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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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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戒备是有用的,我们记得,从街上可以看见他的窗子。

他四面望了一眼,桌子上,椅子上,和他那张三天没有动过的床上。前晚的忙乱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因为看门婆婆早已把屋子整理过了。不过她已从灰里拾起那根棍子的两个铁斗和那烧乌了的值四十个苏的钱,干干净净地把它们放在桌上了。

他拿起一张纸,写上〃这便是我在法庭里说过的那两个铁棍头和从小瑞尔威抢来的那个值四十个苏的钱〃,他又把这枚银币和这两块钱摆在纸上,好让人家走进屋子一眼便可以看见。他从橱里取出了一件旧衬衫,撕成几块,用来包那两只银烛台。他既不匆忙,也不惊惶,一面包着主教的这两个烛台,一面咬着一块黑面包。这大概是在他逃走时带出来的一块囚犯吃的面包。

过后法院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一些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狱里的面包。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他说。

是散普丽斯姆姆。

她面色苍白,眼睛发红,手里拿着蜡烛,颤个不停。命运中的剧变往往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我们平时多么超脱,无动于衷,一旦遭遇剧变,原有的人性总不免受到触动,从心灵的深处流露出来。这修女经过这一天的激动,又变成妇女了,她痛哭过一阵,现在还发抖。

冉阿让正在一张纸上写好了几行字,他把这张纸交给修女说:

〃我的姆姆,请您交给本堂神甫先生。〃

这张纸是展开的。她在那上面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他说。

她念:〃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用以代付我的诉讼费和今日死去的这个妇人的丧葬费。余款捐给穷人。〃

姆姆想说话,但是语不成声。她勉强说了一句:

〃市长先生不想再看一次那可怜的苦命人吗?〃

〃不,〃他说,〃逮我的人在后面追来了,他们到她屋子里去逮我,她会不得安宁。〃

他的话刚说完,楼梯下已闹得一片响,他听见许多人的脚步,走上楼来,又听见那看门老妇人用她那最高最锐的嗓子说:

〃我的好先生,我在慈悲的上帝面前向您发誓,今天一整天,一整晚,都没有人到这里来过,我也没有离开过大门!〃

有个人回答说:

〃可是那屋子里有灯光。〃

他们辨别出这是沙威的声音。

屋子的门开开,便遮着右边的墙角。冉阿让吹灭了烛,躲在这墙角里。

散普丽斯姆姆跪在桌子旁边。

门自己开了。沙威走进来。

过道里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和那看门妇人的争辩声。

修女低着眼睛正在祈祷。

一支细烛在壁炉台上发着微光。

沙威看见姆姆,停住了脚,不敢为难。

我们记得,沙威的本性,他的气质,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对权力的尊崇。他是死板的,他不容许反对,也无可通融。在他看来,教会的权力更是高于一切。他是信徒,他在这方面,和在其他任何方面一样,浅薄而规矩。在他的眼里,神甫是种没有缺点的神明,修女是种纯洁无疵的生物。他们都是与人世隔绝了的灵魂,好象他们的灵魂与人世之间隔着一堵围墙,墙上只有一扇唯一的、不说真话便从来不开的门。

他见了姆姆,第一个动作便是向后退。

但是另外还有一种任务束缚他并极力推他前进。他的第二个动作便是停下来,至少他总得冒险问一句话。

这是生平从不说谎的散普丽斯姆姆。沙威知道,因此对她也特别尊敬。

〃我的姆姆,〃他说,〃您是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吗?〃

那可怜的看门妇人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事体搞糟了。

姆姆抬起眼睛,回答说:

〃是的。〃

〃既是这样,〃沙威又说,〃请您原谅我多话,这是我分内应做的事,今天您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他逃走了,我们正在找他。那个叫冉阿让的家伙,您没有看见他吗?〃

〃没有。〃

她说了假话。一连两次,一句接着一句,毫不踌躇,直截了当地说着假话,把她自己忘了似的。

〃请原谅。〃沙威说,他深深行了个礼,退出去了。呵,圣女!您超出凡尘,已有多年,您早已在光明中靠拢了您的贞女姐妹和您的天使弟兄,愿您这次的谎话上达天堂。

这姆姆的话,在沙威听来,是那样可靠,以至刚吹灭的还在桌上冒烟的这支耐人寻味的蜡烛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一个钟头过后,有个人在树林和迷雾中大踏步离开了滨海蒙特勒伊向着巴黎走去。这人便是冉阿让。有两三个赶车的车夫曾遇到他,看见他背个包袱,穿件布罩衫。那件布罩衫,他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从没有人知道。而在那工厂的疗养室里,前几天死了一个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布罩衫。也许就是这件。

