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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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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经渔道:“是什么事?”
  那人又看了看我们,道:“在南门外,还有五万南疆百姓。”
  我们都一阵愕然。南门外明明是蛇人的阵营,说什么五万百姓?这人要骗我们也不至于用这等拙劣的谎话。他见我们都有不信的神色,道:“真的,我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我们在蛇人的阵营中,哈哈,是被当作口粮的。”
  他居然还干笑了两声,但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充满了痛恨。我也想起了在那个蛇人尸体中发现的那个人头,浑身不由抖了一下,道:“是那个叫山都的营中?”
  这人道:“正是叫山都。南门外,是蛇人的辎重营,它们捉了我们七万人,一路驱赶过来,我们原先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才发现,我们……”
  说到最后时,他的声音也低了,似乎再说不下去。陆经渔道:“你要告诉我们什么?”
  这人咬了咬牙,道:“我们本来已经商量好,明天就要发动暴动。一样是死,与其死了还被那些怪物吃掉,不如拼一拼。”
  路恭行抢着道:“你们都商量好了么?”
  这人一阵颓然,道:“前天夜里,我们几百个身体还强壮的人被那些怪物赶到了北门。一开始我们只道走漏风声了,那些怪物也会说人话,不知从哪里听来要暴乱的消息。可是它们把我们赶到了高鹫城东门,今天突然又赶我们进城。此时我们才知道,原来是拿我们当先头部队,来赚开你们城门的。”
  路恭行看了看我,都是一阵心惊。那才是蛇人的真正主意吧,东门一直不围,而当我们要放出城民时又发动攻击,把逃出城的城民赶回来。来来去去,也许觉得城里的粮草已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从东门发动攻击。今天若不是高铁冲中计,把西北两门的蛇人调走了许多到南门,若蛇人在东门全线攻上,恐怕已经东门也已被攻破了。可是,从蛇人攻势来说,今天这一轮攻击恐怕也是以试探居多。
  现在蛇人合围之势已成,也许,下一次就是四门共同攻击了吧?蛇人张驰有序,深中兵法,大概也是高铁冲一类的人在给它们出谋划策。他们为什么要帮助蛇人?难道,他们和帝国与共和军都有不共戴天之仇,非要赶尽杀绝不可么?
  想到高铁冲宁死也不落入我们手中,我不由得又是一颤。
  陆经渔沉思了一下,道:“那你们商量好的暴乱还会不会发生?”
  他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前天我们被分开了,西门和北门也都有一批,今天那些怪物在西门北门发动攻击了么?”
  我道:“没有。”
  的确,西门和北门的蛇人并没有攻来。粗一想似乎很奇怪,细想想却并不难理解。这条计策,我都能嗅到高铁冲的味道,那只怕也是高铁冲设下专门针对陆经渔的。高铁冲对城中诸将了如指掌,也知道在西门和北门用这条计是行不通的,只有东门,利用陆经渔的恻隐之心,此计方能得售。
  今天蛇人的攻击,是主要的用意是为了打破陆经渔的神话吧。陆经渔回到军中,全军上下士气为之一振,连与左军不和的右军也颇有欢欣鼓舞之意。高铁冲也一定看到了这点,所以要给陆经渔打一个下马威,将我们军中的士气重新打下去。
  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计策似乎仍然一条条地实现。如果不是武侯终于逼得他现身,我真不知以后我们这仗还怎么打。
  ※※※
  “还有这一支意想不到的人马啊。”
  武侯听了我们的禀报,沉吟了半晌。
  这个情报可信程度相当高。那些蛇人的俘虏虽然战斗力不会强,但在蛇人内部,一旦能够里应外合,那真的可能一举取胜的。武侯听了我们的禀报后,在帐中也踱来踱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班师一天比一天难。苍月公说的那个主意若是属实,倒也未必不可行。但现在,我们好象除了死守,就没有别的办法。武侯身经百战,到现在也一定没了主意。
  路恭行道:“君侯,若能与蛇人阵中的俘虏取得联系,那也是一条良策。请武侯三思,明日我愿带本部军马冲锋,纵然这是蛇人诱敌之计,我部都是骑兵,也足以退入城来。这总好过坐以待毙。”
  武侯又踱了几步,忽然站定了。
  他是打定了主意了吧?我看看跪在我边上的路恭行,他也一脸期待。
  武侯道:“两位将军,你们起来吧。”
  等我们站起来,武侯大声道:“大鹰,你去通知雷鼓,让各军速速前来商议军机。”
  商议的结果是明日若是晴天,一等蛇人有动静,立刻出击,用剩下的一半天龙飞龙箭攻击。若是雨天,则此议不行,马上派传令兵飞驰回京中求援。
  这个决议多少让我有点失望。说心里话,我也同意路恭行的主意。蛇人那批俘虏一旦起事,蛇人必定会焦头烂额,我们趁势奇袭,胜算很大。武侯想的,也一定是晴天能用张龙友做出的那些火器。有这些火器,胜算便多了几分,而雨天的话,即使蛇人阵中的那帮乌合之众有所行动,我们也难有胜算。而回帝都求援,那也几同梦呓。在蛇人的重重包围中,不知有谁能逃出去?
