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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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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里有个窟窿,一个黑暗的场所,一个被四个月的垂死挣扎掘成的深渊。很多事在里面消失了。他甚至问自己在街垒里是否真见到了这样一位严肃而又镇静的割风先生。

再说过去的种种事物的出现和消逝并不是他思想里惟一感到惊奇的。不要认为他已摆脱了回忆一切的困扰,这些困扰,尽管在快乐的时候,尽管在心满意足的时候,也会使我们忧伤地回顾以往。不回顾消逝了的昨天的人是没有思想和感情的。有时候马吕斯两手托腮,于是骚乱而又模糊的往事就在他脑海深处掠过。他又见到马白夫倒下去,他听见伽弗洛什在枪林弹雨中唱歌,唇下又感到爱潘妮冰冷的额头;安灼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博须埃、格朗泰尔,所有他的朋友在他面前站起来又幻灭了。所有这些宝贵的、苦痛的、勇敢的、可爱的或悲惨的人是梦中之影还是真正存在过的?暴乱把一切都卷入了它的烟雾。这些热火朝天的人都怀着伟大的理想。他暗自发问,他在思索,消逝了的往事使他头晕目眩。他们究竟在哪里呢?难道真的都死去了吗?在黑暗中的一次跌倒,除了他一人之外,就把一切都带走了。他感到所有这一切好象都消失在剧院的一块幕布后面。生活中有着类似的幕落的场面。上帝又转到下一幕去了。

他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他原是穷苦的,但现在已变成富有的了;他是被遗弃的,现在有一个家了;他原是绝望的,现在要和珂赛特结婚了。他感到自己穿过了一座坟墓,进去时是黑的〃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崇有论》)批评〃贵,出来时成白的了。这座坟墓,别人都留在里面没出来。有时这些过去的人,重新回来并出现在他眼前,围着他,使他沮丧;于是他想到珂赛特,心情又恢复了平静。惟有这一幸福才能消除这种灾难的印象。

割风先生几乎也处在这些消失的人中。马吕斯对于街垒中的割风先生是否就是面前这个有血有肉、庄重地坐在珂赛特旁边的割风先生,始终犹豫不敢相信。第一个割风可能是他在昏迷时刻的噩梦里出现而又幻灭了的。此外他俩的性情太不一样,马吕斯不可能向他摆出问题,也不曾想到过要这样做。我们也已经指出过这一特殊的细节。

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秘密,而这也象一种默契一样,两人对这个问题并不交谈,而这也不象人们所想的那样比较罕见。

只有一次,马吕斯试探了一下。他在谈话中故意提到麻厂街,于是向割风先生转过身去问道:

〃您认识这条街吧?〃

〃什么街?〃

〃麻厂街。〃

〃这一街名我没有一点印象。〃割风先生回答他时语气非常自然。

他的回答是涉及街名,而不是涉及街道本身,马吕斯觉得这更说明问题。

〃无疑的!〃他想道,〃肯定我做过乱梦。这是我的一种错觉。那是个和他相似的人。割风先生并没有去过那儿。〃

八两个无法寻找的人

狂欢的日子虽然使人销魂,但一点也不能抹去马吕斯思想中的其他挂虑。

婚礼正在准备,在等待佳期来临的时候,他设法在对往事作艰苦而又审慎的调查。

在多方面他都应当感恩,他为他的父亲感恩,也为自己报德。

一个是德纳第,还有那个把他马吕斯送回吉诺曼先生家中的陌生人。

马吕斯坚决要找到这两个人,他不愿意自己结婚过着幸福的日子而把他们遗忘,他并担心不把欠下的恩情偿还,会在他这从此将是光辉灿烂的生活中投下阴影。他不愿在他后面欠着未偿的债务,他要在愉快地进入未来生活之前,对过去有一张清账的收据。

德纳第尽管是个恶棍,但不等于池没有拯救过彭眉胥上校。所有的人,除了马吕斯之外,都认为德纳第是个匪徒。

马吕斯不了解当时滑铁卢战场上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这样一个特点:他的父亲处在这样一种奇特的境遇中,德纳第是他父亲的救命人,而不是恩人。

马吕斯所任用的各种侦察人员没有一个找得到德纳第的踪迹。似乎和这方面有关的情况已经全部消失了。德纳第的女人在预审时就已死在狱中,德纳第和他的女儿阿兹玛,这凄惨的一伙中仅存的两个人,也已潜入黑暗中。社会上那条不可知的深渊静静地将他们淹没了。水面上见不到一点颤动,一点战栗,也见不到那阴暗的圆形水纹,说明有东西掉在里面,人们可以进行探测。

