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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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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湿了,一点坏处也没有,反而好割。露水是种好东西,先生。没有关系,那草,您的草,还嫩着呢,不好办。还是那样软绵绵的,碰着刀口就低头……〃

珂赛特待在她的老地方,她坐在壁炉旁一张切菜桌子下面的横杆上。她穿的是破衣,赤着脚,套一双木鞋,凑近炉火的微光,在替德纳第家的小姑娘织绒线袜。有一只小小猫儿在椅子下游戏。可以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两个孩子的清脆的谈笑声,这是爱潘妮和阿兹玛。

壁炉角上,挂着一根皮鞭。

有个很小的孩子的哭声不时从那房里的某处传到餐厅,在那片嘈杂声中显得高而细。那是德纳第大娘前两年冬天生的一个小男孩,她常说:〃不知为什么,这是天冷的影响。〃那小男孩已经三岁刚过一点,母亲喂他奶,但是不爱他。当那小把戏的急叫使人太恼火时,德纳第便说:〃你的儿子又在鬼哭神号了,去看看他要什么。〃妈妈回答说:〃管他!讨厌的东西。〃那没人管的孩子继续在黑暗中叫喊。

二两幅完整的人像

在这部书里我们还只见过一下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应当在那两位伉俪的前后左右,从各方面去看个清楚。

德纳第刚过五十岁,德纳第大娘将近四十,那也就是妇女的五十,因此他们夫妻俩,从年龄上说是平衡的。

读者和德纳第大娘有过初次的会见,现在应当还有一些印象,记得她是个高大身材、淡黄头发、红皮肤、肥胖、多肉、阔肩巨腰,魁梧奇伟、行动矫健的妇人,我们曾经说过,市集上常有那种巨无霸似的蛮婆,头发上挂着几块铺路的石块,在人前仰身摆弄,德纳第大娘便是属于那一类型的。她在家里照顾一切,整理床榻,打扫房屋,洗衣,煮饭,作威作福,横冲直撞。她唯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一只伺候大象的小鼠。只要地开口,窗玻璃、家具、人,一切都会震动。她的那张宽脸生满了雀斑,看去就象个漏勺。她有胡子。简直是理想中的那种扮成姑娘的彪形大汉。她骂人的本领特别高强,她夸口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假使她没有读过那些小说,假使那母夜叉不曾从那些奇书里学到一些娇声媚态,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妇人。德纳第大娘是那种多情女子和泼辣婆的混合体。人们听到她说话,就会说〃这是个丘八〃;看到她喝酒,就会说〃这是个赶骡的车夫〃;见到她摆布珂赛特,就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在休息时,嘴角还露出一颗獠牙。

德纳第却是个矮小、瘦弱、青脸、见骨露棱、貌似多病而完全健康的人,他那种表里不一的性格从这里已开始表露。他为了防备他人而脸上经常带笑,几乎对所有的人,即使对一个向他讨一文钱而不得的乞丐,也都客客气气。他目光柔滑如黄鼠论,它要求人们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客观地、全面地、历,面貌温雅如文人。正象德利尔①神甫的那副神气。他的殷勤,表现在喜欢陪着车夫们喝酒。谁也不曾灌醉过他。他经常抽根大烟斗。穿件粗布罩衫,罩衫下是一身旧黑衣裤。他自以为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有些人的名字是他时常挂在嘴边、作为他东拉西扯时的引证的,伏尔泰、雷纳尔②、帕尔尼③,而且,说也奇怪,还有圣奥古斯丁④。他自称有〃一套〃理论,其实完全是骗人的东西,只能说他是个贼学家。哲和贼的微妙区别那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记得他妄称自己有过汗马功劳,他常说得天花乱坠,告诉别人说他在滑铁卢战争时是某个第六或第九轻骑队的中士,他单独抵抗一中队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用自己的身体遮护过一位〃受了重伤的将军〃,并且把他从枪林弹雨中救了出来。因此,在他的门墙上才会有那么一块炮火连天的招牌,地方上的人这才称他那客店为〃滑铁卢中士客寓〃。他是自由主义者、古典主义者、波拿巴的崇拜者。他曾经申请参加美洲殖民组织⑤。村里的人说他受过传教的教育。

