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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行∽什准肚榈鞯陌材雀郏ˋnnArbor),那儿有全美著名的密歇根大学,很多艺术画廊,欧式咖啡店,一流的西餐厅,高档的服装店,其中有几个是法国人开的。那宽阔的草坪环绕着一幢幢十九世纪欧式洋房,体现了欧美结合的生活情调和市容布局。每次她一进来我就把门关上,好家伙,一手榴弹扔进了我办公室:说啊,笑啊,乐啊,闹啊。从私生活谈到职业生活,从中国文化谈到法国文化,最后几秒钟用来臭骂一顿阿尔滨学生的养尊处优,和他们的不勤奋。朽木不可雕也!我用警句结束我们的谈话,她奔回隔壁拿书,同时我也抱好了我的,然后各自奔自己的教室雕朽木去了。
跟皓晶在一起的时光是我阿尔滨生活最灿烂的,也是我唯一讲中文的时刻。那个年代我最害怕的是周末,那无数个淡而无味、无从打发的孤单单的周末。久而久之,连学生们都知道我那清教徒般的日子,还曾以此使我下不了台。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花暖如春的星期五,周一又逢节日,学校放假,校园里显得忙忙碌碌:阳光,草地,鲜花,树木,所以气氛相当好。下午上加拿大文化课时发觉学生三三两两,明显稀少。板着脸我问人都上哪儿去了?下面有人回答说某某某,他们都约了恋人准备上路度假去了,所以缺席。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我的责任是搞学问。可是我一边把书往讲台上放,一边在生气。一抬头,只见一男生刷地一下子站起来,当着全场的面向我挑战:
康教授,你为什么不约你的情人?否则我们这堂课也可以解散了。
全堂起哄式的大笑,并有男生吹起了悦耳的哨子。OK,英语对话就此搁住(反正我那点英语是说不过他们的),我用带有错综复杂套句的,加上文学修辞过的法语开始讲课,我看下面人头晃动,窃窃私语,可能有人听不懂,在问他的邻座讲的是书上的哪一段。这是一堂三小时的大课,内容涉及加拿大的起源,建国史(英法两国创建加拿大时深重的民族怨恨和相互排斥)和加国当代政治、经济、文化和风俗。可惜我和学生们的心都在窗外,我提前半小时散了场,直奔健身房。
健身房是我阿尔滨时代的避难胜地。疯狂地跑步,打Raquett球(网球的第二代,在美国青少年中很流行),练体操,是弥补我心中,孤独感的良药。每次节假日都在痛苦地寻找消磨时光的手段,下午一点以后没法集中思想写作了,周围没有一个可以和我深谈的人,教授们之间如果不是事先打过招呼,相互是不打电话和串门的。我懒散地从书房漫步到客厅,开始大吃巧克力。巧克力这东西又不要剥皮,又不要长时间地放在嘴里咬,半斤多几分钟干掉了。吃完了,我只能又把自己从沙发上拖起,晃到了厨房;喝水。同样的毛病:又不要剥皮又不要放在嘴里咬。一下喝了两杯,又干完了。看一看手表,整个过程才花了半个小时不到,天哪,我要到七点太阳下山以后才去跑步,接下来玩点什么呢?
窗外阳光明媚,鲜花怒放,鸟儿叽喳,锥形的船头拨开垂向湖面的杨柳枝,缓缓向前驶去,白色的莫斯林(mousseline)沙裙和黑色的头发随风飘逸,划到湖心,我会扔掉双桨去找他那棕色的胸膛。至于骑马嘛,也不逊色。包法利夫人身着波尔多红(法国红葡萄酒色)长裙,和她第二情人罗多尔夫(Rodolph)中秋骑着马踏着落叶奔向森林那一场,被我的同僚们在法国各大学术杂志上侃侃而谈,她那金色的……电话铃响,嘎的刹住了我的:狂想曲。哦,不是英俊骑士,而是邻居杰希太太问我是否想跟她一起去划船。她的花园的一边与我的联邦,尽头有一小运河流人著名的卡拉马(Kalamazoo)河。她的邀请让我联想起秘书也曾建议周末跟她一起去朋友那儿骑马。这骑马和划船分明是跟自己情人干的事,怎么轮到我了只能跟老太太作伴?我打肿脸地回答她说我已有人约了去骑马。放下电话心里更灰溜溜,下意识地又回到书房。我这个人只要一不干活。就充分意识到我那低劣的私生活质量。