  我们实在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一下士气了。从蛇人围城开始,我们甚至连一场胜利也没有,伤亡已逾万,蛇人却只留下几百具尸首而已。按这个比例算下去,文侯起码得派上一百万大军来才行。
  会议散后,走出武侯营帐,我和路恭行告辞。天正下着雨,春寒料峭,雨打在身上也寒意逼人。在杀伐时感觉不出,现在只觉衣服湿了后,人也冷得发抖。我看了看路恭行,他只是看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天命所属,人力难回。唉。”
  这一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一早我把龙鳞军带到南门待命,但雨一直在下,武侯一直没有下令攻击。远远的,我也看到了南门外的蛇人起了一阵骚动。只是那一阵骚动也马上平息了,只怕起事的俘虏转眼间便已被消灭。
  我呆坐在雉堞上,看着雨中的大地。雨下得几十步外便看不出来了。灰蒙蒙的一片。南疆的雨季要延续一个多月,听说雨水最多的一年,一连下了四十多天雨。
  即使有张龙友的火器,在这一片雨水中,我们还能坚持几天?何况,粮食也只能坚持十天了。
  “豪雨大至,攻击取消,各部解散归队。”
  雷鼓又飞奔过来,向立在城头的诸军喊着。听到他的话,我只觉心头一沉,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
  身上的衣服被雨打得湿透了,战甲里,内衣湿了后都贴在了身上,极为难受,但我也似乎感觉不到了。
  寒冷的雨水不时打在我身上。在下城头归队时,我又看了一眼外面。
  蛇人的阵营因为离城只剩一里了,在城上都可以看得到那里的大门。远远的,看着蛇人营中又归平静,我心头不禁一酸。
  也许,这已是最后一个反败为胜的契机了。从现在起,我们能做的,只是死守,向帝都要求援军。
  求援的信使即使能够顺利到的话,最好的打算也要一个月后才能开来援军。可是,我也想不出,帝国还能不能派出一支比武侯所统的十万大军更强的部队了。文侯嫡系当然不会输给武侯,但文侯的兵力一共只有一万人,其中两千还被武侯借到中军。就算文侯再拼凑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到得南疆,难道能击败蛇人么?
  武侯不会不知道这个事实。他此时,也再想不到什么切实可行的计策了吧。
  ※※※
  五天过去了。信使飞马而去,如果昼夜不息,跑得再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帝都。而在帝都调兵,保障辎重,一个月后能到,那也是个奇迹。武侯把这消息封锁得很紧,口粮虽然还是每人每天三张干饼,但这个数字,我想也已支持不了几天。
  吃着辎重营来发来的干粮时,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干饼竟也如此美味。我拼命咀嚼着饼,把每一口渣都吞进去。还好,城中水源充足,让我不至于噎死。
  吞咽的时候,我的头痛得象是要裂开。从那天开始我就总是觉得有些头晕,今天更严重了,今天咀嚼干饼也几乎象是种刑罚,根本没有那种饱食的快意。这场雨也连着下了五天,我们每天都在担心受怕,生怕蛇人不知什么时候会来攻击。可恨的是,那些蛇人几乎每天都会来攻一次,每次都是一攻即走,摆明着是来骚扰的。可是每一次我们都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天知道哪一次蛇人发动的是真的总攻。
  那一天也马上会来了,只是,每个人都不敢说出口。
  雨还在下着,营帐上不时发出雨声,很是嘈杂。我吃完了一张饼,揉了揉头,准备把另两张放进口袋,金千石带了几个士兵进了我的营帐。一进帐来,他们一下跪倒,道:“统领,我等向统领请令。”
  我喝了口水,把嘴里的一点饼渣吞下去,道:“怎么了?”