①德利尔(JacquesDelille,1738…1813),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维吉尔、密尔顿诗歌的法译者。

②雷纳尔(Raynal,1713…1796),法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③帕尔尼(Parny,1753…1814),法国诗人。

④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生于北非,395年任北非希波主教。

⑤拿破仑失败后,拉勒芒将军(Lallemand)曾企图把一些为波旁王室所不容的人组织起来到美洲去殖民,但未能成功。

我们认为他只在荷兰受过当客店老板的教育。这一情况复杂的败类,恬不知耻地经常跨在国境上,随时窥测形势,在佛兰德以自称为来自里尔的佛兰德人,在巴黎便自称为法国人,在布鲁塞尔便自称为比利时人。他在滑铁卢的英勇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知道,他多少夸大了些。风波的一起一伏,人事的曲折变化都成了他谋生的机会,由于心中暖昧,因而身世飘零,这是很可能的,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那个风狂雨疾的日子里,德纳第正是我们先头说过的那种以随军小贩为名、偷盗为实的货色,一路窥伺敌人,和这些人做点买卖,从那些人偷点东西,夫妻孩子一家人全坐上破车,跟着上前线的队伍沿途滚进,凭着自己的本能,始终尾随着打胜仗的军队。那次战役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些〃油水〃,便来到孟费郿开客店。

那种油水,无非是些钱包和表、金戒指和银十字架,是他在秋收季节从布满尸体的田地里获得的,数字不大,对这位以随军小贩身分发家的客店老板来说并没有多大帮助。

在德纳第的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直线条味道,他咒骂时的语调更会使人想起兵营,画十字时的神气也会使人想起教士培养所来。他能说会道。他乐于让人尊他为博学之士。可是一个小学教师也会发现他常〃露马脚〃。他在给顾客开帐单时也要舞文弄墨,可是有知识的人有时会在那上面发现别字。德纳第为人阴险,贪口福,游手好闲,长于应付。对家里女用人他不难说话,因而他的太太干脆不雇女用人。那泼辣婆娘醋劲大。她觉得她那枯黄干瘪的矮男人可以成为一切女人艳羡的对象。

德纳第的特点足精细阴险,四平八稳,确是个稳扎稳打的恶棍。那种人最恶劣,因为他貌善而心诈。

不要以为德纳第不会象他女人那样发脾气,不过那是很少见的事,可是万一他发作,他是狠到极点的,因为他仇视全人类,因为他心里燃烧着满满一炉怨恨的火,因为他和某些人一样,对人永远采取报复行动,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例如合法的要求,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产、受苦受窘的事,都归咎到自己所接触的人身上,并且无时无刻不准备从任何一个落到他手中的人身上取得赔偿,因为那股怨气一直在他的心里膨胀,在他的嘴里眼里焚烧。谁撞在他的怒火头上就得遭殃。

德纳第也有他的长处,例如很谨慎,眼力犀利,根据情况多说或不说话,并且总是保持高度警惕。他有海员对着望远镜眨眼的那种味道。德纳第是个政客。

初次走进客店的人见到德纳第大娘总说:〃这一定是这家人的主人了。〃没有那回事。她连主妇也不是。主人和主妇,全是她丈夫。她执行,他命令。他有一种连续不断的无形的磁石力量在操纵指使。他说一个字就已发生威力,有时甚至只须丢个眼色,那头大象便惟命是从了。德纳第在他婆娘心中是个独特的主宰,她自己也不甚了然究竟原因何在。她自有一套做人的道德标准,她从来不为一件小事而和〃德纳第先生〃发生争执,甚至连那样的假设也不会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从不当着众人使她丈夫丢面子。她从不犯妇女常犯的那种〃出家丑〃的错误,也就是用议会的用语来说,所谓揭王冠的那种错误。虽然他们和睦相处的后果只不过是为非作歹,可是德纳第大娘对她丈夫的恭顺却带有虔诚景仰的味儿。那座哼哈咆哮的肉山竟会在一个羸弱专制魔王的小手指下移动,就从那卑微粗鄙的方面看,那也是天地间的一种壮观:是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恶现象在永恒之美的深度中也还有存在的理由。德纳第有些使人看不透的地方,因而在他们夫妇间产生了那种绝对的主奴关系。某些时候,她把他看作一盏明灯,某些时候,她又觉得他是一只魔掌。

