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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枪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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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菊背对着门坐在炕上,细草睡着了。窗纸透进一片光,一半照在细草熟睡的脸上,一半照在炕席上。马林走进来,秋菊连头也没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着睡着的细草。 
    马林立在秋菊身后,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在怀里掏出那两份休书,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怀里,马林做完这些时,纷乱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马林说:这一份你拿了吧。 
    秋菊没有动,似乎长吁了口气。 
    马林想走,又没走,侧身坐在炕沿上,他望着秋菊的后背说:你进马家这个门也这么多年了。 
    马林看见秋菊的肩在一耸一耸地动,他知道,她哭了,却无声。 
    马林又说:你也不易。 
    秋菊的肩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抖,像风中的树叶。 
    马林说:你是无路可走了,才到的马家,关外你也没啥亲戚,我休了你,你也没个去处,这我想过,以后你还住在这里,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秋菊的身子不抖了,她隐忍着说:不。 
    马林惊愕地望着秋菊的背。 
    秋菊说:不,俺走,最快明天晚上,最迟后天。 
    马林又掏出烟点燃,深一口重一口地吸。 
    马林说:我知道这事不能怪你,只怪我没有杀死鲁大。停了停又说:你应该明白,虽说不是你的错,可我马林不能再要被胡子睡过的女人。 
    马林说到这儿又看了眼睡在炕上的细草。 
    秋菊终于哽了声音说:俺谁也不怪,怪俺当时没有死成。要是死了,俺的魂也会是你马家的鬼。 
    马林夹烟的手哆嗦了一下,于是又狠命地抽了口烟。 
    马林说:告诉你秋菊,你哪也不要去,我马林是个男人,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秋菊不再哽咽了,声音清晰地道:马林俺不是那个意思,俺要看你亲手杀了鲁大。 
    马林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腰间的枪,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仿佛此时的鲁大就在眼前,他的枪口已对准了鲁大的头。 
    秋菊还说:俺会走的,走得远远的,俺要把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秋菊说完转过身来。马林看见秋菊满脸的泪痕。 
    秋菊说:马林求求你,你这次一定要杀死鲁大。 
    在秋菊求救似的目光中,马林点了点头。 
    秋菊说:马林,你一个人不行,一个人说啥也不行,鲁大不是几年前的十几个人啦,他手下有几十人。 
    马林说:十几个几十个其实都一样。 
    马林说完又掏出腰里的两把快枪,很自信地在手里把玩。 
    秋菊说:不,你一个人不行,鲁大也不是几年前的鲁大了,他为了报仇,这些年天天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练枪,他一口气能打灭十个香火头。 
    马林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眼秋菊。秋菊也正在望他。他从她的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秋菊的影子,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秋菊躲开马林的目光,望着他的头顶说:像当年一样,你要叫上耿老八、狐狸于、刘二炮,他们和鲁大都有仇,让他们一起来帮你。 
    两滴泪水顺着马林的脸颊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咋了,他不能也不应该在秋菊这样的女人面前流泪。他恨不能打自己两个耳光。 
    秋菊说:鲁大心狠手黑,到时候你一定要当心才是。 
    马林点了点头。他握枪的手有些抖,此时他觉得腊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太漫长了,让他等得心焦。 
    他站了起来,他想自己在秋菊这儿呆的时间太长了,他应该走了。可他的双腿却无法迈出。 
    他终于说:你不走不行么? 
    秋菊摇了摇头。 
    马林又说: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拦你,我会给你带够你一辈子的花销。 
    她说:不! 
    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了,他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她好么?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说:城里人,娇贵。 
    她不语了,低头又想了想说:今晚俺给你做一床狗皮褥子吧,这不比城里,寒气大。 
    他没点头,也没有摇头,望着她。 
    她低下头又说:她有身子了,几个月了? 
    他答:快六个月了。 
    她说:莫让她乱动,怕伤了胎气。 
    说完,她吁了口长气。 
    他说:那我就走了,啥时候走,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真的转过身。 
    这时她叫一声:哎—— 
    他立住了,回身望她,她以前就是这么叫他。他望着她。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书拿了起来,认真地看了几眼,他知道她不认识那些字,但她还是看了,每一眼都看得极认真。 
    半晌,她说:过一会儿俺做一点糊糊,把它贴到老杨树上去。 
    他说:不,不用,钱先生会把话传出去的。 
    她吁了口气,沉重地把那份休书举了,悠悠地说:还是贴出去好,让靠山屯的人都知道,从现在起,俺秋菊再也不是马家的人了。 
    马林逃跑似的离开了下屋,当他关上门时,秋菊的哭声潮水似的从门缝里流泻出来。马林背靠着门,在那儿茫然无措地立了一会儿。 
    他听见细草说:娘,娘,你咋了,咋了? 
