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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作者:赵熙之(晋江金牌推荐vip2015-01-23正文完结)-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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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他拽起来;容他挨靠着自己,一路将其扶送至客房。薄薄的褥子一铺,将其拽上床,脱掉其鞋履,又解开紫袍将他丢进床里侧,最后扯过薄被一盖,一气呵成,从从容容。
    看起来是理智毫无疑问地占了上风,但她出了门,独自站在昏暗廊庑下,从胸膛到指尖却都还在发麻。她低首握拳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心脏,压迫感与疼痛让她从这种可控外的意乱中彻底醒来,却也仿佛揉空了心,徒有一腔涩麻涌上来令人不适。
    王夫南自床榻上起了身,走到窗前,便有一暗昧人影落入眼帘。只见许稷在廊下站了好一阵子,最后似是搓了搓手,低首回去了。
    虫鸣声复热闹起来,报更声再次响起,慢吞吞地将夜敲入寂静深处,让它变成再寻常不过的某个夜晚。
    王夫南放下了帘子,一夜心思躺到了天明。
    千缨的声音在走廊中响起,伴着嗒嗒嗒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我错了,不该喝那么多酒的,你不要怪我嘛!”千缨絮絮叨叨,故意示弱:“你脸色这样差我很害怕的,我不是故意想惹你生气的……三郎。”
    那脚步声骤然停下来:“昨晚有蚊子,没能睡好故气色差了些,不是生你的气。”又顿了顿,语气温和接着道:“厨舍煮了些醒酒汤,快去喝一些。”
    千缨看看许稷:“那就好!还以为你是生我的气,担心死我了。”
    许稷笑了笑。她转过身,拍了拍客房门板,声音显然没那么温和:“十七郎,该起来了。”
    王夫南几近一夜未眠,被她这坦荡声音一喊,霍地从床上坐起来,转瞬便下了床,因无履可趿,故光着脚走过去骤然拉开门。
    许稷将他打量一番,视线从光着的脚丫到漂亮的脑袋逐次扫过,一处不落:“十七郎也去喝碗醒酒汤吧。”
    “我要洗澡。”面无表情,下巴微抬,态度简直嚣张。
    “哦。”许稷应一声,转过身吩咐跑来的庶仆:“给大帅备热水洗澡。”
    “不用了,我洗冷水。”说罢霍地关上门,只留许稷与千缨及庶仆在外愣愣站着。
    千缨陡然回神,指了那门高声道:“他还来劲了!好差劲!死旷男!”
    说罢倏地拽过许稷:“不管他,时辰不早了,你吃过早饭还得去县廨呢。”
    这早饭除了多备一份,与平日里并无什么不同。但许稷如常吃完早饭却不着急走,旁边千缨问道:“今日不是旬假啊,你不去县廨吗?”
    “今日要去城北。”
    “去城北哪?”千缨闻言一愣,“可是好远,你晚上还回来吗?”
    “若赶得及便回来,你不用等我太晚,到时辰便先睡。”她说着起身,又转头与庶仆妻道:“替我包两块蒸饼吧。”
    千缨忙说:“光吃蒸饼如何够的。”又赶紧跑去厨舍,亲自打点许稷外出要带的饮食。
    恰这时,王夫南穿戴整齐地进了堂屋,甫坐下来,庶仆便将醒酒汤端过去,他接过饮完,这才开始吃早饭。
    许稷因要等千缨来,便干坐在这,看着王夫南吃。
    他的唇形非常好看,吃相也不错,干干净净,是有教养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许稷老气横秋地想着,不自觉就走了神。
    而王夫南忽抬了头看她一眼,目光也是落在她唇上,昨夜旧事便翻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未能深入的亲吻,怀念那柔软潮湿气息交融,便更深体会到伸手可及却不能拥入怀的遗憾。
    他敛神吃完早饭,千缨也终于将许稷外食准备妥当送了过来:“我听说城北挺荒的,你要当心哪。”
    “没事。”许稷拿过食盒去取马,王夫南也跟着一道去。
    至马厩,许稷一边解拴绳,一边道:“十七郎若今日无事,与某去趟县北可好?”
    “你要去那做什么?”
