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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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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进入让人惊奇的乡村。在这样的地方,她可没有用武之地了。她沿着已经松了的铁丝网和落着尘土的树木,在这条路上焦急地行驶着。这地方只是因为有她的父母生活着,才显得“与众不同”。她想起有个老头曾经暴尸于这一带的丛林之中。她寻思,即使生活在一间密封的房子里,恐怕也无法排除所有那些必须排除的事故。
  然后便到了。在掸去外套上的尘土的时候,她不无苦涩地意识到,这种看望即使还算动人,也很有点可笑。天空中充满了喜鹊喳喳的叫声。
  有一次,她给母亲带回一只菠萝、一条鲜鱼,以及一套桌子上用的小垫子,上面画着狩猎的风景画。那是她从一个义卖市场买的。她把这包东西替母亲打开,又一件一件地摆开。因为这是这场“游戏”的一个部分,可以使自己沉而于乐善好施的冲动之中,感觉到自己是如此之完美。
  “瞧,”她说,一双光溜溜的手端着那条银光闪闪的鱼。“这鱼多漂亮!”
  那条鱼是挺漂亮。它闪闪发光,生命的光彩没有困死亡而消失。
  母亲的目光在这一大堆礼物间游弋。“哦,塞尔,我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这些小垫子?很漂亮,不是吗?也许会有机会用的。把它们放起来,慢慢再说。”
  “你对我太好了,塞尔,”母亲说,她看着女儿,似乎一直看到她的思想深处。
  女儿已经长成一位消瘦而风度翩翩的妇人。她把那条鱼拿走放到一个凉一点的地方。她熟知这幢房子,只是不再属于她了。她认定,母亲当然是倾向于自私的,也喜欢把一切视为当然。不管是否这种情况,反正老太太继续讥消地观望着,不是看那些小垫子,而是看她的女儿。尽管她已经进里面去了。她继续在幻梦之中看着那个把嘴巴贴在镜子上直到吻到自己的嘴巴为止的小姑娘。
  可是等福斯迪克太太再回来,把她那双刚洗干净的手在一块半透明的手绢上擦了擦,老太太心里又充满了感激和慈爱。
  她说;“是条好鱼,塞尔莉。我把它在炉灶上烤吧,你爸爸最喜欢这样烤着吃。”
  这是母亲和女儿玩弄的亲切友好的把戏。福斯迪克太太很欣赏这场游戏的过程,但忽略了她被唤作“塞尔莉”这个事实。这个称呼使她想起放学之后,装在书包里面,紧贴腰背的各种小石头。
  有时候,塞尔玛·福斯迪克在她家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想起她卑微的出身,便紧紧地关上窗户。这是人们无法逃避的,它将陪伴你终生。于是,她那张脸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也不再那么自信了。她谈论音乐时声音微微颤抖。在那个人工合成的灵魂的进化过程中,有那么多令人难受的东西。她想起了鲍凯一家,想起了热那亚天鹅绒的那种感觉,想起她坐在那儿修指甲时,嘴里含着的那块杏仁糖的味道。
  有一次公仆走了进来。她是一个经过别人训练的、举止温柔、上了岁数的女人。
  “有位先生要见您,太太。他说他有紧急的私事找您。他不肯说出他的姓名。”年老的仆人谨慎而恭敬地说。
  甚至年长的女仆也是那么安定,地位确立无疑。
  这位先生是雷·帕克,福斯迪克太太的哥哥。
  “我敢打赌,你肯定吃了一惊,塞尔,”雷笑着走进客厅,把他手里拿着的一顶棕色的、样子奇特的新帽子随手扔开。“我就喜欢叫人大吃一惊,”他笑道。“这种突然袭击能把他们从平常的生活轨道上拉下来。不过你的生活轨道确实不赖。”他边说边向四周张望着。
  “我们选择这幢房子是因为它的景色好。”她边说边走过来迎接客人。“三面环水。你可以一眼望到海港。从这儿还可以看到海峡西面的风光。”
  然后她看了一眼哥哥,希望发现他此行的目的。她那张脸已经瘦骨嶙峋,以后会变成一个干巴巴的女人。她尽管看起来弱不经风,不停的于咳声颇为吓人,实际上身体挺结实。她几乎必须结实才能得到她所追求的一切。究竟她想得到什么,也就是说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因此她就只能是揣测而已。就是向哥哥发问的时候,也只是表面上显得不太愉快。“你找我有什么事,雷?”