修道院般幽静的灰色生活中偶尔也泛起涟漪。我,黛安娜教授,也瓦教授,若是度假回来,或好久不见,无论在系里,家里或校园里,碰见时都要行法式礼。也瓦教授身上从上到下散发着一种法裔男教授的独特魅力:步履的姿态;语调的磁性;衣着的雅致;待人的风度。早年在法国念的书,后在密歇根大学获法国文学博士,现任法国文学终身教授。跟黛安娜教授一样,他对我非常友好,千方百计试图把我的客座位置转换成终身的,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两人都在校长室反复替我游说。在他们的眼里我很不错,因为我美国化了,我“他们”化了(西化了),我被西方文化同化了。那天校长发话了:我看见了,玛蒂尔德(我的法文名字)不但年轻,而且才华出众,但终身教授的事非同寻常,更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跟别的同僚一样,也瓦教授偶尔也来我办公室坐,我对他的感激之心重如山:我知道在一百多个选手中,阿尔滨这个位置若不是他的推荐和拥护,是不会落在我这个外国人身上的。炉火纯青的法文,每一次都把我们间的谈话推向专业外的领域……
那个星期四晚上法文系有重要活动。不仅是一年一度的法式晚餐会,届时正巧又是美国一个大使(驻欧洲的一个国家)到我校演讲,被黛安娜教授邀请参加我们的晚会。按以往的规律,晚餐会的操作有系里两位来自法国的助理全权承担,我们三个法语教授概不过问。当晚的I…House(国际学生屋)装扮得法里法气,埃菲尔纸铁塔上亮着一闪一闪的灯,法国歌像B…52轰炸机般振荡着整个大厅。厅里人来人往到处可以听见法语交流的说笑声,搭成口字型的长西餐桌上早已铺上了白桌布,并放有好几面三色旗(法国国旗),几簇鲜花。法国大菜的架势也有一点儿:两把刀;三把叉;一大勺(汤);一小勺(甜点)……那晚的惊讶接踵而来,入席时,我发现自己居然被安排坐在大使先生旁边,也瓦教授自然而然地紧挨着我。晚会开始了,由黛安娜教授祝词,然后大使先生讲话。开始举杯了,我跟大使先生正式寒暄起来:
我能跟您用法语交流吗?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问他是否操一口流利的法语。
对不起,不能说,但能看得懂。
开始上汤了,我和也瓦教授几乎在同时发现放在面前的菜单不对劲,因为当晚的甜点是:
——Voulez…vous coucheravec moi ce soir?
这是一句法国人家喻户晓的话,来自于六十年代一首流行歌曲,直译为:今晚您想不想跟我睡觉?我和也瓦正张大嘴巴,相互对视着,用眼光交流着彼此的惊讶:这两个助手真是太法国腔了,把这样赤裸裸的话放在桌面上?大使先生凑过来:
我们的甜点是什么?
一句不好听的话。
你能翻译一下吗?
今晚您想不想跟我睡觉?
我和大使开怀大笑,他向我举起酒杯。
那年底特律的冬天尤其冷,似乎阴天也特别频繁。午饭后,天空阴云密布,西北风呼啸,天开始渐渐变黑。系里的那条走廊冷飕飕,没有人停留谈话。两位法国助理先后来到我办公室,汇报了近来的工作,也聊了聊天。临走时笑着对我说,这儿的天气冰冻得像北极,我飞快地加了一句:犹如我的心。他们大笑着离开了。下课了,我第一个推开教室门,穿过长廊回到系里。寒冷使我拱肩缩脖,秘书在敲门:
教授,你有一张条。
她递过来一张中文条,几张高中毕业文凭,和它们的英语译文,并说有个小伙子来找过我,想让我把这些文凭译成英文。作为教授,学校网页上有我的出生地、生长和文化背景的介绍,于是常给我招来一些陌生中国人:在美陷入困境,需要帮助。刚开始时我尽力而为,日子久了,我感到招架不住,办公室是我通常接待这些人的地方,但若要常这样,我怕系里有话,然而我不能把他们请到我家,像我请皓晶一样……有人敲门,一个二十来岁的福建小伙,在“新中国”餐馆打工的,工作服上散发着浓重的油腻味。站在门边跟秘书微笑着挥挥手,示意不要倒咖啡,我顺手带上了门:
我不是搞翻译的,英文不是我的专业语言,再说你这些文凭在国内已被译成了英文。
没有用。
拘谨地坐在我对面的皮沙发椅上,他接着说:
他们不承认,一定要这儿的教授,法官,银行行长翻的才行,我想请您帮帮忙。
我瘫软在太师椅上,四肢放松,一腿架在另一条上,并来回有节奏地晃着。既然我为了我的今天投资了我的青春,这必须是有回报的:
把我的大名签上不是免费的。
多少?