这个妇人是丑恶的创造物,她只爱她的孩子,也只怕她的丈夫。她作了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况且她的母爱还只局限在她的两个女儿身上,从不涉及男孩,我们以后还会谈到这种情形。至于他,那汉子,只有一种愿望:发财。

他在这方面毫无成就。蛟龙不得云雨。德纳第在孟费郿已到囊空如洗的地步,假使囊空确能如洗的话,要是那光棍到了瑞士或比利牛斯,他也许早已成为百万富翁。但是命运既已把那个客店老板安顿在那里,他就得在那里啃草根。这里所说的〃客店老板〃,当然是就狭义而言,并不遍指那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那一年,德纳第负了一千五百法郎左右的紧急债务,使他日夜不安。

无论命运对德纳第是怎样一贯不公平,他本人却极为清醒,能以最透辟的眼光和最现代化的观点去理解那个在野蛮人中称为美德而在文明人中成为交易的问题:待客问题。此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违禁猎人,他的枪法也受到了人们的称羡。他有时会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冷笑,那是特别危险的。

他那些做客店老板的理论,有时会象闪电似的从他头脑里进射出来。他常把职业方面的一些秘诀灌输到他女人的脑子里。有一天,他咬牙切齿地向她低声说:〃一个客店老板的任务便是把肉渣、光、火、脏被单、女用人、跳蚤、笑脸卖给任何一个客人;拉客,挤空小钱包,斯斯文文地压缩大钱包,恭恭敬敬地伺候出门的一家人,剥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所有开着的窗、关着的窗、壁炉角落、围椅、靠椅、圆凳、矮凳、鸭绒被、棉絮褥子、草荐都得定出价钱;应当知道镜子没有灯光照着就容易坏,也得收取费用,应当想出五十万个鬼主意,要来往的客人付尽一切,连他们的狗吃掉的苍蝇也得付钱!〃

这两个男女是一对一唱一随的尖刁鬼和女瘟神,是一对丑毛驴和劣马。

丈夫在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时,德纳第大娘,她,却不去想那些还没有登门的债主,她对已往和未来都无忧无虑,只知道放开胸怀过着目前的日子。

那两口子的情形便是如此。珂赛特活在他俩中间,受着两方面的压力,就象一头小动物同时受到磨盘的挤压和铁钳的撕裂。那汉子和那婆子各有一套不同的作风,珂赛特遍体鳞伤,那是从婆子那里得来的,她赤脚过冬,那是从汉子那里得来的。

珂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忙,喘,搬重东西,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绝对得不到一点怜惜心,却有个蛮不讲理的老板娘,有个毒如蛇蝎的老板。德纳第家的客店就好象是个蜘蛛网,珂赛特被缚在那上面发抖。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实现了。她仿佛是一只为蜘蛛服务的苍蝇。

那可怜的孩子,反应迟钝,一声也不响。

那些刚离开上帝的灵魂趁着晨曦来到人间,当它们看见自己是那么幼弱,那么赤身露体时,它们会想些什么呢?

三人要喝酒,马要喝水

新来了四个旅客。

珂赛特很发愁,因为,虽然她还只有八岁,但已受过那么多的苦,所以当她发愁时那副苦相已象个老太婆了。

她有个黑眼眶,那是德纳第大娘一拳打出来的伤痕,德纳第大娘还时常指着说:

〃这丫头真难看,老瞎着一只眼。〃

珂赛特当时想的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漆黑了,却又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里已没有水了。

幸而德纳第家的人不大喝水,她的心又稍稍安稳了些。口渴的人当然不少,但是那种渴,在他们看来,水解不如酒解。大家都喝着酒,要是有个人要喝水,所有那些人都会觉得他是个蛮子。可是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上一口锅里的水开了,德纳第大娘揭开了锅盖,又拿起一只玻璃杯,急急忙忙走向那水槽。她旋开水龙头,那孩子早已抬起了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线细水从那龙头里流出来,注满了那杯子的一半。〃哼,〃她说,〃水没了!〃接着,她没有立即开口说什么。那孩子也屏住了气。