  男人已经在她那个没有什么色彩的锦缎沙发上吃力地坐下。他已经开始发福。他想逗逗她。他皮肤是城市人的那种黝黑,面颊显得很平静,上面现出两个酒窝,让人觉得那酒窝很有意思。
  他说:“我来看看你,塞尔。你瞧,我们是亲戚嘛。可是那些不认识你,或者不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们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关系。”
  她笑了起来。
  “你想象的那些人知道我们这种关系又有什么好处?”
  “如果说到好处嘛……”他说,耸了耸肩。他穿着一套很引人注目的衣服。他希望她给他喝点什么。
  她看出他是个耽于声色口腹之乐的人。而这种品行使她神情紧张。不过他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即使不是在所有方面,至少在许多方面可能都是愚蠢的。她最害怕的是,就像她所感觉到的那样,他或许是个诚实的哥哥,但同时她又深知,他是个不诚实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她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你已经来了。”
  “就算这么国事吧,”他用沙哑的声音,大大咧咧地说。“那位我还从来没见过面的当律师的家伙什么时候回来?”
  “那得看情况了,”她说。“干这个行当的人可没有钟点。”
  “我可以等他,”雷·帕克说。
  要是这间友白的屋子不把他毁了……在缺少苍蝇营营嗡嗡的安静的屋子里,人们都干些什么呢?
  “因为我一直想见见他。”
  “我想不出你们俩有什么共同点,”塞尔玛·福斯迪克笑着说,并没有掂量掂量说这话会有什么结果。
  “你永远也猜不透,”雷·帕克说。“到了夜晚,我有时得和货车车厢和卡车后面的伙计们打交道。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达德利,”塞尔玛说,“可不会喜欢这种危险的旅行。”
  “他一碰就碎吗?”
  她没有答话。
  “坐在这个屋子里,我开始慢慢了解你了,塞尔。”
  她还是没有答话。
  “你瘦了。太瘦了。”
  当汗水从她前天才做成波浪形的头发下面那似乎是碰不得的太阳穴渗出来时,他继续说:“我受不了瘦骨嶙峋的样子。我本来可以干一番大事业,可是因为永远不知道该怎样去干,便只好去给赛马吃点什么药,撬撬保险柜。哦,你用不着担心,塞尔。现在我很本分了。我在做买卖——卖汽车。我请一些很有权势的人喝酒。不过这都得花钱。而我又没钱。实话说,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跟你商借——你会赞赏这个宇眼的——二十镑。星期二我要和一位叫埃尔西·塔巴特的姑娘结婚。”
  “她对自己所做的事是否很清楚?”福斯迪克太太边说边走到一张小写宇桌跟前。她为这张桌子花了许多钱。因为她认为这件极其可爱的家具是真正的古董。
  “知道,”雷·帕克说。“她打算改造我呢。她是个卫理公会教徒。”
  “哦……”妹妹说。
  她开了一张支票,签上写得很漂亮的名字。这个签名她已经不需要再练习了。
  “我在想,我会不会有兴趣见见她,”她把那张支票给哥哥时微笑着说。
  她又想,雷役能学会做什么大事。那是一笔少得可怜的款子。
  “见埃尔西?”他说,省了一眼她写下的钱数。“不,这不合适。这个家里有一个无赖就够了。”
  他们站在那儿,心里充满了仇恨,又都说不出原因何在。
  然后,在那间静悄俏的屋子里——在这里他们交换了心灵——他们又开始被对方所感动。妇人注意到,有一阵子这个粗壮的、让人讨厌的男人颤抖起来。如果我吻他,他会镇静下来吗?尽管他牙齿焦黄,身上一股烟味、酒味,但是深深地吻他,就像我一直害怕吻什么人那样地吻他……或者,他会不会把这个秘密再加之于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别的隐秘之上呢?于是,妇人继续转动着手上的戒指。男人觉得她挺可怜。他想起有一天夜里他坐在一列轰隆隆向北驶去的货车上,是怎样浑身打抖啊!因为他心里明自,到那儿也是一无所获。
  “我该走了,”雷·帕克说,拿起他那顶时髦的帽子。“这样,会使这儿的气氛轻松一些。”
  “再见,霄,”她说。
  她让他自己找出去的路。再一想,觉得这倒也省事,反正这儿没有什么他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
