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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忽闻那熟悉至极也怀念至极的清冷声音时,樱木龙躯一震,猛然回身,双眼倏然瞪得直似铜铃一般大,满眼是不敢置信的狂喜,怔怔望着那不知在他背后静悄悄站了多久的人。
流川枫在听了洋平一席后后终无法再以宁静的心绪来思考虑自己的事,便也不理夜深露重,骑马进宫。
虽然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踏入皇宫,但樱木所授他不经通报,直抵寝宫的特权依然在。再加上近日樱木特别烦燥,为免迁怒他人,总将身旁宫人遣走,宫中下人也知近日皇帝火气大,俱都小心远避,所以流川一路进来,竟是静悄悄不曾惊动什么人,一直走到了樱木御案之后。
樱木枉有霸王之力,此番对着如山的奏本抓脑袋,两道浓眉紧紧纠结在一起,正自烦闷,竟是浑然不觉空寂的大殿多了一个人。
流川在殿门前看这神勇无敌的男子闷座在龙座之上的愁苦之容,在这空荡无人的殿宇中倍显孤独无助,寂寞凄凉,一颗心就莫名地柔和了起来,心灵最深处的东西被这样轻易地触动。
静悄悄地来到他身后,静悄悄地看他那拿惯刀枪剑盾的在大手上笨拙地捧着的叫他头疼的奏章,静悄悄打量他如大理石雕刻而成充满了男性气息的侧脸,静悄悄探索他在烛光下忧郁而茫然的目光。他本该是个永远放声豪笑高声说话意气飞扬如火焰般散发着光与热的男子,而今,就连他那如火的红发也显得黯淡而阴沉了。
他是个太过淳厚正直的好男儿,到目前为止还不能习惯这些繁琐的政务,也还没有适应身为帝王必要的权术运用。他需要时间学习,需要时间适应,在他成为一个完全的帝王之前,需要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帮助他引导他,不要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要让他的威名受影响,不要让他被他自己的臣民轻视。
不能让这样一个火热的男子就如此独自一人面对这满殿无穷无尽无止无息的孤寂,不能让这冷冷夜风,寒了他如火般炽热的心,于是,一颗心就这样温柔了起来,温柔地甚至有些痛楚了。于是就那样浑忘了一切,自然地轻轻开口助他排解疑难。
看他剧震之下猛然投向自己的奇异眼神,无限震惊,又有无限喜悦,带着几许酸楚苦涩,千万种微妙的情绪都在那其中,而流川竟能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感受到。
他依然宁静,那样沉那样静那样亮的眸子依然清澄无波,没有丝毫回避地看着樱木,让自己那清亮到极处的眸反映出樱木眼中的种种奇异情怀。
他就这样宁宁地看着他,目光宁和,语声宁和,神色似乎没有变,却又似乎有着分分明明的温柔和微笑,竟管他明明不曾笑,竟管他的眼神平静,语气如故,可是樱木却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他的语声与眸光中的欢喜和笑意。
从忽听到那震撼了整个心灵的声音而惊喜之下猛然回头,到流川说完那一番话,樱木望定流川的眼神经历了数次剧烈至极的变化,种种欢喜痛苦忧愁苦闷矛盾快乐,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流川说完最后一句话,樱木脸上原本极度的惊喜和沉重已然变作了纯然的欢喜,他的眸子也一如流川一样清澈无垢,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沉重的东西。
他展颜一笑,笑容象阳光一样自然而灿烂,笑声如往常一般响亮而豪迈:“就只有你这个狡猾的狐狸能想出这样奸诈的主意来。”他一边说,一边长身而起,原本充满无力感的健壮身躯忽然间散发出无限的活力。
身为湘北王的樱木降尊迂贵地在旁边端了把椅子放在御案前,笑嘻嘻一拍:“即然来了,就乖乖帮着我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帐事。”
流川也没有丝毫拘束,自自然然地坐下,大大方方地去看樱木已然摊到他面前来的奏折。
樱木微笑着坐在他身旁,微笑着把个大头伸出去,与流川一起在烛光下看同样的奏折,研究同样的国事,寂静的深夜里,樱木那响亮的声音与流川沉静的话语竟然异样地和谐。
两个人就这样坐得如此之近,如此专心地研究政务,一如以前曾一起渡过的许多个日子,那般两心如一,全无别念。谁也没有不自在,谁也没有不知所措,就似那一夜的突变,半个月的隔离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不曾存在过。
半个多月来流川一直沉重至极的心灵忽然间变得无比轻松,他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也完全明白所有的处境。曾经不肯面对,不愿深思,但现在,他清楚且明白地知道一切。他不再回避退缩,也不肯做无用的唏嘘。男儿立身于世,纵万千苦难,岂能空自惧怕,自欺欺人。他只求不负天地,无愧于自己,不误国家,也莫要负了……他!
