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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摸了我一下 作者:周德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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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
  男 孩(1)这时候,堂屋里的灯亮起来。这里竟然没有电,点的是一盏茶油灯。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健。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内裤,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男 孩(2)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
  盗 尸(1)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
  “你……怎么运走尸体?”
  “背。”
  “你偷过多少?”
  “十几具吧。半个月前,我挖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尸,本以为会卖上好价钱,却被人撞见,报警了。我就连夜躲进山里藏起来。”
  盗 尸(2)女人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这个男孩真是一个魂儿,他的尸首被人偷了,现在他寻着自己的气味追到了她家,来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家在哪儿?”
  “沅村。”
  “哪个沅村?”女人在这个山里长大,从没听过沅村。
  “在沅河岸边,离这里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么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听一个人说的,他也偷死尸,而且在你家里住过。他告诉我,确实有赶尸这回事,赶尸人就住在你家里……我在这里等他们几天了。”
  “那你过去跟先生谈谈吧。”
  “你给我牵个线。”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认识。”
  “……你等一下。”
  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她说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门后那几具尸体的主意。”
  “我不会。”
  女人这才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空气中的气味显得很古怪,有时浓时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终于,看似有气无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警觉地朝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敏捷地坐到了床上,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他这个鬼祟的举动暴露出——事情绝不简单。
  女人快步走在砖石甬道上,终于,走近了那个赶尸人。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四周很黑,似乎到处都飘荡着黑黢黢的死尸,他们飞起来像洁白的天使一样无声无息。
  赶尸人直直地站着,面容模糊,也像一具僵尸。
  女人停在他跟前,干咳了一声:“是我。”
  “他离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好像是个人。”
  “你看门后那几个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说:“他说他是盗尸的,警察正抓他,他想给你做徒弟。”
  赶尸人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睡吧。”
  “到底怎么了?”
  “我也该睡觉了。”赶尸人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女人追了几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诉我!”
  赶尸人注视着女人的脸,终于说:“他是来索我命的。”
  光天化日东方微微地亮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来了。她腰间扎着扣花围裙,在杀一只野山鸡。
  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兰花: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台兰、落叶兰、虾脊兰、兔耳兰、万代兰……房后,生长着密集的竹子,还有一丛丛茂盛的野草。远处,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更远处,群峰罗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尸。
  在晨光中,猩红色的大门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纹丝不动。一双棕色圆头皮鞋,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双黄胶鞋,一双懒汉黑趟绒布鞋,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尘土。
  花花绿绿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赶尸人也起来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女人杀鸡。他脱下了那身深蓝色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袖口都起了毛边。
  女人朝男孩的窗户瞄了一眼,小声说:“他还没起来。”
  赶尸人没说什么,只是看那只死到临头的野山鸡,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黑脸太长了,想制造点表情,得调动大面积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只野山鸡非常鲜艳,羽毛花花绿绿,就像大门后那双女尸的鞋。
  女人不再说什么,一只手抓紧野山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无头的野山鸡在女人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抽搐。
  接着,女人端出一锅开水,把死鸡扔进去烫毛。野山鸡变得湿淋淋,热腾腾,散发着满院子臭味,把尸体味盖住了。
  转眼,那美丽的羽毛就脱落在地,变成了一堆难看的垃圾。一只无头鸡,赤条条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变得僵硬。
  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点蘑菇来。”说完,她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赶尸人依然凝视鸡的尸体。他鼻孔里探出来的黑毛似乎又长了一些,总让人联想到那两只鼻孔内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刚刚亮起来就停住了。
  那个男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谨慎地站在赶尸人旁边,弱弱地说:“师父。”
  赶尸人眼睛看着鸡,平沓沓地说:“你想拜我做师父?”
  “是。”
  “你不怕吗?”
  “不怕。”
  赶尸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孩几眼:“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我……”
  “讲真话。”
  “以后偷尸体就不用背了。”
  赶尸人把脸转回去:“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在作恶。”
  “我可以改。”
  赶尸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葬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一行没有前途了。”
  “师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
  “顺这条山路走下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背包。”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
  “不能破一破吗?”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赶尸人转过头来,爱怜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声说:“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说话了。他慢慢低下头去,似乎放弃了。
  赶尸人转过头去,继续审视那只死鸡。女人还没有回来,看来她走出了很远。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起头,不甘心地说:“师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语吧,也算我没有白等你一场。”
  赶尸人又把身子转过来,问:“你想学什么咒语?”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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