  他走了之后,她在一张椅子里面坐了下来。
  她的身子一动不动,但是内心深处却心潮奔涌。就好像她是一个五斗橱,把她的德行、善举都翻腾出来,找几样好东西。许多对她感恩戴德的、虔诚善良、谦恭卑微的人都说她好。那么,她一定不错了。这些人的眼睛,一定比自己的眼睛或者哥哥的眼睛看得更清。一定是他脑子里突然生出个什么念头,她心里想,便说了出来,而且听起来很聪明。她觉得嘴里一股金属味儿。她简直能把舌头吐出来,那似乎是一片薄薄的苦涩的金属。她头痛,觉得身上发烧,便吃了一片阿斯匹林,又拿出一两本书。
  “我把茶送来了,太太,”那位老女仆说。她把茶盘放在一张小几上。
  塞尔玛·福斯迪克精心选择的这些习惯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她一边在字里行间寻觅,一边感觉到有些罪恶良己已经忘记了。她经常边喝茶边拿本书看,不时从书页上掸掉切得很在行的、薄薄的面包片和奶油掉下来的渣子。她在心里说,被无知与部俗搅得心神不安实在太可笑了。她只言片语、心不在焉地读着,一颗心似乎被炸裂开了。这内心深处究竟蕴藏着什么呢?她问自己。她那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她在读几行诗句的时候,一股疑惑的浪潮把她撼动了。这本诗集是她在一家书店里挑选的。她很为自己的鉴赏能力而自豪。
  就像风儿喧闹着从林中吹过,
  生活的狂风在他心中引吭高歌……
  那是一首使人战栗的诗,一行行诗句开始吹透她柔软的衣裙,掠过她的心头,留下一种麻木的感觉,或者说一种奇怪的、清晰的感觉。她被一种阴郁的魅力吸引着,继续读下去:
  人树永远不会安静,
  那时是罗马人,现在轮到了我。
  她觉得,也许是知识,而不是阿斯匹林或者麻黄素,给人以慰藉。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狂风啊,把小树加倍地折磨,
  它吹得如此猛烈,很快便会收敛。
  今天,罗马人和他的苦难,
  早已在苍茫大地下变成灰烬。
  读完之后,她仍然坐在那儿,没有什么需要按铃让女仆来办的事情。她朦朦胧胧理解了这首诗的意思,便怀着一种苦涩,责备父母亲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她也责备上帝欺骗了她。
  后来,她的丈夫拿着一张晚报走了进来,说道:“你今天晚上脸色很不好看,塞尔玛。”
  把墙上挂着的一幅蚀刻画正了正。
  “你不舒服吗?”他问道。
  又正了正他那幅蚀刻画。福斯迪克夫妇挂蚀刻画,是因为他们不敢去选一幅油画。
  “是东北风刮的,”塞尔玛说。
  确实,正在刮讨厌的风。铅灰色的浪花装饰着海湾里的海水。砂粒把窗玻璃打得沙沙地响。
  “雷来过这儿,”她说。“雷,我的哥哥。”
  “他来干什么?”律师问,肚子紧张地挺了起来。
  “不干什么,”她说。
  她觉得做一个诚实的人现在已经为时太晚。简直不知道怎么去做。
  “我们只是谈了谈,”她说。“他要结婚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达德利·福斯迪克问。他把手里那张晚报全然忘到了脑后。
  “哦,不过是些家里的事,”她说。
  “那你为什么显得心神不定,亲爱的。”
  “雷总是让人心神不定。他有那么一种作用。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种配错了的颜色。就是这么回事,”塞尔玛·福斯迪克说。
  律师放下晚报。那张报纸因为在手里拿了半天,还热乎乎的。他搓着一双手慢慢地踱步。心里生出一种想见见他这位内兄的过分迫切的愿望。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否使别人困扰,或者被人所困扰——这大抵是一回事儿——有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奇特的禀性。达德利·福斯迪克是个冷冰冰的人,但又是个真正的人。因此,他急切地想了解点点滴滴的事实真相,他为此激动得发抖。他想去撕碎别人,那怕只一次,或者被人撕碎。
  “真遗憾,我跟他错过了,”他说。
  雷·帕克额头上总该有根血管吧。
  “他真是个畜生,”塞尔玛说。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内见和妹夫的关系。”