这些人说话的风格是赤裸裸的,我大可不必脸红,秀才遇到兵要比兵还兵:
三十五美金一页。
可以。
把他打发走后我晚去了健身房半小时,照抄了五张同样文凭的译文,共十页三百五十美金,只加了一句话:
——The above information is a tree translationfrom a Chinese diploma.Dr.MathildeKang,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
(我证明上述内容是中文文凭的准确翻译。玛蒂尔德·康博士,副教授,访问学者。)
那个学期的故事似乎特别多一点。那天在办公室,我一边脱大衣一边听留言,阿拉斯加的阿瑟尼亚(Arsenio)的声音传了出来:玛蒂尔德,我需要你的恩赐,我的材料递进了南达科他(SouthDakota)大学,我将竞选外文系系主任,我需要你为我写一封推荐信,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提供几个要领:a)……,b)……,c)……
这是教授间的正当交易。在我竞争阿尔滨位置时,三封推荐信中的一封来自阿瑟尼亚,其内容也是经我提议的。迫在眉睫,我停下手头的所有工作,花了近两小时起草那封信,随后马上发去阿拉斯加,让阿瑟尼亚过目,待他稍作修正后,我用学校的公文纸打印成文,让秘书当即送去了邮局。材料齐了以后,他进入了竞赛漩涡,经过两轮淘汰后,他成为最后选手,要和另外两名选手角逐,还必须接受对方学校的审查,这使他陷入了忐忑不安中。两天里来了四封邮件,询问南达科他大学是否找过我谈话;袒露了等待被裁决的恐惧,他尤其担心的是南达科他大学必定会和同校的马格利特教授谈话,他和马格利特有着历史性的恶劣关系,阿瑟尼亚被马格利特的同伙指控性骚扰,开过一场“批斗会”。他觉得大祸临头,担心会了结自己的候选资格。我更清楚的是,他对“活着走出阿拉斯加”所寄的精神期望。此事若不成功,将找不到安抚的词句。于是,一下午在讲台上沉重地寻找对策,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在阿尔滨我经常魂不在讲台上。提前两分钟散了场,我飞快地拨通了阿拉斯加他办公室的电话:
你不能束手待毙,找她去!在达科他大学找她之前,你先摊牌,寻找一条求和的途径。
我没能找到这样一条途径。
坚强,亲爱的朋友,你久经沙场,这一刻将决定你的命运;冲过去,敲开她的门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申请了达科他大学外文系系主任的位置,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个好“小伙子”,但你若能说几句话,以至于我能在你面’前永久消失的话,这对你,对我,对我们系都有好处……
他真的冲了过去,成功了这笔交易,达科他大学录用了他。2002年1月,阿瑟尼亚携带夫人定居于南达科他州。从那天开始,他也知道,他欠我一笔债。
阿尔滨平铺直叙的日子也终于有个尽头:放假了,可以回上海玩了。举行完毕业典礼,我就奔机场。这种场合教授们要穿博土服,戴高帽子,并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阿尔滨校歌步人大厅,坐在主席台上,听校长训话。台下坐有家长,学生,以及校方请来的嘉宾。这博士服美国人穿都大,我穿着像盖了一条大黑被,不仅使我呼吸困难还给我以魔鬼下凡的感觉。博士帽很大,帽檐两旁有丝带往下垂。记得那次登上台,待全体教授坐下以后,校长红光满面地向各位来宾致辞。我们校长是位显赫的政治家,年薪二十六万美金,一门课不上专搞政治:教授们背后说他没务过正业。他那政治味又浓又长的演说对没有野心、热爱学术的教授们来说是一种灾难。
无所事事,我拿眼斜了一下别人:有的从大黑袖里刷地拿出一本书开始聚精会神地看;有的从博士服里拿出一笔记本开始写字;也有的干脆两眼盯着天花板发呆……本来就有抵触情绪,再加上他那高深的英文,带文学修辞的词汇,使我对他的演讲一窍不通。正在琢磨着怎样打发时光,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一张条被递到了我的右肩上,打开一看:
——这个演讲跟他去年的那个一样。
伊丽
伊丽是我校亚洲历史终身教授,比我大两岁,也是唯一与我一样的华人教授(她住安娜港),由于生长在美国,她的中文有时令我诧异。
——伊丽,你看了我的电子邮件了吗?
——读了,写得非常好,我会跟你们系长谈的。
——哦,中文叫校长,院长,但系主任,不叫系长。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像上次跟你说的,不能说“穿眼镜”要说“戴眼镜”一样。
……掌声打断了我和伊丽间“热烈”的递条,校长终于出完了风头,乐队马上奏起了阿尔滨校歌,我们全体起立虔诚地唱着,为学校的繁荣昌盛祈祷:
阿尔滨,哦,我亲爱的阿尔滨
你是我思想的圣地
感情的摇篮
你赋予我智慧和爱
阿尔滨时光已被大浪冲到身后,这是我青春的最后一段绝唱,多少苦涩,几度危机。愿上帝恩赐百折不挠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