关于芳汀的最后几句话。

我们全有一个慈母……大地。芳汀归到这慈母的怀里去了。

本堂神甫尽量把冉阿让留下的东西,留下给穷人,他自以为做得得当,也许真是得当的。况且,这件事牵涉到谁呢?牵涉到一个苦役犯和一个娼妇。因此他简化了芳汀的殡葬,极力削减费用,把她送进了义冢。

于是芳汀被葬在坟场中那块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私人、并使穷人千古埋没的公土里。幸而上帝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她的灵魂。他们把芳汀隐在遍地遗骸的乱骨堆中,她被抛到公众的泥坑里去了。她的坟正象她的床一样。

第二部珂赛特

第一卷滑铁卢

一从尼维尔来时所见

去年(一八六一),在五月间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一个行人,本故事的叙述者,到了尼维尔①,并向拉羽泊走去。他步行。他沿着山冈上两行树木中间的一条铺了路面的大道前进。那大道随着连绵不断的山冈,一起一伏,犹如巨浪。他已经走过了里洛和伊萨克林。向西望去,他可以辨出布兰拉勒②的那座形如覆盆的青石钟楼。他刚刚走过一处高地上的树林,看见有一根蛀孔累累的木柱,立在一条横路的转角处,那柱子上面写着〃第四栅栏旧址〃;旁边,有一家饮料店,店面墙上的招牌写着〃艾侠波四风特等咖啡馆〃。

①尼维尔(Nivelles),比利时城市,在布鲁塞尔和滑铁卢的西南面,距布鲁塞尔三十多公里。

②布兰拉勒(BraineClAAlleud),地名,在滑铁卢和尼维尔之间。

从那咖啡馆再往前走八分之一法里,他便到了一个小山谷的底里,谷底有一条溪流,流过路下的涵洞。疏朗翠绿的树丛,散布在路旁山谷里对一切权力,建立个人绝对自由的无政府社会。主要著作有,在路的另一面,树丛散乱有致地展向布兰拉勒。

路的右边,有一家小客店,门前摆着一辆四轮小车、一大捆蛇麻草和一个铁犁,青树篱边,有一堆干刍,在一个方坑里,石灰正冒着气,一张梯子卧倒在一个用麦秆作隔墙的破棚子的墙边。田里有个大姑娘在锄草,一大张黄色广告,也许是什么杂技团巡回演出的海报,在田边迎风飘动。在那客店的墙角外面,有一群鸭子在浅沼里游行,一条路面铺得很坏的小道沿着那浅沼伸入丛莽。那行人向丛莽中走去。

他走上百来步,到了一道十五世纪的墙脚边,墙上有用花砖砌的山字形尖顶,沿墙过去,便看见一扇拱形石库大门,一字门楣,配上两个圆形浮雕,具有路易十四时代的浑厚风格。大门的上方便是那房屋的正面,气象庄严,一道和房屋正面垂直的墙紧靠在大门旁边,构成一个生硬的直角。门前草地上,倒着三把钉耙,五月的野花在耙齿间随意开着。大门是关着的。双合门扇已经破烂,一个旧门锤也生了锈。

日光和煦宜人,树枝在作五月间那种轻柔的颤动,仿佛来自枝上的鸟巢,而不是由于风力。一只可爱的小鸟,也许是怀春吧本体与现象德国哲学家康德用语。本体指〃自在之物〃。,在一株大树上尽情啼唱。

过客弯下腰去细察门左石脚上的一个圆涡,圆涡颇大,好象是个圆球体的模子。正在这时,那双合门扇开了,走出来一个村姑。

她望着过路客人,看见了他正在细看的东西。

〃这是一颗法国炮弹打的。〃她向他说。

随后她又接着说:

〃稍高一点,在这大门的上面,那颗钉子旁边,您看见的是一个大铳打的窟窿。铳子并没有把木板打穿。〃

〃这叫什么地方?〃过客问道。

〃乌古蒙。〃村姑说。

过客抬起头来。他走了几步,从篱笆上面望去。他从树枝中望见天边有一个小丘,丘上有一个东西,远远望去,颇象一只狮子①。

①那是滑铁卢战场上的纪念墩,墩上有个铜狮子,是英普联军在击溃拿破仑后建立的。

二乌古蒙

乌古蒙是一个伤心惨目的地方,是障碍的开始,是那名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到的初次阻力,是巨斧痛劈声中最初碰到的盘根错节。