  在向下去的一截石头台阶上,这一对内兄和妹夫能交流什么个人的经验呢?律师从妻子只言片语的叙述中,认定雷是个胖子。他觉得有只手在抚摸他的腰背。
  “不管怎么说,你没见着他,我很高兴,”妻子说。
  她觉得太虚弱了。
  “我现在想上床休息了,”她说。“我不吃晚饭了。”
  他吻了吻她,他们隔一段几乎是商定了的时间就这样接吻,然后就吃鱼去了。在那位名叫多萝西的老女仆的沉默之中,他渐渐从自我毁灭的缠绕中解脱出来。谨慎又回归到他的心头,而且向这位古板的妇人的谨慎涌去——她俯首听命,似乎是在他的头顶呼吸——直到他们这一对孪生的谨慎相遇,并且在相互赞赏之中,交融在一起。就这样,律师又从情感的涡流回到表面。在那上面浮游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桩事情过去之后不久,福斯迪克太太觉得有必要再去看望母亲。尽管有时候为了出身,她责怪妈妈,可她还是常常渴望回到那温暖的怀抱。于是她驱车回家,很快就站在门廊下面和妈妈说起话来。这儿成了她们惯常会面的地方。
  “你没参加婚礼,我太遗憾了,”母亲说。她开始欣赏这种有教养的聊天,其中交织着各种关系。在这种谈话中,甚至缺点毛病也都是有趣的。
  “我没受邀请呀,”女儿说,心里琢磨自己的自尊心是否多少受到了一些伤害。
  “我总以为,为了这场喜事,有什么矛盾都可以和解了,”老妇人说。“不过,各有各的看法。雷已经重新做人了。”
  母亲已经这样认定了。她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可以去怀疑的程度。或者她对自己生活中的种种怀疑视而不见。脸上是一到木然的表情。当她向远方凝视的时候,她下定决心只看那些充满希望的东西。
  “婚礼很热闹,”她说。“塔巴特先生是个杂货商,住在莱克哈特区。有好多漂亮的礼物。有人还送了满满一箱银餐具。雷那天真是如鱼得水。人们都喜欢他。他还唱歌呢。你知道雷能唱歌吗?看起来,他现在干得很顺利。”
  塞尔玛·福斯迪克已经在门廊边上坐下,脸上充满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所带来的疑惑。她十分相信自己会做出些有伤大雅的事来。她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意识到,阳光是一种不因时间流逝而贬值的财富。
  “有整整一大条火腿,”母亲说。“切成薄片摆在那儿,让人们自己动手吃。”
  “埃尔西怎么样?”塞尔玛问。
  “埃尔西不漂亮,”帕克太太说。“但她正是雷所需要的那种人。她会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妻子。”
  “她是个卫理公会教徒.”
  “这么说,你知道了?”
  “你不喜欢她。”
  “这你就错了,因为那不是真的,”艾米·帕克说,在她那张椅子里动了动。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察看椅子上的藤条,寻找自己的思路。“或者,即使是真的,我也很快就能证实那是假的。埃尔西是个极好的姑娘。”
  最后,是别人占了上风。艾米·帕克参加过不少婚礼,她儿子的,还有别的年轻人的。她看人们跳舞。她一边吃粉红色的糕饼,一边听那喀嚓喀嚓的声音。这种糕饼有的里面有沙子。她去参加婚礼,但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尽管那里不乏可爱的东西。在这样的场合,舞蹈者复杂的动作,以及人们海阔天空的谈话,与她目前安排好的平静的生活相去甚远。对于那些她自己不曾参与的事情,她从不相信,不管是糕饼,还是什么习惯。
  她看着埃尔西。在那朵香橙花下,太阳穴上,她那感觉迟钝的、乳白色的皮肤上毛孔相当大。埃尔西面庞扁平,不过很和善。她想说话的时候,总是期待着什么。她听了笑话就笑,因为这是该笑的东西。然后就闭上嘴巴,因为那笑话已经讲完了。她长着一张“封闭型”的面孔,等待着被人“开启”。这会儿,她那乳白色的、多毛孔的皮肤渴望得到钟爱。
  于是,艾米·帕克意识到,埃尔西是个没有防卫能力的人。她向埃尔西那副眼镜直勾勾地望去,透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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