〃就这样吧!〃德纳第大娘一面望着那半满的杯子,一面说,〃这样大概也够了。〃

珂赛特照旧干她的活,可是在那一刻钟里,她觉得她的心就象一个皮球,在胸腔里直跳。

她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的流逝,恨不得一下子便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不时有一个酒客望着街上大声说:〃简直黑得象个洞!〃或是说:〃只有猫儿才能在这种时刻不带灯笼上街!〃珂赛特听了好不心惊肉颤。

忽然有一个要在那客店里过夜的货郎走进来,厉声说:

〃你们没有给我的马喝水。〃

〃给过了,早给过了。〃德纳第大娘说。

〃我说您没有给过,大娘。〃那小贩说。

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呵,先生,确是给过了,〃她说,〃那匹马喝过了,在桶里喝的,喝了一满桶,是我送去给它喝的,我还和它说了许多话。〃

那不是真话,珂赛特在说谎。

〃这小妞还只有一个拳头大却已会撒弥天大谎了,〃那小贩说,〃小妖精!我告诉你,它没有喝。它没有喝,吐气的样子就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珂赛特继续强辩,她急了,嗓子僵了,语不成声,别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而且它喝得很足!〃

〃够了,〃那小贩动了气,〃没有的事,快拿水给我的马喝,不要罗嗦!〃

珂赛特又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的确,这话有理,〃德纳第大娘说,〃要是那牲口没有喝水,当然就得喝。〃

接着,她四面找。

〃怎么,那一个又不见了?〃

她弯下腰去,发现珂赛特蜷做一团,缩到桌子的那一头去了,几乎到了酒客们的脚底下。

〃你出来不出来?〃德纳第大娘吼着说。

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出来。德纳第大娘接着说:

〃你这没有姓名的狗小姐,快拿水去喂马。〃

〃可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已经没有了。〃

德纳第大娘敞开大门说:

〃没有水?去取来!〃

珂赛特低下了头,走到壁炉角上取了一只空桶。

那桶比她人还大,那孩子如果坐在里面,决不会嫌小。

德纳第大娘回到她的火炉边,拿起一只木勺,尝那锅里的汤,一面叽里咕噜说道:

〃泉边就有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不放葱还好些。〃

随后她翻着一只放零钱、胡椒、葱蒜的抽屉。

〃来,癞虾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带一个大面包来。钱在这儿,一枚值十五个苏的钱。〃

珂赛特的围裙侧面有个小口袋,她一声不响,接了钱,塞在口袋里。

她提着桶,对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立着不动。她好象是在指望有谁来搭救她。

〃还不走!〃德纳第大娘一声吼。

珂赛特走了。大门也关上了。

四娃娃上场

那一排敞篷商店,我们记得,是从礼拜堂一直延展到德纳第客店门前的。由于有钱的人不久就要路过那一带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那些商店都已燃起蜡烛,烛的外面也都加上漏斗形的纸罩,当时有个孟费郿小学的老师正在德纳第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同时,天上却不见一颗星。

最后的一个摊子恰恰对着德纳第的大门,那是个玩具铺,摆满了晶莹耀眼的金银首饰、玻璃器皿、白铁玩具。那商人在第一排的最前面,在一块洁白的大手巾前陈列着一个大娃娃,二尺来高,穿件粉红绉纱袍,头上围着金穗子,有着真头发、珐琅眼睛。这宝物在那里陈列了一整天,十岁以下的过路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但是在孟费郿就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或是说有那种挥霍的习惯,肯买来送给孩子。爱潘妮和阿兹玛在那里瞻仰了好几个钟头,至于珂赛特,的确,只敢偷偷地望一两眼。

珂赛特拿着水桶出门时,尽管她是那样忧郁,那样颓丧,却仍不能不抬起眼睛去望那非凡的娃娃,望那〃娘娘〃,照她的说法。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儿呆住了。她还不曾走到近处去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那整个商店就象是座宫殿,那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种幻象。那可怜的小姐,一直深深地沉陷在那种悲惨冷酷的贫寒生活里,现在她见到的,在她的幻想中,自然一齐成为欢乐、光辉、荣华、幸福出现了。珂赛特用她那天真悲愁的智慧去估计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间的深渊。她向她自己说,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能得到这样一样〃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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