樱木在这短短的半个月深深地感觉到皇宫有多大多寂寥,到了夜晚,将宫人全部遣走时,宫殿里又有多冷清多凄凉,原以为只能一生一世,任那不世的豪情埋葬在深深宫宇中,让那无形的冷寂点点滴滴侵入自己的身和心,想不到,他还是来了。
那个总是清清冷冷站在众人之外,总是用一双冷冷清清的眸子看世人看天下,总是全身散发着冷寂气息的男子竟然来了,这么一个冷男儿,却令得这最冷清寂寞的皇宫温暖了起来,令得他那受不了寒冷开始僵死的心活了起来,令得这无限的宇宙凭添了无尽的活力与生机。
他生来就是个创造奇迹的男子吧。
他是湘北的奇迹,也是他的奇迹。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舍不了国,舍不了他。他会永远永远在他身边,用那清冷的眸光支持他帮助他,永远永远守着湘北国,守护着他,只是独独不会想到他自己。
樱木轻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知道他会永远在自己身旁,不离不舍,无悔无怨,一颗心就那样颤抖了,那一种至深的欢喜,已至于让他有些幸福的疼痛。原来自己的心了可以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地就喜了伤了痛了疼了。
他就那样没有征兆,没有原因,傻傻地笑了起来。
流川听到了他的笑声,却没有看他。依然低头在奏章,原本清冷明利的眸子依然清冷明利,只是多了几缕柔和。
樱木微笑着看他,看他专注的眸光,专注的神情。这只看似聪明实则笨得要死的傻狐狸,就只知道要守护国家,守护旁人,不知道,可曾想过自己。不过没有关系,就让我来守护你好了,亦是永永永远,不离不弃,无悔无憾。
之四十九
怔怔地看着大殿里专注于政务的两个人,晴子全身都是僵木的,甚至于连颤抖也忘了,也幸亏如此,手中所捧的参汤才没有落到地上。
其实殿中的一君一臣不过是坐在一起商议国事而已,他们是那样专注地研讨奏折,丝毫不曾注意到身旁之事。
君臣如此亲密无间促膝谈话原是可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古的佳话,可是晴子清楚地知道,那两个人并不仅仅是君臣。
虽然有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闻,可她从不相信,那个象明月般清贵的男子会利用身体往上爬,这等卑污的事,想一想,都觉亵渎了他。她一直坚信,他与皇帝之间绝无任何不正常的关系。
但是今晚,今晚看的是完全不同的他与他。
那个永远冷冷淡淡清贵无比象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男子,怎么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生气,那种人性的温暖洋漾在他身上衣上发上脸上眸中,洋漾在他眼前的烛光里,他身旁的空气中,这样的流川枫,根本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流川枫。那样的温暖是因着身旁的另一个人吧。
那威武的帝王,那笑起来象孩子般纯真的君主,此刻眼中的温柔也是前所未见的,眸子里那样的真诚与信重即使是对着自己也从来没有过的。樱木是那样的珍惜她爱护她,看到她会开心会欢笑,但樱木若有心事绝不会告诉她,若有困难也不会倚重她。樱木的知音只有一个人。樱木所有的难局困境那个人都会助他破解,樱木所有的心事苦恼不用开口那个人自会明白。樱木会小心的呵护她这个曾得他无比爱惜的女子,但樱木会永远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面对人生的一切悲欢苦痛互信互重不舍不弃。
忽然间,她就明白了,她从来也不曾拥有过那个她所爱的男子,而今也失去了那个本来应该爱着她的男子。
晴子并不是一个人来为樱木送参汤的。她身旁尚有个长身玉立,修眉凤目,气质独特的宫装女子。只看她绝色容颜中的隐隐威仪,便知她必是在宫中拥有超然地位的彩子公主了。