它原是一个古堡,现在只是一个农家的庄屋了。乌古蒙对好古者来说,应当是雨果蒙。那宅子是贵人索墨雷·雨果,供奉维莱修道院第六祭坛的那位雨果起造的。

过客推开了大门,从停在门洞里的一辆旧软兜车旁边走过,便到了庭院。

在庭院里。第一件使过客注目的东西。便是一扇十六世纪的圆顶门,门旁的一切已经全坍了。宏伟的气象仍从遗迹中显示出来。在离圆顶门不远的墙上,另辟了一道门,门上有亨利四世时代的拱心石,从门洞里可以望见果园中的树林。门旁有个肥料坑、几把十字镐和尖嘴锹力是事物内部的矛盾性。矛盾着的对立面又统一,又斗争,由,还有几辆小车,一口井口有石板铺地和铁辘轳的古井,一匹小马正在蹦跳,一只火鸡正在开屏,还有一座有小钟楼的礼拜堂,一株桃树,附在礼拜堂的墙上,正开着花。这便是拿破仑当年企图攻破的那个院子的情形。这一隅之地,假使他攻破了,全世界也许就是属于他的。一群母鸡正把地上的灰尘啄得四散。他听见一阵狺吠声,是一头张牙露齿、代替英国人的大恶狗。

当年英国人在这地方是值得钦佩的。库克的四连近卫军,在一军人马猛攻之下,坚持了七个钟头。

乌古蒙,包括房屋和园子在内,在地图上,作为一个几何图形去看,是一个缺了一只角的不规则长方形。南门便在那角上,有道围墙作它最近的屏障。乌古蒙有两道门:南门和北门,也就是古堡的门和庄屋的门。拿破仑派了他的兄弟热罗姆去攻乌古蒙;吉埃米诺、富瓦和巴许吕各师全向那里进扑,雷耶的部队几乎全部用在那方面,仍归失败,克勒曼的炮弹也都消耗在那堵英雄墙上。博丹旅部从北面增援乌古蒙并非多余,索亚旅部在南面只能打个缺口,而不能加以占领。

庄屋在院子的南面。北门被法军打破的一块门板至今还挂在墙上。那是钉在两条横木上面的四块木板,攻打的伤痕还看得出。

这道北门,当时曾被法军攻破过,后来换上了一块门板,用以替代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块;那道门正在院底半掩着,它是开在墙上的一个方洞里的,堵在院子的北面,墙的下段是石块,上段是砖。那是一道在每个庄主人家都有的那种简单的小车门,两扇门板都是粗木板做成的,更远一点,便是草地。当时两军争夺这一关口非常猛烈。门框上满是殷红的血手印,历久不褪,博丹便在此地阵亡。

鏖战的风涛还存在这院里,当时的惨状历历在目,伏尸喋血的情形宛然如在眼前;生死存亡,有如昨日;墙垣呻吟,砖石纷飞,裂口呼叫,弹孔沥血,树枝倾斜战栗,好象力图逃遁。

这院子已不象一八一五年那样完整了,许多起伏曲折、犬牙交错的工事都已拆毁。

英军在这里设过防线,法军突破过,但是守不住。古堡的侧翼仍屹立在那小礼拜堂的旁边。但是已经坍塌,可以说是徒存四壁,空无所有了,这是乌古蒙宅子仅存的残迹。当时以古堡为碉楼,礼拜堂为营寨,两军便在那里互相歼灭。法军四处受到火枪的射击,从墙后面、顶阁上、地窖底里,从每个窗口、每个通风洞、每个石头缝里都受到射击,他们便搬一捆捆树枝去烧那一带的墙和人,射击得到了火攻的回答。

那一侧翼已经毁了,人们从窗口的铁栏缝里还可以看见那些墙砖塌了的房间,当时英军埋伏在那些房间里,一道旋梯,从底到顶全破裂了,好象是个破海螺的内脏。那楼梯分两层,英军当时在楼梯上受到攻击,便聚集在上层的梯级上,并且拆毁下层。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丛里堆得象座小山,却还有十来级附在墙上,在那第一级上搠了一个三齿叉的迹印。那些高不可攀的石级,正如牙床上的牙一样,仍旧牢固地嵌在墙壁里。其余部分就好象是一块掉了牙的颚骨。那里还有两株古树:一株已经死了,一株根上受了伤,年年四月仍发青。从一八一五以来,它的枝叶渐渐穿过了楼梯。