德纳第的女人死了,蒲辣秃柳儿与本案无关,铁牙失踪了,主要的被告已逃出监狱,戈尔博破屋的绑架案等于流了产。案情仍不清楚,刑事法庭只抓住两个胁从犯: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还有半文钱,又叫二十亿,他们被审讯并判处十年苦役。在逃没有到案的同谋则被判处终身苦役。主犯德纳第,也被缺席判了死刑。这一判决是惟一留下来的和德纳第有关的事。在殓尸布裹着的名字上,投下了一道阴森的光,就象灵柩旁的一支蜡烛。

而且,为了害怕再被捕,德纳第被撵到了暗洞的最深处,这个判决使此人埋到深深的黑暗中。

至于另外一个,就是那个救了马吕斯的陌生人,开始寻找时有了点眉目,后来又停止不前了。人们设法找到了六月六日傍晚那辆把马吕斯送到受难修女街的街车。车夫说,六月六日,一个警察命令他〃停在〃爱丽舍广场的河岸旁、大阴沟的出口处,从下午三时等到傍晚;晚上九时左右,对着河岸的阴沟铁栅栏门开了,一个背着象是死人的汉子从那里走出来,警察正等候着,他逮捕了活人,抓住了死人。在警察的命令下,他,车夫,让〃这一伙人〃都坐上了他的马车,先到了受难修女街,把死人放下,他说死人就是马吕斯先生,他认得出他,虽然他〃这一次〃是活的;后来他们又坐上了马车,他还用鞭子赶着马到了离历史文物陈列馆门口不远的地方,叫他停车,在大街上付清车钱,他们便离去了,警察带走了那个人;此外他就一无所知;那时天已经很黑了。

马吕斯,我们已经说过,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只记得当他在街垒中向后倒下去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面抓住了他;

他后来不省人事。他到了吉诺曼先生家中方苏醒过来。

他百般推测但得不到解答。

他不能怀疑他自己本人。然而他明明倒在麻厂街,怎么又被警察在塞纳河滩残废军人院桥附近扶起来?是有人把他从菜市场区背到爱丽舍广场来的,怎么背来的?通过下水道。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忠忱献身!

有人?什么人?

马吕斯寻找的就是这个人。

关于这个人,他的救命人,没有消息,毫无迹象,连一点征兆也没有。

虽然马吕斯在这方面必须十分审慎,但他已把他的追查扩大到警署去了。可在那儿也和在别处一样,调查的结果并没有解决丝毫问题。警署没有马车夫了解得多,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六月六日在大下水道铁栅栏那儿逮捕过人,他们没有得到警察方面任何与这方面有关的报告,警署认为这一切纯属编造,是马车夫造的谣。通常一个车夫为了得到一点小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甚至会去捏造。然而事情是实实在在的,马吕斯无法怀疑,除非怀疑他自己本人,这我们刚刚已经说过了。

所有的一切,在这个离奇的哑谜中,是无法解释的。

这个人,这个神秘的人,马车夫看见他背着昏过去的马吕斯从大下水道的铁栅栏门那里出来,埋伏着的警察当场抓住他在救一个暴动者,他后来怎样了?警察又上哪儿去了?那人是否已经逃跑?为什么这警察要保持缄默?警察受他的贿赂了吗?为什么这个人,马吕斯的救命人,一点不向马吕斯表示他还活在人间呢?这种大公无私的态度和慷慨献身的精神是同样奇伟的。为什么这个人不再露面了呢?可能他不愿要任何酬劳,但没有人不愿接受别人的感激的。他是否已经死去?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的面貌是什么样的?任何人也答不上来。马车夫回答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了。〃巴斯克和妮珂莱特魂不附体,当时只注意血流满面的年轻的主人。惟独门房,当他用蜡烛照着悲惨的马吕斯来到时,注意到了这个人,下面是他提供的特征:〃这个人的神态令人感到恐怖。〃

马吕斯把他带回外祖父家时穿的血迹斑斑的衣服保留着,希望能对他的搜索有用,当他仔细看着这件衣服时,发现下摆的一边很古怪地被人撕破了,而且还少了一块。

有一天晚上,马吕斯在珂赛特和冉阿让面前谈起了这桩离奇的遭遇以及他进行的无数得不到结果的查询。〃割风先生〃冷淡的表情使他很不耐烦。他很激动,几乎发怒似的喊道:

〃是的,这个人,不论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做的事真了不起。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先生?他好象一个大天使那样出现了,他在战火中把我偷出来,打开下水道,把我拖进去,背着我!在这可怕的长廊里弯着腰,屈着膝,在黑暗中,污水中,走了差不多一法里半,先生,背上还要背着一个死尸呢!他的目的何在?只是为了搭救这个死尸。而这个死尸就是我。他对自己说:'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为了这可怜的一线生机,我会冒着生命危险!'而他不只冒了一次生命危险,而是二十次!他的每一步都很危险。证明就是他一出阴沟就被捕了。先生,这人所做的这一切您知道吗?他并不指望任何报酬。我当时是什么人?一个起义者。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败兵。呵!如果珂赛特的六十万法郎是我的……〃

〃这钱是您的。〃冉阿让插了一句。

〃那么,〃马吕斯接着说,〃为了找到这个人,我宁愿花去这笔钱!〃

对此冉阿让默不作声。

一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

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至十七日之夜是祝福之夜。在它黑影之上,天门打开了。这是马吕斯和珂赛特新婚之夜。

这是喜气洋洋的一天。

这不是外祖父所梦想的奇妙的佳节,一种有小天使和爱神一起出现在新婚夫妇头上的仙境,不是一件可以装饰在门的上方如同婚礼画里的那种喜事,但这是一次甜蜜而欢畅的婚礼。

一八三三年的结婚仪式和今天的不一样。法国还没有采用英国那种无比细腻的把妻子抢走的做法,一出教堂就溜了,含着羞把幸福隐藏起来,将破产者的行径和《雅歌》①里那种狂喜结合起来。让自己的天堂在驿站马车里颠簸,让喀哒喀哒声来打断自己神秘的心情;选一张小旅店的床当作新床国经济发展问题的评述》、《论资本主义的市场问题》、《经济,在普通的按夜计费的寝室里留下一生中最神圣的回忆,再加上和马车夫以及旅店侍女的接触,大家还不懂得这一切是多么贞洁、美妙和端庄得体。

①《雅歌》,《圣经·旧约》中之一篇。

在我们生活的这十九世纪下半叶,市长和他的肩带,神甫和他的背心,法律和上帝都已经不够了,必须加上朗朱莫驿站的车夫;穿着红翻口袖的蓝上衣,饰有铃铛纽扣的金属臂章,绿色皮裤,咒骂着扎起尾巴的诺曼底双马,假的肩章带,打蜡的帽子,扑了粉的粗头发,很长的马鞭和笨重的靴子。法国也还没有模仿英国贵族的那种优雅做法:把磨损了后跟的拖鞋和旧鞋象下冰雹似的砸在新婚夫妇的驿站马车上,学邱吉尔的样,后称马尔波罗式或马尔勃路克式①,他在结婚那天,姑妈的盛怒给他带来了福气。破鞋和旧拖鞋还没有参加到我们的婚礼中来,不用着急,好的习俗继续在扩展,不久就会到来的。

①邱吉尔(JohnChurchill,ducdeMarlborough,1650…1722),约翰·邱吉尔,马尔波罗公爵义,参与关于社会主义的论战,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持,英国将军,曾在西班牙获胜。在诗歌中,他被称作〃马尔勃路克〃。

在一八三三年,一百年以前,人们举行婚礼是从容不迫的。

那个时代,也真怪,大家觉得婚礼是私人的喜事,同时也是社会上的礼节,家长式的喜筵并无损于家中盛典的隆重气氛,允许有极端欢乐情绪的表现,只要是正派的,这对幸福毫无损害,还有,这两个命运的结合在家里开始了,这个结合将产生一个家族,新房从此将证明他们是在此成家立业的,这些都是可尊敬的好事。

人们不因在家中成婚而害臊。

因此婚礼就按照现在已经过时的方式,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举行。举行婚礼,虽然看来是普通而自然的事,但要去公布通知,申请结婚证,跑市政府、教堂,也不免有些复杂,在二月十六日以前无法准备就绪。

碰巧十六日正是星期二,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我们提到这一细节,只是因为我们喜欢准确。大家犹豫,踌躇,特别是吉诺曼姨妈拿不定主意。

〃狂欢节最后一天!〃外祖父大声说,〃再妙不过了,俗话说:

狂欢节结婚,

没有不孝的子孙。

不管了!决定十六日!你愿意延期吗,你,马吕斯?〃

〃当然不愿意!〃那情人回答。

〃结婚吧。〃外祖父说。

因此婚礼就在十六日举行了,尽管大家正在庆祝欢腾的节日。那天下雨,但情人总能见到天上有一角照顾幸福的蓝天,其余的世界都在雨伞之下也就不在乎了。

头天,冉阿让当着吉诺曼先生的面,把那五十八万四千法郎交给了马吕斯。

婚姻采取的是夫妻共有财产制,所以婚书很简单。

从此,冉阿让已不再需要杜桑,珂赛特留下了她,并把她提升为贴身女仆。

关于冉阿让,在吉诺曼家中,已特意为他布置了一间漂亮的卧室,而且珂赛特还说〃父亲,我求求你〃,这使他很难拒绝,她差不多已得到他的诺言来此居住了。

婚期前几天,冉阿让出了点事,他的右手大拇指被压伤了一点点,但并不严重,他不愿任何人,包括珂赛特在内,为这事操心,他不要人替他包伤或看看他的伤口,但不得不用布把手包起来,用绷带吊着手臂,这使他无法签字。吉诺曼先生是珂赛特的代理保护人,于是就代替了他。

我们不把读者带到市政府和教堂里去,因为很少人跟着一对情人来到这些地方,一般的习惯是当剧情发展到新郎上衣翻领饰孔上插上了一束花,大家对演出就转过身去不看了。我们只想提一提一件发生在从受难修女街到圣保罗教堂路上的小事,这是参加婚礼的人没有注意到的。

当时圣路易街北段末端正在翻修。从御花园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礼的车辆不能直接去圣保罗教堂。必须改变路线,最近的路线是从林荫大道绕过去。来宾中有一个人提醒说这天是狂欢节,那边会有很多车辆。吉诺曼先生问:〃为什么?〃〃因为有化装游行。〃〃妙极了,〃外祖父说,〃就打那儿过,这两个年轻人结婚后,就要过严肃的家庭生活,让他们看一下狂欢节的化装作为准备吧。〃

他们就从林荫大道走。第一辆婚礼轿式马车中坐着珂赛特和吉诺曼姨妈,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马吕斯按照惯例,仍与未婚妻分开,只乘坐第二辆。婚礼的行列从受难修女街出发后,就加入了那漫长的车队,形成了两条没完没了的链条,一条从马德兰教堂到巴士底监狱,另一条又从巴士底监狱到马德兰教堂。

林荫大道上全是戴着假面具的人。尽管不时下着雨,滑稽角色、小丑和傻瓜依然在活动。在一八三三年心情舒畅的冬季,巴黎化装成了威尼斯。今天我们已见不到这种狂欢节了。现在一切现象都是扩大了的狂欢节,所以没有什么狂欢节了。

街道两旁挤满了过路人,窗口挤满了好奇的人。在剧院立柱廊周围的大平台上,沿着边挤满了观众。除了观看化装戴假面具的人外,还要看这狂欢节所特有的、象隆桑那样的车队,这些形形式式的车辆,如出租马车、市民马车、带篷大车、皮篷式两轮小车、单马有篷双轮车,它们顺序前进,按警章严格要求,一辆紧跟一辆,好象在铁轨上行驶一般。在这车队中的任何人,他既是观众又在演出。警察把这两条平行的、朝相反方向前进的络绎不绝的车辆控制在林荫大道的两侧,不让这两条河一样的车流发生任何故障,一条往下游去,一条往上游去,一条走向昂坦大街,一条走向圣安东尼郊区。那些带有徽章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和公使的车辆可以在大路中央自由来往。有些精彩而欢快的车队,特别是肥牛①车也有这种特权。在巴黎的狂欢中,英国人也挥着他的马鞭,西麦勋爵坐着游览马车招摇过市,这车被起了一个下等人的绰号。

①肥牛(BoeufGras),狂欢节中盛饰游行的肥牛,表示吃荤的最后一日。

保安警察沿着这两列车队跑来跑去,好象看羊的群狗,车队里有规规矩矩的私人轿式马车,挤满了姨婆和老祖母,在车门口站立着容光焕发的化了装的儿童,七岁的男小丑,六岁的女小所扮的滑稽角色的尊严,态度庄重,犹如官员。

车队不时会在某处发生阻塞,路侧两列车队中的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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