彩子自在海南之时就曾闻流川枫之名了,归国途中,已听了无数有关这个漂亮到极点的尚书大人与皇帝之间风流韵事的传言。她素知爱弟心地单纯,并不喜这等风月之事,也非好色之徒,所以对这等流言并不在意。只是多少对流川枫有了好奇之心。入宫以后,整日被太后拉着诉苦,听太后声声骂着流川迷惑先帝,现今又连新帝也迷倒了。皇帝迟迟不肯大婚必也是被他教唆的。听得彩子耳朵起了茧,心中只埋怨那流川枫平白害得她也受罪。但这番好奇之念却是越发浓了。当时里朝中,说起流川枫,任何人都可以扬扬洒洒讲出一大堆不知道有几成真的故事来,彩子几日间,便打听出上百种形象的流川枫。最后不耐之下,干脆去问樱木。向来直爽的樱木说到流川枫却只淡淡一句:“他是个忠心的能臣,别听那些流言。”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彩子原本并不相信流言,也从不认为樱木真会和某个男子有什么暧昧,但樱木这等反应,倒让她真的动了疑心。细思起来,那个心地爽朗光明,从无阴影心机的弟弟在见到自己时虽总是欢颜带笑,可就连笑声也是空动的,早没了以往那强大的给人以欢乐的感染力。是什么人让这个本不该有心事的人有了这样沉重的心病,是什么人让他再不能欢笑如故?
彩子虽入京不久,但早有不少人在她耳边说东说西,朝中宫里还真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户部尚书流川枫恃宠生骄不肯上朝参驾的事她岂有不知。但她同样知道,这种行为绝不是恃宠生骄可以解释的,简直是摆明了要回避皇帝。
暗自将所有的事串起来一想,这位愧煞须眉的奇女子,也是暗暗心惊。
那个流川枫应该是真正的能吏,他对湘北的功绩是很明显的,但他对皇帝的影响却更大,只不过避而不见,已能令皇帝的情绪如此低落,如果再发生其了的事呢?皇帝又会有什么反应。
一国之君的心思情绪过份受一个臣子影响,哪怕那名臣子再忠心再君子都并非幸事,只能成为国家的隐忧。
彩子心思细密,目光长远,虽不曾见到流川,但结合本人所见所闻,心中已猜了个八九,暗自怀了隐忧,亦安排下耳目。
今夜流川入宫,虽不受阻拦,但早已有人报予彩子。
彩子便拉了晴子炖了参汤,打着爱护皇帝身体的旗号结伴前来。
一眼见到殿中情景,晴子已然是全身僵木,彩子亦是心中震撼。
殿中不过是一对倾心交谈专注国事的君臣,并不见半点暧昧的动作不雅的情形,可是任何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会自然地生出一种极奇妙的感觉。
那烛光下坐在一起的那个人之间有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气息在流动,因为他们的存在,整个空寂的大殿也显得热闹而有生气,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关注,这佑大的一个宫殿,竟似连再多出一个人都是极不自然极不合偕的。
他与他之间就这样自自然然平平常常间已自成了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干扰影响。
彩子美丽的眉锋微微一皱,凤目之中异彩闪烁,心念电转间,终于打消了进去干扰他们的念头。
一君一臣废寝食为国操劳实是佳话,并无半点错处可拿。更何况她虽然不知道樱木会为流川做到什么程度,但已然多少猜出流川在樱木心中的地位极高了。她虽知樱木敬爱自己,也并不想拿自己在樱木心头的份量来冒险,那个人不仅是她的弟弟,也是湘北的君王啊。
彩子默不作声,轻轻拉了拉晴子的衣袖。晴子会意,随着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而向来敏锐的流川与身怀武功的樱木不知道是过于专注于国事,还是过份专注于彼此,竟然全无所觉。
一直到走出宫,晴子才脱手弃了手上托的银盘玉碗,泪下无声。
彩子虽然聪慧,也只道她是因已定了未来皇后的身份,惊觉皇帝心中所思所慕之人并不是她而伤心,又哪里明白她心头那百转千回的复杂念头。
彩子也怜这清秀温婉的女子,只是柔声安慰:“傻丫头,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皇上操劳国事至此,实是一代明君,况有亲近臣下,平易近人,更是少有的仁主了。你莫理旁人的混话,不要胡思乱想。皇上自小就喜欢你,那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年你主掌后宫,要助他成为一代令主,可不能这般动不动哭哭啼啼。”