当年在那礼拜堂里也有过一番屠杀。现在却静得出奇。自从那次流血以后,不再有人来做弥撒了。但是祭台依然存在,那是一座靠着粗石壁的粗木祭台。四堵用灰浆刷过的墙,一道对着祭台的门,两扇圆顶小窗,门上有一个高大的木十字架,十字架上面有个被一束干草堵塞了的方形通风眼,在一个墙角的地上,有一个旧玻璃窗框的残骸,这便是那礼拜堂的现状。祭台旁边,钉了一个十五世纪的圣女安娜的木刻像;童年时代的耶稣的头,它不幸也和基督一样受难,竟被一颗铳子打掉了。法军在这礼拜堂里曾一度做过主人,继又被击退,便放了一把火。这破屋里当时满是烈焰,象只火炉,门着过火,地板也着过火,基督的木雕像却不曾着火。火舌灼过他的脚,随即熄灭了,留下两段乌焦的残肢。奇迹,当地的人这样说。儿时的耶稣丢了脑袋,足见他的运气不如基督。

墙上满是游人的字迹。在那基督的脚旁写着:安吉内。还有旁的题名:略玛约伯爵、哈巴纳阿尔马格罗侯爵及侯爵夫人。还有一些法国人的名字,带着惊叹号,那是愤怒的表示。那道墙在一八四九年曾经重加粉刷,因为各国的人在那上面互相辱骂。

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板斧的尸首便是在这礼拜堂的门口找到的,那是勒格罗上尉的遗骸。

从礼拜堂出来,朝左,我们可以看见一口井。这院子里原有两口井。我们问:〃为什么那口井没有吊桶和滑车了呢?〃因为已经没有人到那里取水了。为什么没有人到那里取水呢?因为井里填满枯骨。

到那井里取水的最后一个人叫威廉·范·吉耳逊。他是个农民,当时在乌古蒙当园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的家眷曾逃到树林里去躲藏。

那些不幸的流离失所的人在维莱修道院附近的树林里躲了好几昼夜。今天还留下当年的一些痕迹,例如一些烧焦了的古树干,便标志着那些惊慌战栗的难民在树林里露宿的地点。

威廉·范·吉耳逊留在乌古蒙〃看守古堡〃,他蜷伏在一个地窖里。英国人发现了他。他们把这吓破了胆的人从他的藏身窟里拖出来,用刀背砍他,强迫他伏侍那些战士。他们渴,威廉便供给他们喝。他的水便是从那井里取来的。许多人都在那里喝了他们最后的一口水。这口被许多死人喝过水的井也该同归于尽。

战后大家忙着掩埋尸休。死神有一种独特的扰乱胜利的方法,它在光荣之后继以瘟疫。伤寒症往往是武功的一种副产品。那口井相当深,成了万人冢。那里面丢进了三百具尸体。也许丢得太急。他们果真全是死了的人吗?据传说是未必尽然的。好象在抛尸的那天晚上,还有人听见微弱的叫喊声从井底传出来。

那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间。三堵半石半砖的墙,折得和屏风的隔扇一样,象个小方塔,三面围着它。第四面是空着的。那便是取水的地方。中间那堵墙有个怪形牛眼洞,也许是个炸弹窟窿。那小塔原有一层顶板,现在只剩木架了。右边护墙的铁件作十字形。我们低着头往下望去,只看见黑魆魆一道砖砌的圆洞,深不见底。井旁的墙脚都埋在荨麻丛里。

在比利时,每口井的周围地上都铺有大块的青石板,而那口井却没有。代替青石板的,只是一条横木,上面架着五六段奇形怪状、多节、僵硬、类似长条枯骨的木头。它已没有吊桶,也没有铁链和滑车了;但盛水的石槽却还存在。雨水聚在里面,常有一只小鸟从邻近的树林中飞来啄饮,继又飞去。

在那废墟里只有一所房子,那便是庄屋,还有人住着。庄屋的门开向院子。门上有一块精致的哥特式的锁面,旁边,斜伸着一个苜蓿形的铁门钮。当日汉诺威的维尔达中尉正握着那门钮,想躲进庄屋去,一个法国敢死队员一斧子便砍下了他的手。

住这房子的那一家人的祖父叫范·吉耳逊,他便是当年的那个园丁,早已死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向您说:〃当时我也住在这里。我才三岁。我的姐姐比较大,吓得直哭。他们便把我们带到树林里去了。我躲在母亲怀里。大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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