    “去了再说罢。”许稷翻身上了马背往外去,随即便听到了跟上来的马蹄声。
    两人马不停蹄地抵达高密北乡,已至下午。
    勒马停下,满目水泽,衬以蓝天,竟有无边际之感。
    许稷收回目光,不徐不疾道:“高密境内河流皆是从南流到北,南来之水滞留此地,城北便成水乡。”说罢自袖中取出高密城布局图:“这片土地一日未能用起来,北乡就只能维持人少荒芜的现状。近年虽常有战乱,高密人口却逐年增加,外来客户也越发多,加上朝廷有意削减兵员,更多军人仍要回归土地。长此下去,高密土地紧缺的矛盾只会更突出。”
    她下了马,王夫南亦跟着下马。两人沿河道而行,王夫南开口问:“除土地紧缺的原因外,还有何理由令你动了这念头?”
    “漕运。”
    王夫南闻言不语,他大约能猜到许稷心中盘算。许稷与早年的一位名臣作风极像,不论在哪里为官,不论是升官还是贬职,总愿以一双手为百姓造更多福祉。得父母官如此,此乃百姓之幸,却也透着局限。
    他沉默不语,许稷遂问:“大帅认为可行性有多少?”
    王夫南停住步子,远眺道:“你想将高密北乡之水导出,需人工开挖河道,必然要动用民力。我不怀疑你用民力的本事,依你之前的治绩看,你或许能将民力用得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任期不过三年,再多也不会超过四年。而开挖河道不是小工程,耗时自然不会短,或许工程还未结束,你就已离开了高密。你走之后呢?倘若下任能力不够或干脆不作为,这就会是个烂摊子,且会比原先更糟糕。”
    他句句戳中许稷所担忧的部分。有时很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需顾及的事却太多太多。
    “太平年间不惧工事,但如今并不太平。”王夫南继续往前走,“往外看,西戎边患一直都在;西南边也蠢蠢欲动,且扰边行径较之西戎更为恶劣;往内看,北方藩镇眼下是平息下来了,但只要财权、兵权、政权都还在节帅手中,便始终是隐患;南方藩镇看着温顺,实际上只要朝廷一松手,兼并也在所难免。”
    最怕到头来强藩并弱藩,举国混战。
    他言声平淡,面色却不如先前那般轻松。
    有些话都是不愿与同僚说的,但他愿与许稷说,这信任来的莫名其妙,但格外理所应当:“按说天下暂安,理应休养生息弥补这些年来的长久巨耗,但朝中已复起奢靡之势,对地方的盘剥只会变本加厉。你到高密之前也该知道,许多地方杂税多得惊人,惹怒百姓,后果会很不堪。”
    王夫南说着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水泊之中,转开话题:“既然水多,就用水之利不好吗?”
    他说着看向她,眸光明亮。许稷微蹙眉,转头看向这广阔水域,若有所思。
    湿地湖泊,自然也有可用之处。
    行了将近一天,日薄西山,两人皆是饥肠辘辘。许稷拿来千缨准备的食盒,寻了草地坐下来开吃。而王夫南也在对面坐下来,瞥了一眼她的食盒,没有说话。
    千缨替她准备得十分周到,其中用心是一眼即可辨的。
    许稷很节制地吃着,也不说要分给他。早上她看他吃,眼下则轮到他看她吃,好像十分公平。
    但她吃了一半便不再动筷子,食盒推给王夫南:“十七郎要吃吗?”
    王夫南接过来,将剩下一半吃完。
    千缨若知道了恐又想杀了他吧,他收拾食盒时不禁想。
    因实在太晚不便折回,许稷便打算宿在城北馆驿。可到了馆驿一问,却说只剩下一间空房。那伙计见他二人犹豫,便道:“二位官人宿一间不好吗?还省钱嘞!总不至于一个宿客房一个宿柴房吧!”