    马林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十 
    太阳偏西的时候,秋菊把休书贴到了老杨树上。这是马林不愿看到的一幕。 
    此时,靠山屯仿佛死了。家家户户仍门窗紧闭,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发情的母狗冲着老杨树上那张休书愤愤不平地叫着,疯子耿莲不知在什么地方喊:来呀,你们都来干我呀。 
    细草已经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门前冲着雪地撒尿,小鸡鸡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细草就看到了杨梅已堆完的雪人,那个雪人仍旧头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儿。细草走过去,绕着怪物似的雪人走了两圈,他说:咦——咦—— 
    杨梅弯下腰看细草。 
    细草说:这雪人是你么? 
    杨梅笑了笑,没有说话。 
    细草又说:你从哪儿来,我咋不认识你。 
    杨梅仍弯着腰说:你叫什么? 
    细草说:我叫细草,俺娘给起的。 
    杨梅不笑了,愣愣地望着细草。 
    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头上,阴森古怪地朝这面看。只要他的视线里出现细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阴森得怕人。 
    当初鲁大放回秋菊和细草时,鲁大冲马占山说了一番话。 
    鲁大当时就用那只阴森古怪的独眼望着马占山。 
    鲁大说:老东西你听好,秋菊是马林的女人,今儿个我送回来了,你对她咋样我管不着,细草可是我的儿子,要是细草有一丝半点差错,你老东西的命可就没了。 
    当时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头上听鲁大那一番话的。 
    他没有说话,却在拼命地喘。 
    鲁大又说:老东西,我和你儿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样,要是现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气的事。鲁大说完,吹了吹举到面前的枪口。 
    马占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说:白菜烂了,土豆也烂了。 
    鲁大又说:秋菊是马林的女人,是杀是休那是你儿子的事,在马林没回来以前,秋菊还在你这吃,在你这住,要是在你儿子回来前,秋菊不在了,我会找你要人,你听好啦。马占山的心里又说:都烂了。 
    鲁大说完这话,便带人走了。鲁大走时在他脚前扔了两块银元,他盯着那两块银元好久,后来把银元飞快地拾了,钻进了地窖里。 
    从那以后,他不再和秋菊说一句话了,阴森地望着秋菊娘俩。 
    秋菊回来不久的一天,给他跪下来,跪得地久天长,刚开始秋菊不说话,只是用泪洗面。最后秋菊说:爹,俺对不住你,对不住马林。 
    马占山又在心里说:都他妈的烂了。 
    秋菊说:爹,你杀了俺吧。 
    马占山拼命地喘着。 
    秋菊又说:爹,你杀了俺,俺心里会好过些。 
    马占山在这之前是闭着眼睛的,这时睁开眼睛说:以后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从那以后,秋菊果然再没有叫过马占山一声爹。秋菊像从前一样,屋里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饭、喂猪、喂鸡。 
    每天做好饭菜她总要给马占山盛好,送到马占山房间里去,马占山扭过头不望她。马占山拒绝着秋菊,却不拒绝秋菊的饭菜,他总是把秋菊送来的饭菜吃个精光,然后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间做活路去了。 
    也是刚开始时,细草很怕马占山的眼神,其实秋菊一直在避免马占山和细草相遇,三口人在一个院子住着,不可能没有碰面的时候。细草每次见到马占山就吓得大哭,渐渐细草大了,习惯了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马占山扛着锄出门去做活路,迎面碰见了细草。细草小心地望着马占山走过去,细草在马占山身后小声地说:爷爷。这一声,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过头,凶凶地望着细草,恶声恶气地:谁让你叫的?!细草吓白了脸,忙慌慌地说:你不是我爷爷。 
    马占山这才长出口气,扭过头喘着走了。 
    细草咬着指头,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过来,细草才恍怔地道:他不是爷爷。 
    秋菊狠狠地打了细草一掌,恶声恶气地道:不许你叫,以后再叫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细草吓得大哭不止。 
    马占山觉得秋菊是应该死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还是他马家的鬼,逢年过节,他会为她烧两张纸,也会念着她活着时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却没死,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胡子种。马占山的日子颠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儿子马林回来,又怕马林回来,他就这么盼着怕着熬着难受的时光。他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说:儿呀,你杀了她吧,杀了这个贱女人吧。 
    马林休了秋菊,马占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马占山觉得这样太便宜贱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儿子马林不杀秋菊,那就让她和那个野种多活两天,等马林杀了鲁大,再杀贱女人和那个小野种也不迟。马占山甚至想好了杀秋菊和细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杀猪刀。马占山年轻时能把一头猪杀死,于是他想:连猪都能杀,难道就不能杀这个贱女人么。 
    马占山在腊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开始磨那把锈迹斑驳的杀猪刀了,他一边磨刀一边喘。 
    杨梅好奇地看着马占山不解地问:爹,你这是干啥? 
