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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摸了我一下 作者:周德东-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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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我是弟(2)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儿 子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 望(1)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探 望(2)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 日(1)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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