  训练早就暂停了。当吃都吃不饱时,哪里还能有什么劲训练?蛇人一般隔一天来攻击一次,我们的伤亡也渐渐少了,但那并不是我们强到哪里去,而是蛇人的攻击都是一攻即走。
  金千石道:“统领,我们要把那俘获的蛇人杀了。”
  “什么?”
  那个捉来的蛇人一直绑着关在一座空营帐中。蛇人的耐饥实在惊人,那蛇人我们从不给它吃的,它也没什么变化。开始也去拷问几次,但问了也是白问,那蛇人一直都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话,语无伦次的,我也有两天没去管它了。
  “统领,”金千石挺起胸道,“弟兄们饿得不行了,那个蛇人反正已无用处,我们想杀了它吃肉。”
  好些天前金千石就有这个提议,但我一想起蛇人肚子里的那个人头就觉得恶心。我道:“可它们是吃人的……
  “可那身上还有一百多斤鲜肉呢。”
  我跟前又有些晕,道:“随便吧。”
  他面露喜色,道:“多谢统领。”
  他站起身,回头道:“统领已经答应,我们去动手吧。”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当初我们围城的共和军。那时的共和军在围城两月后,便开始杀城民而食。开始有一段时间,城中的守备更严了,但只过了几天士气便更加低落。
  人毕竟不是野兽。当你吃着与你同样的人身上的肉时,那种恐惧只怕还在对死的恐惧之上。在城下看到城头的共和军就在城头杀人割肉烤食,只觉那与野兽无异,在恶心中更多的是厌恶。可那些正在吃人的共和军心里,只怕比我们更害怕吧。
  而我们,今天开始吃蛇人的肉,那么再过一些时候,说不定也会要沦落到当初共和军的地步。
  风水轮流转。想到这句话,我也只有苦笑。
  等金千石他们走出后不久,我听得院中发出了一阵惨叫,但那并不是人的叫声。我抓起边上的一把伞,走了出去。
  在那个关着蛇人的空帐篷里,一个龙鳞军士兵笑嘻嘻地拿着一截蛇人的尾巴出来,手上也都是血。看见我,他笑了笑道:“统领,您也来一块肉吧?”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要。”
  走到那帐篷门口,才向里一张望,我不禁有些骇然。金千石把袖子捋起了,正拿着一把刀,往那蛇人身上割肉。那蛇人的头下,约略相当于人的脖子处,已被割断了,血积在一个钵中,微微地有些热气,看上去和人的血也没什么不同。
  蛇人的血虽然没有人的血那么热,总还是血吧。我的头一阵眩晕,更是茫然,脚下一浮,一脚踏了个空,伞仍到了一边,人也摔倒在雨水里了。
  金千石回过头,惊叫道:“统领,你怎么了?”
  他手上还是血淋淋的,在外面的积水中洗了洗,伸手来摸摸我的头,叫道:“统领,你额上烧得很。”
  有人扶着我起来,我道:“不要紧,送我回去。”
  眼前,象是许多彩色的灯火亮起,而我也象置身于火焰之中。四周烈火熊熊,而我找不到一条路。在一阵呻吟中,一只柔软的手抚上我的脸,在一片清凉中又带着些暖意。
  是她么?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象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躺着也象在空中飞行,忽起忽落的根本没一刻休止。昏沉沉地,我又睡过去了,也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依稀仿佛是在一片茫茫的旷野上,时而有野火烧来,而我无望地奔跑着,也只看着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在浑身的灼热里,一些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等我醒过来时,依然是在那种迷茫里,一时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睁开眼,待看见上面的帐篷顶,才知道自己仍是在龙鳞军营帐中。我侧过头,床边,放了个小案,案上一盏油灯亮着,一个女子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在她身边,一只小炭炉上正炖着一锅什么,一股米香散出来,好闻之极,她正用一只小勺在锅里搅着。
  我呻吟了一声,她转过头,一脸惊喜,道:“将军,你醒了?”
