,或者被边防军民的威慑力震住,要另外寻找机会,简雨槐去了,两个人若拉扯起来,更容易暴露目标。简小川已经是死鱼一条,简雨槐再要被当成同案犯,简家就算一半儿被天收了回去。
  为简雨槐去不去东北找简小川,一家人争了半天。简雨槐说什么也要去,简先民和方红藤坚决反对。
  争来争去,简先民豁出来了,说不用争了,要去我去,反正我已经让人拿住,咸鱼翻身没有指望,我去把小川找回来,找不回来,我们父子俩一块儿挨枪子儿。方红藤待在那儿,不是被简先民的决定感动,是被简先民的话提醒了——简雨槐不能去,去了也没用,可对简雨槐有好感的葛军机能去呀!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方红藤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简雨槐当即反对,埋怨母亲,亏你想得出,叛党叛国的事,怎么能连累别人呢?方红藤气短地说,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小川不管吧。简先民赞成妻子的主意,说是个好办法,乌力家的人,没有嫌疑,又是军机,办事稳妥,比一百个我强。简雨槐急了,说你们不要这样,这样太缺德,你们真要这样,我就去公安局,把事情说出来!
  方红藤当然不会让简雨槐把事情说出来,但她已经下了决心,非把儿子救回来不可。第二天,方红藤借出门上班的机会,去了武汉大学,找到葛军机,把事情告诉了他。葛军机果然稳妥,不但没有吃惊,而且看出方红藤是孤注一掷来找自己,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就让方红藤先别急,告诉她,事情往坏的方面准备,往好的方面努力,准备的事情交给简家,简家不管什么人,都不要再有任何行动,努力的事情交给他,他要简小川的所有线索,他来处理。
  葛军机挑可能和可靠的名单,给自己在东北的战友和校友打电话,又在学校这边请了假,就说家中有急事要处理,当天买了火车票北上。到了黑龙江,先找到省军区一个叫孙新民的战友。让孙战友给打听打听。孙新民往各个军分区和边境武装部打电话,问抓住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简小川的,问完再问葛军机,什么人让他这么动真格的。葛军机说一个大院儿里的,从小一起长大,不想看着他走绝路。孙新民说,你还真说对了,真是绝路,越境过去的不是什么福气,机灵点儿的,训练一下派回来,提心吊胆搞间谍活动,迟早得抓住;不能干的,丢到两伯利亚修路伐木,比苦力还苦,落不下好果子吃。
  大海捞针,捞了二十多天,简小川的行迹一点儿也没有。葛军机每隔三天往基地印刷厂打一个电话,找简雨槐。电话里不能多说,只说到了鹿场,鹿茸没买着,还在等,这是走之前和简家约定好的,意思是人还没找着。等到时间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简小川的踪影,孙新民就分析,要么真让小子越了境,要么害在熊瞎子嘴里,这种事情常有,不稀罕。葛军机想,简小川就带那么几个钱,早该花光了,人生地不熟的,野果子未必他就认识,待不住,恐怕真过去了,或者让野兽害了。葛军机就打算往回走,走之前给基地印刷厂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对简雨槐说,鹿场说,今年鹿不产茸,鹿茸买不着。简雨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快回来吧,别等了。又加了一句,给你添这么大麻烦,你辛苦了。葛军机放了电话,孙新民在一旁笑,说女朋友吧,看你说话的口气,要不是毛主席,只能是女朋友,没有第三个人。
  买了票,是第二天去北京的。谁知当天下午,黑河武装部来电话,说找到了简小川,人已经抓住了二十多天,因为简小川用了假名字,又没有身份证明,没查出来。等把偷越国境的人和盲流集中起来,往齐齐哈尔送的时候,一个武汉籍的企图越境者,是天安门事件的重要通缉犯,这个人认出了简小川,黑河方面才把简小川的身份弄清楚。
  孙新民立即在电话里告诉黑河武装部,人扣在那儿,别往上送,他们赶过去。放下电话,孙新民和葛军机就往黑河赶,在黑河见到了简小川,人狼狈得不像样子,但的确是他。简小川看见葛军机,吃了一惊。葛军机拿眼神示意简小川,让他不要开口。孙新民那边很快把事情办妥,把简小川从武装部领出来,捎带着提了一大包猴头菇和五味子,上车走人。
  回到哈尔滨,葛军机不逗留,立刻买了车票往回返。葛军机在北京给简雨槐挂了电话,说鹿茸买到了。电话那一头,简雨槐又是半天不出声,再出声时声音哽哽的,说,连累你了,谢谢你。
  “你哥是家里的独子,你哥要出事,这个家就算完了。军机他是咱家的救命恩人。”
  “我谢过他。我说了连累他。”
  “那是连累吗?学不上了,冒那么大危险,就一个连累吗?人家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已经看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妈,你别逼我。”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人家乌力家。你当你的心思乌力家不知道?乌力家为什么把你弄回来?人家知道你心里有天赫,人家那是对天赫有个交代。人家交代了,才把你弄回来。人家就不惦记天赫?那是儿子,是心头肉。你要不嫁,人家一辈子都得想着天赫,一辈子都得在苦汤里浸着泡着,你要逼人家死呀!”
  “是我逼的吗?谁逼谁了?乌力伯伯被整成那样,萨努娅阿姨被整成那样,天时哥残了,安禾死了,军机和稚非有家不能归,天扬进了少管所,都是我逼的吗?”