    最终许稷开口说:“宿一间。”
    “好嘞!”伙计拎着钥匙就带他二人去,点了灯,并热情送上洗漱温水,道了些“祝君好眠”等话,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两人都困极,只因昨晚几乎都没有睡。
    因是许稷付的房费,故许稷理所应当睡床,而另一人则只好委屈睡地上。
    许稷简单洗了个脚便窝进床里睡觉,王夫南则铺开蔺草席,吹灭了灯台。
    先是一片黢黑,待适应这黑暗,便隐约可看见黑暗中的人与物。
    王夫南坐于蔺草席上,能看到许稷侧睡的背影。
    他很困了,但睡不着。
    多年未考虑过男女情。事,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却又不得不忍耐克制。
    他可以将心全给她,但她未必会接受。
    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且只要她还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与他,就没有可能朝夕相伴。
    他甚至明白她与千缨之间的互相依赖,若她以官员身份继续活下去,千缨就会以宦门夫人的身份伴她终生。
    千缨对她来说,或许是相伴一生的亲人,而他对她来说,恐怕只是秋晨之露。
   

☆、第40章 四零争财权

馆驿客房外的走廊里有人来回走动;也有人轻声细语说话;衬得这夜更安静。王夫南盘腿而坐,实在坐不住便悄悄起身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许稷便睁开了眼。
    分明很困了,却如何也睡不着;不由辗转叹气;起身剥了一块饴糖吃。
    大约是来自家中的熟悉味道令人心安;吃完这块饴糖;她觉得好多了;便再次躺下睡觉。
    由于后来睡着了,她竟不知王夫南是何时回来的。只知道自己睁开眼;便看到王夫南正于蔺草席上打坐;面容平静,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潦倒与困顿。
    她迅速掀被下榻;披上外袍;戴好幞头,径直走到那蔺草席前,看了一眼明亮矮窗:“大帅,天已大亮,该走了。”
    王夫南睁开眼来。
    他未束抹额,又仅仅穿着薄中衣,看起来没有太多身为将领的气势,反而瞧着有些可怜。
    眼窝略凹进去,是没休息好的表现。
    见他毫无回应,许稷决定关心他一下:“大帅没睡好吗?”
    王夫南抬首,直来直去:“若我说没休息好呢?你会心疼下我吗?”
    许稷闻言心中一咯噔,他却霍然起了身,瞬间从仰视姿态变成了居高临下,垂眸看了一眼许稷的心脏位置,目光又上移复看向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既是你不在意的事,有询问的必要吗?”
    好差劲!许稷面上毫无波澜,心里想的却全是千缨的忿忿骂辞。
    她风平浪静地微笑,然后俯身捡过足袋及鞋子,弯着腰穿好,站直了看他一眼:“大帅还是将衣裳穿好吧,某在馆驿外候着。”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王夫南拍额一阵懊恼。
    若逞一时口快都是傻子,他必然是头号傻子。
    许稷那种冷硬心肠,怎可能因他一两句气话心软?
    王夫南唉声叹气穿戴整齐出了客房,无精打采下了楼梯,而许稷早已等在了馆驿外的蒸饼铺子里。
    棚下寥寥坐着几个行路的人,许稷低头喝热水,余光瞥见王夫南走过来,便放下陶碗,示意他在对面坐。
    可王夫南偏偏不遂她愿,径直往她身旁一坐:“你吃了甚么?我要吃一样的。”
    许稷毫不在意地挥手示意伙计过来,又替他喊了份一样的粥与蒸饼。
    两人各自低头用早饭,许稷速度显是更快些。她将食物都塞进肚腹中,正要起身,王夫南却霍地抬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你急着做甚么去吗?”
    “春征正忙,昨日已荒废了一天,今日自然要早些赶回县廨。大帅若无事慢慢行就是,但请允许某先告辞。”许稷说着拱手,姿态自动放低。
    “你这样做事吗?喊我过来,眼下又要将我丢在这里。”
    许稷居然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坐着等他吃完。
    “大帅的抹额没有束好。”她好意提醒。
    王夫南恰低头吃蒸饼,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你就只提醒一下吗?”
    “不然呢?难道要下官给大帅束吗?”
    “不可以吗?”王夫南手抓蒸饼,看一眼她正处于空闲状态的双手。
    许稷未再多狡辩推辞,坦荡起身,手伸至他脑后解开那抹额,又往后稍退一些,将抹额贴上他发际往后收,一丝不苟系好,侧头一本正经盯着他的脸看了看,认真地说:“这回好了。”
    她一脸的无所谓,王夫南心中却波涛翻涌静不下来。
    在这种事上她可真是高手哪,姿态坦荡得令人不敢乱想,却偏偏又将人心搅得天翻地覆。
    太过分。
    ——*——*——*——*——
    待这顿早饭吃完,两人便踏上归程回高密县廨。
    抵公廨时又是下午,许稷正要去公厨填肚子,陈珦却急急忙忙拦住她:“明府,快看这个!”