    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杀猪哩。马占山这么答,喘得愈发无法无天了。 
    在杨梅的眼里,马占山这个老头挺有意思的。 
    马占山认为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女子不是当老婆的料,马林和这样的女子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马占山觉得,马家从此就要败落了,马占山一边磨刀,一边生出了无边的绝望感。他想,人要是没有了奔头,活着就没意思了。 
    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杀了贱女人秋菊和野种细草,然后再和儿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这位叫杨梅的女人。到那时,马家是充满前途和希望的。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里那两罐子白花花的银两,想到这,马占山又快乐起来,他更起劲地磨着杀猪刀了。 
    十一 
    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间便暗了些,西北风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杨树一片疯响。村中仍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两只饥饿的黑狗匆匆忙忙地从街心跑过,凛冽的风中传来疯女人耿莲的喊声:来呀,你们咋不来干我了。 
    这种反常的景象马林并没有多想,他也无法意识到,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马家走近。 
    马林站在院子里,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里竟多了种无着无落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开了。 
    马林并不希望秋菊把休书张贴在老杨树上,他下决心休秋菊,并不是冲着秋菊的,他是冲着鲁大,他知道鲁大的险恶用心,这比杀了秋菊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百倍千倍。他下决心休秋菊是要让鲁大和众乡人看一看,告诉众人,秋菊只是个女人,像我马林的一件衣服,我马林说换也就换了,鲁大你爱奸就奸去,爱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马林并没什么关系,说休就休了。 
    他想潇洒地做给鲁大和众人看一看,他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把该做的做了,剩下的时间里,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鲁大送上门来了。马林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本应该轻松一下,如果要在平时,自家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乡人,他们来看从奉天城里回来的马林,快枪手马林是靠山屯的骄傲。可这一切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没有发生。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门开着,马林看见秋菊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属于秋菊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装在一个包袱里。秋菊做完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痴痴地发呆。细草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被风刮起的浮雪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看到这,马林的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烟如雪。 
    秋菊这种忧戚的面容他是见过的,那是他每次从奉天城里回来,住几日之后要走的时候,每次秋菊都是这般神情。在还没认识杨梅以前,那时的奉天城里还算太平,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几日。但也就是几日,那时马林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属于靠山屯了,他是东北军里著名的快枪手,是大帅张作霖身边的人,他不属于自己,一切的命运和东北军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 
    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没住上几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马林回家的这些日子里,马占山和马林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他在翻天覆地去说他的那些地,说他的粮食。 
    马占山冲马林说这些时,马林的目光是虚幻的,他一直这么虚幻地望着爹那张苍老的面孔。 
    爹说:咱家的地越来越大了。 
    爹又说:这回你带回来的钱又够置二亩水田的了。 
    爹还说:耿老八家南大洼那块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买下来。 
    爹继续说:以后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来,这是你爷活着时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说到这爹就咧开嘴无限美好地笑,也喘吁吁的。 
    马林收回虚虚的目光说: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干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马占山不高兴了说:咦——这地,这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马林不说话了,虚虚的目光中他又看见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着,这个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秋菊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马占山就喘着气说: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马家这么多代了,一直是单传,现在咱有地了,本该人丁兴旺些才好。 
    说到这儿父亲就叹气了。 
    马林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两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秋菊的肚子一直瘪着。 
    让马林惊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愿望如出一辙。每次马林回来,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冲他说:俺想要个娃,是男娃。 
    马林在黑暗中不说什么,突然抱紧了肥肥壮壮的秋菊。经年的劳累使秋菊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又结实,不是生孩子的念头使马林抱紧了秋菊,而是年轻人的冲动。年轻的马林有使不完的力气,干渴的秋菊有着丰富的念头。短暂的日子,对秋菊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几日。 
    马林终于走了,秋菊便一脸的忧戚。 
    马林骑在马上,两支乌黑的快枪在两边的腰上,悠荡着,秋菊送马林,走在地下,细碎的马蹄声伴着秋菊无奈的脚步声在靠山屯的小路上响起。 
    马林说:你回吧。 
    秋菊不回,仍低着头随在马旁向前走。 
    半晌,秋菊终于拾起一双泪眼,忧忧戚戚地说:你还啥时候回呀? 
    秋菊的表情和语调令马林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样子,他的心就乱七八糟的。 
    马林说: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秋菊又不语了,紧走几步,从怀里掏出昨夜晚准备马林路上带的食物,递给马林道:包里有饼有蛋。 
    饼是油饼,蛋是咸蛋。这是马林平时最爱吃的,只有马林回来时,马占山才让秋菊动一动白面和蛋,这是过年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马林把吃食接过,暖暖的,温温的。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体温。 
    马林不想再这样儿女情长下去了,于是松开马缰,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冲秋菊道:你回吧。 
    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 
    秋菊快走几步,那样子似要追上那匹马。终于不能,于是便无奈地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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