晴子百感交集,却又不能对人言讲,此刻听彩子温言抚慰,心中更是伤情,也忘了君臣之分,索性便扑在彩子身上,哭得泪湿宫衫。
彩子是女儿家,原也不讲究过多的礼仪,此时怜晴子多情,更无心责难她,只好言相劝:“瞧瞧,越发哭得厉害了。你呀,太将那些闲言闲语当回事,漫说没这种事,便是有,那又如何,古为帝王,本来多风月之事,越是雄主英王,越多绮旎故事。这也是平常,你他日是要当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也当有容纳天下的胸怀,这也是我们皇室女子注定面对的事。”彩子开口,原是想劝慰晴子,可说到后来,自己也是情动,想起古来女子薄命,而这重重宫墙后的女子,无论是贵为公主,还是尊为国母,亦是命薄如纸,一时间也不由哽咽起来。
晴子听彩子之言,仍止不住泪水,却又拼命摇头:“不是的,这不是寻常风月之事。流川枫不是那样的人,他素来冷淡待人,直言任事,从不惧怕后果,必不会贪图富贵功利。他若待人以情,必是真心诚意,决无虚假。皇上也是率直之人,旁人以真情相待,他必以真情相报,断然不肯负人的。”晴子并不知道什么国家利害权术深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这一番话却说的极准,竟是将流川与樱木都说透了,也说到了彩子最大的心病上。
彩子是个足智多谋的奇女子,她不怕奸佞也不惧宠臣,流川若是贪图富贵倒好办了,他要是无用庸才,奸佞之徒,她也自有上百种法子可以对付。但他偏偏是个忠臣能臣,刚直君子,若真如晴子所言,待樱木之心出于至诚,再加上樱木那自小火热慷慨从不负人的性子,方是湘北国最大的隐患,便是才智高明如她,一时间也大感为难。只是心中这般想,脸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笑说:“这话我竟不明白了,臣子待君王以真心,我等原该庆幸,若真有什么分桃之事,在帝王家原也没有什么,他真心待皇上,我们也该欢喜,皇上不肯负人,更是百姓之福,臣民之福,难道竟不是我未来弟妹你的福份吗?”
彩子字字句句说在理上,古来帝王之家宣扬的就是为君王奉献一切,身为皇后,便是看到品貌俱佳的女子也要引给丈夫看,所以对于皇后来说,一个妒字是万万不可出之于口的,反要为皇上身边所宠之人是否尽心而劳神,在皇帝宠幸旁人后,还关关切切叫人奉上补身调养的汤药,这才可显出贤后之风,能够在史册上传下美名。
公候之家的女子受的都是这等教导,所以晴子听了,也不觉得彩子说的不合情理。只是满心的苦闷情怀却不敢向人倾诉,只能忍泪含悲,勉力止了哭声,低头只当受教。却不知彩子的笑容虽温柔却也沉重地异乎寻常。
次日,流川就随其他众臣一起,上朝议政,户部公务完后,亦入宫中与樱木同解疑难国政。有时洋平有空,也会陪着同来。一切就似半个月前一样,看来并无半点改变。
流川和樱木都没有提那一夜的旧事,也不提半个月来的互相回避。一样专心政务,一样研讨国事。樱木时不时也要拿拿皇帝的架子,在无宫人在场时,流川也从不给他面子,该吵的架照吵,该办的公事一样办,两不相误,双方相处的模式和以往完全一样。
洋平觉得总有些他不知道的变化发生了,彩子也暗存了刺探之心,但是他们谁也拿着樱木与流川半点把柄。流川和樱木在一起时,除了研讨国事,和闲着无事时吵吵架,竟没有任何风花雪月耳鬃斯磨之事被他们瞧到。
一切似乎都与以往一样,可又偏偏让人觉得不同。
即使是三个人一起在深夜里商研国事,各尽其能时,洋平也常能感觉到身旁的两个人彼此之间另有一份默契,那一种心灵的连系是近在咫尺的他尚且不能触及的。只能感到他们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言语都能相会于心,即使是意见不合互不相让地吵起来,也是单纯的他与他之间的事,世界上断无一人可以插手于他们当中,即使是自己也不能。
看他们这样轻松愉快自然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