  简雨槐少见的激动,脸儿苍白得像一张暗处的纸。方红藤愣住了。女儿不是没想过这个,不是没清算过这个,她想过,清算过,知道简家是乌力家的祸根,简家害苦了乌力家,该乌力家的债八辈子还不完,她心里清清楚楚,就是没有说出来。现在她说出来了,她还是简家人,还是背着简家人的黑锅,她是一个怎样把苦涩都深深埋在心里的女儿呀!
  简雨槐不出声,人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一会儿动了一下。方红藤以为她要说话,没有,人起来,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手;先用肥皂洗,一遍又一遍,洗完用水清,一遍又一遍。方红藤坐在里屋,听见女儿在卫生间里鱼儿划水似的洗着手,没完没了,自己手上的皮肤隐隐作痛,一直疼进关节缝里。
  方红藤豁出来,去找乌力图古拉,说了简雨槐的心思。
  乌力图古拉沉默了很长时间。乌力天赫的事是长在他心里的一丛荆棘,这丛荆棘任何时候都在刺痛他。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老了,刺痛却越来越深,而且无法排解。他不是一个能投降的,哪怕对儿子,哪怕对自己,不投降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打死也不承认。但对雨槐这样的好孩子,这样让人疼到心里去的孩子,他不会那么做。
  乌力图古拉去卫生间洗了脸,穿上外套,扣好风纪扣,拍了拍外套上的褶子,走出家,走过营区的林荫道,走进干部宿舍区。从江边过来的风撵上了他,吹动他花白的头发,那让他像一根孤立无援的芦苇,显得很苍老。
  “孩子,本来我不该告诉你,可不告诉你,你就不在,就活不回来,所以,我得告诉你。”乌力图古拉腰板笔直地坐在简雨槐对面,目光里透出无尽的疼爱,“天赫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在了。”
  乌力图古拉知道自己很残酷。他事先就知道这个,并且做了准备。但他还是被那个纤弱的女孩子的失声痛哭给吓住了。乌力图古拉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就那么坐着,听那个女孩子把自己往死里哭,并且等着她哭出绝境。方红藤在外屋,把大门紧紧地掩上,把窗户全都关起来,把简先民、简小川和简明了推进另外一个屋,把门关上,然后,她自己倚在门上,捂住嘴,也哭了。
  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简雨槐经历了什么。从奉节回到武汉后,她去胜利文工团找陈小春。陈小春转给她几封信,那里面没有乌力天赫的信。以后陈小春复员回上海,走之前来和简雨槐告别,说槐姐我走了,你要保重啊。陈小春走了之后,简雨槐每隔一段时间就跑一趟胜利文工团,看看有没有乌力天赫的来信。没有。乌力天赫没有来信。一封也没有。他就像失踪了似的,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来过信。现在,乌力天赫没有来信的原因得到了证实——他死了,再也不能给她写信了。
  简雨槐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的她这次旷工了整整一星期,那一个星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出门,哭。
  方红藤这回铁了心要往绝里拯救女儿,抹一把泪对丈夫和儿子说,你们别管她,让她哭,让她哭够,哭够了,哭绝了。她才会有下辈子。
  葛军机和简雨槐的婚事很快定下来。这回不用乌力图古拉出面,萨努娅比乌力图古拉还要积极,把事情揽过去,和方红藤商量,两家都是头一个孩子成家,得好好办一下。
  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春节喜庆,是送旧迎新的好日子,适合办喜事,挑了春节。
  大年初一,葛军机天不亮就到简家来接简雨槐。葛军机进门的时候,简雨槐已经收拾好了,紫面棉袄,月白色褂子,黑色长裤,一身素,只在辫子上扎了一根红绸绳,人坐在床边,呆呆地等人来领。
  “爸,妈,小川,明了。”葛军机和简家人打招呼。
  “哎,来啦?”简先民点头哈腰。
  “外面冷,快进来,看冻着!”方红藤欢天喜地。
  “我可没钱送礼啊。”简小川冷冷地。
  “军机哥,有席吧?去哪儿吃?”简明了覥着脸问。
  “来了。不冷。不用客气。我妈准备了饭,就在家里吃,你们一块儿去。”葛军机一一回应。
  一家人正站在客厅里说着,简雨槐在里屋突然惊喜地叫了出来:
  “呀,雪,下雪了!”
  大家吓一眺,回头去看坐在里屋床头的简雨槐,连葛军机都吓住了,没见过简雨槐用那么大的声音喊叫。简雨槐跳下床,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拽住葛军机,转来转去看他头上肩上落着的绒毛似的雪花。惊喜地说,是雪,是雪!然后就撇下葛军机,拉开门冲到外面去。
  雪。是雪。
  年正月初一,武汉三镇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到下午的时候,三镇已经洁白一片,看不出城市原来的样子了。
  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
  (简雨槐写给乌力天赫的第一百五十九封信。和这之前所有写给乌力天赫的信一样,因为无处寄出,它没能寄出。)
  雨槐:你还好吗?
  我刚刚结束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回到我的窝里。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旅行者。就在给你写这封信的前两年。我去了秘鲁,在那里待了七个月,然后离开了那里。而在非洲的刚果(金),我则整整待了十一个月。
  我在秘鲁沿着神秘莫测的安第斯山脉行走。公元11世纪,印第安人在这里创建了伟大的印加帝国。公元15世纪,这里成为印加文明的辉煌殿堂,我在文明的遗址上行走,它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种文明组成的,是由无数种文明组成的,而每一种文明,哪怕它们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都是令人景仰和尊重的。
  人类一直在无数的可能和不可能中选择。他们选择得最多的是辉煌,但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和这里的遗址一样,在辉煌之后,坚守住遥遥无期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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