  我道:“我躺了几天了?你是谁?”
  她脸上带着些惶恐,道:“将军,你已经睡了两夜一天了。”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她忙不迭扶着我。我坐起来,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女子并不象她,和白薇倒有些相似。不过她的下巴更是尖尖的,容色也更是憔悴,也许一直吃不饱。她道:“我是金将军的侍妾,现在金将军将我送给将军,让我来服侍您的。”
  是金千石的俘虏的女子吧?我记得他送我白薇紫蓼姐妹俩时,跟我说他还有五个侍妾。虽然攻破高鹫城,大多中高级军官都俘虏了一两个女子,连祈烈也俘来一个,但象他那么多的倒也少有。我不禁有些苦笑,金千石这人倒也不算什么坏人,只是太喜欢送侍妾了。大概他也养得太多,现在哪里还养得活?送出去倒还做个人情。
  也许,他也对生还的信心不大了吧。
  我道:“你叫什么?”
  她道:“我叫苏纹月。”
  苏纹月?我这时才想起,白薇紫蓼告诉我名字时也没跟我说过她们姓什么。那时,她们就想瞒着她们是段海若女儿的事实吧。不过苍月公的七天将里没有姓苏的,苏纹月多半不会又是什么名将的女儿。
  我道:“你父亲可是共和军中的什么军官?”
  她眼里闪过一丝泪光,道:“禀将军,家父是民生学堂的教习,不是军中的。”
  民生学堂是共和国的最高学府,原先在南疆叫南都书院,苍月公叛乱后才改的这名。以前帝国全境,北方军校多,南方文校多,苏纹月的父亲在南都书院当教习,地位也不会太低了。只是那和军中毫无关系,高鹫城被围,连带着他们也是玉石俱焚。
  我淡淡道:“是南都书院吧。战事一起,还有人么?”
  苏纹月脸一变,道:“下女该死,是南都书院。战事起时,书院中教习到学生,有一半都从军了。”
  我仍是淡淡地道:“南都书院也罢,民生学堂也罢,还是一个地方,你也不必在意。”
  她有些惶恐,也不知我说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只听得一阵响,那炉子里升起一股灰来,却是那锅煮着的粥滚得潽了出来。她又慌慌张张地道:“下女该死。”伸手将炉上的锅子端开。锅耳烧得火烫,锅子放到一边后,她双手捏住了耳朵,嘴里拼命呼着气。
  看着她的样子,我笑了起来。她的样子一下子又充满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可爱,让我想起了在军校时的那个“军校之花”。那个“军校之花”其实是一家开在军校边的小酒店店主的女儿,每到军校放假,小酒店里就挤得人满为患。我们并不是贪杯到这样子,那时的酒也贵得要命,所谓喝酒,不如说是咂酒,每次都只有一小杯。但我们其实也不是为了去喝酒,其实是为了那个长得很甜的女子。每当她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时,就是我们这批又穷又疯的军校生的节日。还记得有一次,她把一锅火烫的肉块油豆腐端出来时,一放下锅子便也烫得伸手捏住耳朵,和现在的她的依稀有些相象。
  她见我的笑容,有点怔住了,很惶惑地说:“下女该死,求将军责罚。”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烦,只是说:“不,都不该死的。”
  我这句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苏纹月只是拿过一个碗来,道:“将军,吃点粥吧。”
  我道:“哪里来的米?”
  “君侯大人亲自派人送来的。只有一斤多些,唉,只够煮不多一点的。”
  我接过碗,道:“你吃过了么?”
  她有点局促,道:“我……吃过了……”
  她的脸有点绯红。真是连谎也不会说啊。我道:“你去拿个碗,我们分分吧。”
  她吓了一跳,道:“将军,下女不敢。”
  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吃吧。”
  她的眼里又有些泪光,可是,恍惚中,我才记起,那些话我和白薇紫蓼也说过。过去了没有多少天,却已如同隔世。
  苏纹月拿过一个碗,稍微盛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我道:“多吃点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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