    他说罢将文书递给许稷,又偏头看了一眼跟着走进来的王夫南,躬身推手匆忙行了礼。
    许稷将文书看完轻皱眉,转头去看王夫南。
    “不是我要与你争财权,所以不必这样看着我。”王夫南似很清楚她手上文书是甚么,“进去谈。”
    许稷瞬时忘了吃饭一事,握着那文书进了东边公房,陈珦也跟了进来。
    王夫南在主位坐下,待他二人也落座后道:“这次我来高密,一是为高密官健兵削减事宜,二则是为财税。两位也看到了,户部要求各州县原除陌外增加抽贯,有何想法不妨说说看。”
    许稷将文书放在案上,暂不说话。
    陈珦则道:“近年来举国战事连连,实在巨耗,国库一遇危机,便不断增加除陌①,从每贯二十文已至五十文,如今还要再额外增加抽贯,恐怕——有些难办。”
    所谓除陌,是商税一种。
    初设时天下公私贸易,皆要进行除陌抽贯,交易每贯(一千文),则由官府抽取二十文,称之为除陌钱。
    此后除陌钱不断加征,用以军费补贴,从抽贯二十文到五十文,眼下竟还要求继续加征。
    至于陈珦所言难处,其实是行两税以来,地方与中央在财权一事上久有的矛盾。中央要与地方争财权,其中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增加除陌抽贯。因以每贯抽二十文为例,中央便可争夺地方两税的百之二,故增加除陌比例,中央所能获得的财利也愈大。
    简而言之,增加除陌即是变相增加了地方的上供税额。
    执行还是不执行,愿不愿意将这财权让出去,都是许稷要考量的问题,也是王夫南避不开的选择。许稷面对的仅是一县,而他要处理的是四州。
    但许稷一直不说话,反而是拿过一旁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最终手按住算盘将其转了个圈,示向对面的王夫南,终于开口:“每贯抽八十文是下官能承受的底线,但户部要抽两百文,下官觉得匪夷所思。”给出结论:“下官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她态度很坚决,没甚么商量余地。哪怕对面坐的不是王夫南,换成其他上官,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这答案。
    王夫南将目光从算盘上移开,望着她道:“此举看起来应只是临时之策,为甚么做不到?”
    “那是二百文,不是二十文。若强征,民必恨牙商苛索官府无情。哪怕只是一时,也会致人心无憀。”
    她对中央的财税政策显然是不满的。仅以盐茶市价而言,光从去年到现在就一加再加,已至极限;倘若抽贯再无止境地加下去,她就不仅仅是不满,而是痛恨了。
    朝廷如此作为,是杀鸡取卵,非要逼得民怨沸腾。
    她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
    “我知你现在身为地方父母官,处处为百姓着想。”王夫南平静地说,“倘若你站在户部的位置,面对空虚无力亟需充盈的国库,又会如何想?”
    她知道这样一个庞大帝国、尤其是连年被战事拖耗的帝国,需要用怎样可怕的财力去维持。
    户部想要开源,是理所应当的想法。
    但许稷道:“在其位而谋其职,下官在高密一天,就会以高密县官的立场做事,这是下官的局限。但县官不是帮着朝廷敛财而设,为充盈国库加抽贯至两百文,恕下官无法执行。倘若有一天立场改变,下官去了户部那位置,下官也绝不会以此种办法与地方争财权。”
    外面有吏佐走动的声音,有其他公房间或响起的开门关门声,也有悉悉索索说话声,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而房内,却是一片沉寂,各不说话。
    “所以呢,你要上书反对吗?”
    “是。”
    王夫南无话可说。她说的都对,但对他来说毫无建树。她不可能直接上书至朝廷,她的反对牒文会先到他手中,倘若他说不,她的反对就毫无用处,必须执行。
    但她态度坚决至此,就更让他为难。
    他是逼迫她执行,还是回头上奏朝廷恳诉反对呢?
    一旁陈珦小心翼翼开了口:“明府,此事要不然就……”
    许稷看他一眼,王夫南也看他一眼。
    陈珦瞬时收来两道不大友好的目光,立刻坐正。王夫南却开口:“请陈少府暂回避,顺道将公房门口那两个偷听的人带走。”
    陈珦闻言忙起了身,步子飞快走到门口,一开门果真逮住两个偷听的家伙,遂压着声音责道:“在这做甚么?没事干吗?快去做事。”
    屋内两人则继续僵持。
    没了外人,这气氛更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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